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gǔn]—就是那个治水的,大禹的爹。鲧被处罚犯的罪名都是我们熟悉的但是错误的。在战国到秦汉时期,出了《尚书》中的《尧典》和《舜典》两篇伪书,也就是说,这不是远古流传下来的资料,而经过清朝学者和当代学者考证认为是时人伪造的,因为里边描述的舜的事业,太广大了,完全是汉朝的模式。在《尧典》里,尧说:“四岳,谁能治水啊?”四岳说:“鲧可以。”尧说:“不合适。”四岳说:“让他试试才知道。”结果鲧治水了九年,也没有成功。舜就把他殛于羽山了。司马迁把这些也都引录到了自己的《史记》。
但,因为这是战国时人伪造的,所以鲧并没有所谓治水九年。并且也不合理,如果有问题,怎么拖了九年不调整。
《国语》中说,春秋中期的周灵王二十二年洛水泛滥,要淹毁灭王宫,周灵王想修堤坝阻水,他的太子晋就反对,说共工从前堵水,非要变化大自然既有的设置,把高山的石头取了,弄去堵水,壅防百川,堕高堙低,以害天下,老百姓都不肯帮忙,于是祸乱并起,共工氏因此灭亡。后来,鲧播其淫心(就是逞能,治水按自己的意愿来),延续共工的过错,尧于是殛之羽山。云云。但是周灵王没听他的。
那么,鲧按春秋时代的周太子的观点,犯的是“播其淫心的堵水罪”。
《国语》中又说,十七年后,子产对晋国人讲:从前鲧违背了帝的命令,被殛于羽山,化为黄能,入到了羽山下的羽渊里,所以夏商周三代人都祭祀他,现在你们国君病了,祭祀了好多神,都不管用,应该祭祀一下鲧。
则鲧犯的是“不执行命令罪”。这里的“帝”不一定是上帝,尧和舜有时候也被称为帝。同样《左传》引述了子产这段话,但是把帝改成了“尧”。
“播其淫心的堵水罪”的罪名,春秋时代的人也许基本能接受,但战国人是不能接受的。
因为到了春秋后期和战国时代,人们已经开始修运河(吴国邗沟、魏国鸿沟),筑河堤,不觉得改变山川是“播淫心”的罪过了,而是军事和民用的需要,都是国君下达的指令。鲧的治水方法,不能被论为罪了。
所以,战国中期的屈原在《天问》中指出鲧的失败是整体组织工作没搞好。首先,他作为战国人,他对于“堵”的方式并不排斥,但对于工作模式看出了问题。于是他用问的方式提到:“鲧本来不胜任治水,众人却让他干,都说:“不怕。”(这大约是屈原看了伪书《尧典》。)那为什么不考核着他来进行呢?(这也是受了《尧典》九年治水的影响。)如果边考核边行动,不行就赶紧停止,行就能取得成功,帝怎么会惩罚他呢?结果,永遏在羽山上,一直待了三年也不释放。鲧最后着急了,向西回去,他如何能跃过那些山岩?他化做黄熊,有什么巫医能为他做到这一点?”
意思是,从人事选择到工作考核上都没搞好——这是因为《尧典》凭空编这些对话细节和九年什么的,被屈原看出不合理,太粗疏,于是觉得鲧完全承担罪责很冤屈。对于子产说的化为黄能,然后入于羽渊,屈原则表示不相信有这巫术。
屈原只是说处罚得不合理。
尧舜都是圣人,鲧没有错误,怎么能处罚他呢?于是,更晚的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则给出了鲧的罪名,说尧把天下禅让给了舜,但只叫鲧当一个诸侯。鲧就生气了,于是对尧怒道:“得天道者为天子,得地道者为三公。我是管着地的,我怎么也应该当三公。”于是他嫌给自己的官小,就用野兽犄角修了城,在外面给舜捣乱,舜召他他也不去。于是舜把抓起来,殛于羽山。
这里,鲧的罪名是造反罪。但是这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是犯了造反罪,前面春秋时代的子产怎么说夏商周三代还都祭祀他呢?
《山海经》(应该是战国到秦汉时人写的)又说了鲧的罪名:鲧盗窃了帝的息壤,去填灭洪水。这种土壤能自我生息繁殖,铺在地上不断增长,把水都湮干了。但是他这么做没有等待帝的命令。帝发现以后,大怒,令祝融把鲧杀死在羽郊。然后帝又让人再布土去定九州。
总之,战国人没说鲧工作方式或工作结果有问题,而是造反罪和盗窃罪。盗窃当然也是出于好心,只是违反了审批程序。这里说的“帝”,也可以指尧帝或者舜帝,不一定是上帝。
战国人说的盗窃罪不可思议,(因为息壤这种宝贝是没有的),但是息壤这种治水方法,还是接近于堵,随后帝再次叫人去“布土”,也是接近于堵,等于是对周灵王的太子说的“播其淫心,犯共工的错误”没有给予呼应。
而且各处对于鲧都是用了一个“殛”字,这个字意思比杀要广,废掉官职、杀死、流放、削弱一部分神性,似乎都可以叫殛。比如子产说帝在羽山殛完鲧,鲧就化做黄能,入到羽山下的深渊里去游泳。所以殛不等于杀。殛是一种广义的处罚的意思。譬如《尚书》中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难道要把夏朝人都杀光?
屈原在《离骚》里边又说,鲧这人脾气直,好直言(跟我屈原一样),“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那就是最终还是死在羽山一带了,而且死的原因不是治水成功不成功的问题,也不是被胡乱推荐或不及时有效地考核,而是因为好直言,惹了人,被流放至死。
基于子产和屈原的话,鲧还是被流放到羽山,然后死在那里了。至于被流放的原因,则是违反帝命或好直言,而未必是因为堵水。周灵王的太子说的堵水,更是他想劝谏周灵王不要逞能、随心所欲、违背既有形势,他说鲧“播其淫心”,实际在说周灵王是心欲过度。周灵王这人确实嫌着没事,当时晋国本是诸侯的霸主,他却命齐国站起来挑战晋国的霸位(时间是王宫筑坝前几年),最终齐晋打了一场,齐国惨败,周王室此后也开始不被晋国拥戴(他儿子继位时,晋国来朝拜,连礼物都不带着),周王室日益卑落。周太子的一大段进谏,后面说的都是他逆势而动,惹乱子。
在春秋、战国不同时代,鲧的罪名都不相同,我们实在不知该怎么取舍了,但其中“九年治水不成功罪”(来自于不可靠的《尧典》)“造反罪”“盗窃罪”是应该排除的。“好直言”,也只是屈原那么说说,实际是替自己叫屈。尧舜怎么能把“好直言”的人给殛掉了呢。
鲧为什么没治好水,或者更准确地说,鲧在治水中犯了什么错误,我们恐怕只能选择子产含糊其辞地说的“他违反了帝的命令”(这个帝在《左传》中说是尧)了。而且鲧又得到夏商周三代的祭祀,他应该不至于搞出太大乱子。实际上,治水是个复杂的事情,堵水也好,疏导也好,因地制宜,并无绝对的正确错误之分。周灵王太子的说法后来得到《淮南子》等书的呼应,乃至成为古代主流的说法,其实主要在于讲治国,治国之道不在于壅堵,而在于因势利导。古人把治国和治水混杂起来,以治水的成败来比喻治国的得失,本来就是一种中国古人习惯的类比思维,因此我们有理由不把鲧和“堵水”二字挂上钩。
实际上,父爱如山,既然大禹要成功,他爸爸鲧就总得不成功,鲧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人们安了些罪名,处理掉了。而我从鲧那里感受到的,还是只有这四个字:父爱如山,鲧死的罪名都不成立,只为儿子暖场。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