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中国的圣人，是用孝治天下的。孝对内可以下安黎庶，对外可以保国杀敌。孝的具体样子呢，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唯父母之命是从。“非孝，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这话有点迂腐，直截了当地说，父母一时情欲发生，养了儿子，就如同放了印子钱后可以收高利，对儿子有无限的蹂躏权。儿子对于长辈，不许有私自的主意，一切要公开，否则“子道就要亏了”。长辈问你话，眼睛不许左右乱看；尊长面前，声音还要低，低得听不见了，那也不行。见父亲，进必须趋，退必须迟，看他还有没有别的吩咐。你穿衣戴帽，走步转弯，敲门迈槛，问答听想，都要遵守父母定的规矩。而且不光父母享受这一待遇，其他叔伯，也利益均沾。倘使老子打了儿子，你还必须“受挞无怨”，才像一个人子。

但这都是日常的功夫，修炼起来很麻烦的。如果你是穷贫困乏的凋敝家庭之子，那最好，行孝便于你有很多捷径可缘——或者说，你可以搞孝，注意是搞孝不是搞笑，搞孝是搞机会行孝的意思。比如你父母一定每天是要吃粮食，你于是就可以担当运输大米的劳役，而且运输的路程越是千里迢迢越好，为了省钱，就到米贱的产地去，为亲负米百里之外，庶几就是比较有孝道的了，孔子有名的学生子路就是这样。

有了米吃，只是略尽了人子之责，倘若不很为难，出于营养学的需要，最好再能给他们搞点肉吃。如果你家境贫寒没有立锥之地，三面朽墙只足遮风，做不起买肉的梦，却可以——我无私地教给你——你可以带上你老婆（倘使你竟有一个的话），到十好几里外的河沟，捉鱼给他们吃。并且让你夫人，舀上一瓢河水随着，预备做鱼汤，这是惠而不费的方法。你们自己也可以沾光，就着鲜美的鱼汤把鱼头上的油多嚼一嚼，也促使下一代的聪明。这样至诚动天，兴许你家的荆门一侧，会神鬼相助地冒出一眼泉水来，汩汩地每到吃饭的钟点就涌出鲤鱼，一日两条。这是上帝被感动后奖励你们的。

这个方法不好的地方，是一到寒冬，河里、泉里就打不上鱼来，但你依旧有不费本钱的对策。你可以脱光上衣，赤了膊躺在冰上，用热汗把冰融出个窟窿，从冰窟窿里求鱼，其法简便易行，孝随之实现了。

但这送到嘴边让你几乎等于白捡的孝，总归是下乘。上乘的搞孝最好是冒了风险去追求，比如你一旦竟撞了鸿运被请到有钱人家里打秋风，吃饭，你最好在临走的时候，把橘子偷上几个塞在怀里，回去可以解解你母亲长年食鱼的腥气，当作佐餐开胃的水果让她笑纳。倘使主人把你捉赃了，也不耻辱，正使孝道修得尽人皆知、流芳百世。

如果你胆小怕事，那就去上山拾桑葚，虽然地主家的桑葚你不敢揪，就揪些野的回去，挑好的给爹妈，你吃虫子咬过的。此外，如果你是女的，就可以冬天上竹林里哭，哭一哭，把竹笋感动得哭出来，挖回家给妈妈洗了吃。

如果你父母太贪嘴，吃桑葚或吃竹笋吃得拉肚子了，甚至有一病不起的趋向，你就又遇上了行孝的机会。你可以，哦，可以去尝他们的粪啊！若是味苦，表明还有救。不过这仅是口舌之劳，掩鼻忍秽而已，如果你肯听医生的主意，从自己屁股上割块瘦肉给他们，当药引子用，虽然负了肌肤之创，但你的孝就简直大得蔽天遮日了。

但是，你的媳妇是你的竞争对手，如果你媳妇抢先如此割屁股搞孝了，你也千万无需气馁。她割屁股只是损失人身局部，你还有更多的资源开发利用，比如——如果他们的粪侥幸是甜的，说明没救了——那你便有天大的机会了，你可以卖身葬父！把自己卖为奴隶，替人种地护院，而且地主家的小姐慕你的高义，还有希望甚至偷恋上你。这是很有把握的，天上的七仙女就曾下凡嫁给孝子。

如果你父母仙逝时，你是个富人，不需要卖身，你还有一个搞孝的痴招，就是每日跑到二老遗下的空床上去扇扇子，驱苍蝇。母不在，事之犹如在。冬天了，你还可以依旧给他们焐被窝。这方法一举两得，孝名四播不算，你自家也蚊蝇减少，生活卫生。而且焐暖了被窝，接下来，你就可以躺着在原窝不动，因为前一段儿是给他们焐，后一阶段是给自己焐。

当然，不要把搞孝的希望总寄托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后事上去，最好是生时。如果你力气不足以背大米、摸河鱼、揪桑葚、哭竹笋、割屁股，你有一个绝招，极保险又适合懒人的——你可以在夏天半夜，把帐子去了，光了身，让蚊子狠叮你的血吃。这样，它们醉饱之余，就不会再袭击你父母的老肉了，搞孝岂不易哉，真是我欲搞，则斯孝至矣。

而你媳妇，这资源也千万不可浪费——你可以让你的媳妇给她的婆婆喂奶吃！哎呀！罪过罪过，说出来很不雅，但这是人伦之中搞孝的绝胜处啊。你想，及时补充人奶蛋白，不比等健康大损时，吃你屁股上的臊肉更有味道吗？所以，劝诱你的夫人躬行此道吧，她若不肯，那是大逆不道，休之可也。

如果你媳妇真的违抗人伦之大义，而你父母偏又喜欢喝奶，你就可以穿上鹿皮，学着公鹿呦鸣，往深山里面爬去，挤在鹿群里，挤鹿奶下来。但你要事先告诉乡里——让大家知道你的孝行，也提醒猎人们，别误会了，暗算你一箭。你挤的时候也要加小心，不要被鹿夫人的丈夫——倘若它也是个孝子，正准备给鹿老娘搞早餐——恼了你这强盗，往你屁股上顶出个窟窿，就不美了。

等你老了，血也叮不出，奶也挤不下，倘使二老还在堂上，你就应该向他们装小，撒娇，玩尿泥，走路摔跟头，大嗓子号啕掉珍珠豆，这样就可以骗他们高兴，使他们自己忘了老之将至了。等你又掉了一颗老牙，就咧开嘴展示你的狗窦，说又换了一枚乳牙。不过，这种搞孝，就真是搞笑了。

如果这一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那就是上天不成你搞孝之美了。最运气的人是会遇上荒年流寇，你背着老母去逃难，半途遇上歹人，你就请强盗大哥杀了你，留下老母。这是很孝的，通情达理的歹人们，兴许出于义气还释放你哩。如果遇上不讲理的，譬如老虎，你就只好认了，让自己喂虎，它吃撑了自会走开的。除非你是李逵，可以耍刀。

逃难期间如果母亲饿了，你就去要饭，她也可以给你当托儿，如果母亲走丢了，你又可以千里寻母。

总之，孝的道路千千万，就看是不是有心人。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