老年人在社会上属于亚文化圈，比如孔子就说“一个人到了四五十还没有名，就不足畏也”，这是因为人老了，再花几年时间努力建功立业，也等不到享受结果，所以志气就没了。朱自清说：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其实那已是没有别的选择。
老将黄忠一出场，也是满身的emo风情，迎接着敌人的歧视。当时赤壁之战后，刘备体系的人涌入荆州，想收编曹操留下的地盘，诸葛亮就派关羽去打荆州在江南的长沙郡。诸葛亮介绍说：“长沙郡守韩玄虽然无能，但他下面有一员大将黄忠，年近六旬却有万夫不当之勇。如果你去，需要多带军马。”
关羽笑了：“量一老兵，何足道哉！我不用三千军马，只要五百名校刀手就斩了黄忠首级。”关羽到了长沙城下，两阵对圆，关羽问：“来将是不是黄忠？”黄忠说：“既知我名，焉敢犯我边境？”这里需要注意，在演义的“来将通名”环节，一般都说我是谁。说“既知我名，还敢来打”的，只有这一处。这就体现了老年人的尴尬。曾经当初名震江湖，只要一提名字，别人就会肃然起敬或者退避三舍，但是架不住时光流动，新人早不记得了他了，只有自己还沉溺在幻觉中。一些国外警匪片中，江湖大佬在长期监禁后出狱，遇上偷车的小毛贼，自己报出姓名，以为能震得对方撒腿就跑，结果却被小毛贼嘻嘻哈哈奚落一番。关羽的反应也是近似：“特来取你首级。”这么一回答，老将黄忠的威名，碎成了一地鸡毛，实在是尴尬。但是随后交锋，却出现反转，俩人斗了一百多个回合，不分胜负。要知道，在演义中斗到一百多回合的，只有四次。而且打到一百回合，互相体力消耗都很大，需要换马来战或者来日再战。这里选择来日再战。双方收兵后，关羽暗想：“老将黄忠，名不虚传，打了一百回合，全无破绽。明天得用拖刀计。”拖刀计，是关羽的绝技，轻易不用，在整部演义中，他只用过两次。到了次日再战，又打了五六十回合，还是不分胜负，关羽回马就走。不料黄忠追来，马失前蹄，跌倒在地。关羽本来想用拖刀计，这时候也不好意思下手了，就说：“你上马，回去换了马再打。”原来，黄忠的马很久不上阵，于是出了这样的意外。这也是老年人常有的尴尬，好久不练习自己的技艺了，一直吃老本，最后枪都生锈了。
但是黄忠随后还是来了一个惊艳的收局。第二天再打的时候，关羽因为两次没能取胜，已经焦躁了，给了黄忠施展绝技的机会。打了三十回合，黄忠诈败，关羽追赶。黄忠往后一箭射出，却是虚射，没有箭，第二次又是虚射，这既是报昨日的不杀之恩，也是为了迷惑敌人。于是关羽只觉得他不会射，放心追赶，终于第三箭射来，正射在盔缨根上。关羽盔上插着箭，回到本营。关羽方才知道黄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而故意只射盔缨，是为了报答昨日。这都老人的特点。你说他名气大吧，确实是大，但现在又不管用，反倒是个笑话。你说他本事大吧，也确实大，但又会在基本功方面犯常人都不会犯的小错误：具体这里是骑不好马。回来之后，黄忠又展现了老年人的退缩、消极心态。太守韩玄看出来了他故意不杀关羽，于是大怒，呵斥一声，叫人把黄忠推出城门斩首。这个韩玄一贯酷爱杀人，并非一个好的领导，但是老将黄忠在这里任职很久了，已经习惯逆来顺受。直到被推出城门要落刀，也不反抗。这时候，同为部将的魏延带人冲上去杀死韩玄，救下黄忠，然后出去投降关羽。黄忠则回到家里，不出来。关羽进城后来求见，他托病不见。最后刘备也来了，登门劝说，黄忠方才归降。但还是把韩玄的尸首要来了，给安葬下去。相比于魏延，黄忠表现得更加退缩，面对处决，只是低头等死，也不愿意投降。对于加入刘备集团，也不积极。他习惯了长久以来的现实，不论其中好的坏的地方，他都不愿意改变，因为谁知道一旦改变，还会遇上更坏的。眼下的坏是可以预料和应对的，是凡稳定的系统，就不是坏的系统。那是很宜居的。说到这里，你可能会想到一些电影比如《不可饶恕》，讲的是一个老杀手甘于养猪，过贫穷的生活，即便被人欺负也不想动手，直到年轻的小杀手慕名找来，一再刺激他，才重新走上沙场，朝着匪帮大开杀戒。老将黄忠的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定军山之战”，就是这样的。黄忠随着刘备进入四川，一路和魏延并肩战斗，打下了成都。这期间，曹操已经占领四川以北的汉中，派夏侯渊、张郃镇守。汉中是四川的北部门户，刘备必须得到这里。于是带着兵北上。演义第70回“老黄忠计多天荡山”中，孔明用了“两调”的办法，来刺激黄忠。孔明先是说：“必须去阆中调张飞来，才能打退张郃。”张郃是汉中曹军的主将之一，虽然级别低于夏侯渊，但本事却在其上。法正建议：“张飞走不开，就在账内诸将中选一个吧。”孔明说不行，除了张飞，没有人能对当得了张郃。这话就触动了在场的黄忠。老人对大事计划的少，但是在小事儿上，却容易叫真，因为这些小事都能触动人的荣誉心。黄忠当即厉声说：“军师怎么能轻视我们呢？我虽然不才，愿意去打张郃。”孔明说黄忠年老了，恐不是张郃对手。黄忠则气得白头发都倒竖起来。孔明说，你都快七十了，还说不老。黄忠气得干脆下堂舞起大刀，又把硬弓接连拉坏两张。孔明这才同意他去了。黄忠带兵北上，下面的兵将看了，笑说：“这么要紧的事，怎么派了个老的来。”但黄忠果然在天荡山打败张郃。进一步的计划，是攻打定军山。刘备问：“将军还敢再去打定军山吗？”黄忠答应去。孔明急忙拦住，说：“夏侯渊可比张郃厉害。你虽然能打败张郃，我预料不能战胜夏侯渊。我想派人去荆州叫关羽来，才能跟夏侯渊匹敌。”这样当着老将黄忠的面，令老人情何以堪。黄忠就奋然说道，我能跟廉颇相比，一再要求去打。孔明一再不答应，最后方才接受。黄忠在定军山和夏侯渊对战，采取了后发制人和居高临下的战法，先是不出马，等曹军战斗倦怠后，方才一声大喊，一马当先，冲下山来。夏侯渊措手不及，被黄忠一声大喝，砍成两段。
夏侯渊是曹操手下阵亡的最高级别的将官，黄忠这一战功劳太大了，奠定了刘备称“汉中王”的基础。随后曹操亲自来汉中，但也不能扭转局面，只能哀叹一下这里是“鸡肋”，无可奈何地撤兵走了。可以说，在三国历史上，孙权和刘备都曾经各自有一次打败曹操，对于孙权，就是赤壁之战，对于刘备，就是汉中之战。黄忠在自己辉煌过后，很快也就死去了。不过，看史料的话，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黄忠是一员老将。史料中，只是记载了黄忠在定军山的战斗而已。此外这里说的，都是演义的虚构。老黄忠，虽然是文学人物，但是他使老者振奋，正是英雄主义的悲怆晚霞。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