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王二十年(前632年)年初,晋文公出兵援宋抗楚,并首先攻击、降服了楚国的盟友卫国之后,继续用兵,由卫国攻入楚国的另一个盟友——曹国境内,包围了当初曾经在此遭受过屈辱的曹国国都陶丘(山东定陶),然后发起了攻城。
陶丘城墙高大、地方广阔,易守难攻,晋军连续攻城都没能成功,还阵亡了许多士卒;曹国国君曹共公为了打击晋军的士气,便命令曹军将阵亡晋军的遗体都陈列在陶丘的城墙上,向城下的晋军示众,以此来扰乱晋军的军心。
对曹共公如此无耻低劣的行为,晋文公一时间深感担忧,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乎想要就此撤军。但在偶然之间,晋文公听见晋军士兵卒中有人愤愤不平地发泄说:“曹国不尊重我们阵亡的死者,那我们也用不着去尊重他们的祖先,我们就就到曹人的祖坟上去扎营,掘开他们的坟墓,拿曹国先人的棺椁当做修筑营地的材料!”
晋文公就此得到提醒,立即依样照办,下令晋军拔营,将营地从陶丘城下转移到城外曹国祖先的墓地中去,还放话说要掘开墓地,把曹国君臣祖先的棺椁当做建造营地的材料。
曹共公没想到晋文公居然还有这样比自己更无耻的做法(对付无耻的人,就要用无耻打败无耻),当场石化;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让先祖的亡灵受到惊扰,那样都不要晋军打进来,陶丘城内的大夫和国人们就得造反。
因此,曹共公只得垂头丧气地命人收殓了城墙上的阵亡晋军遗体,然后用棺材装殓了,运出城,送到晋军的大营中。
经过你来我往的一番‘无底线’交锋后,还是晋文公‘老奸巨猾’,用更无耻的手段粉碎了曹共公的卑劣做法,也让守城曹军的士气受到沉重打击(祖坟都要被刨了)。
压制了曹人的嚣张气焰后,晋军继续攻城;而曹国守军的迎战之心都被城外的祖坟安危给搅动得心神不宁,无心恋战;周襄王二十年(前632年)三月初八,晋军终于攻破曹都陶丘,曹共公被瓮中捉鳖,成为了晋文公的俘虏。
之前的文章《遭遇偷窥、承诺退避——公子重耳流浪记之下篇》中有过记叙————当年还是流亡公子重耳的晋文公在流亡途中经过曹国时,曹共公曾经无礼地偷看过他洗澡,以满足自己的变态好奇心,这让晋文公一直耿耿于怀、时刻铭记于心,即使回国即位后,也没忘记这段屈辱。
而这一次晋军攻破陶丘、生俘了曹共公后,亲率军队出征的晋文公立即命人将曹共公押到自己面前,把这个变态小人给狠狠地训斥一顿,同时列举了曹共公的诸多罪状,然后宣布废黜他的曹伯之位,总算是大出了一口恶气。
至于当初善待、交好晋文公重耳的曹国大夫僖负羁,晋文公也没有忘记,进入陶丘后就接见了他,送给他许多礼品财帛,同时命令晋军上下都不得骚扰僖负羁及其家人。
但晋文公没想到,本来是一个‘报恩’的举动,但却让自己的两位亲信老臣——魏犨、颠颉心生怨气,认为有功的没得到赏赐、当初送出一点点恩惠的却有如此的厚赐,实在是不公平,于是想要报复僖负羁。
之后的事情,我在之前的文章《晋国魏氏.魏犨篇》中,已经详细讲述过,因为不涉及本文的主题,就不再复述了;总之,僖负羁的私宅被魏犨、颠颉放火烧毁,僖负羁本人被烧死,而魏犨因为放火而受伤;晋文公得知此事后,诛杀颠颉,放过了有大功的魏犨,但以后再也没重用过这个莽夫。
魏犨本人虽然在之后不得重用、仕途黯淡,最后默默无闻地去世,但他的子孙却坚持不懈、努力奋斗,经过几代人的坚韧拼搏后,终于在魏犨的曾孙魏舒继任魏氏家主时,成为了晋国的正卿;再经百余年的发展,魏犨的七世孙魏斯与赵氏、韩氏三分晋国,正式成为诸侯,即魏文侯——这些都是后话了。
晋文公出兵讨伐卫、曹两国,就是想要让楚国放弃围攻宋国、北上救援盟国,从而以逸待劳、坐收解救宋国之功。但即使卫国、曹国已经被晋文公拿下,楚成王却并不上当,还是没有从宋国撤军,而是继续猛攻宋都商丘(宋国的价值,可比卫国、曹国要大多了,楚成王自然不会去捡芝麻而丢了西瓜)。
虽然晋文公在攻破陶丘后,将曹国的若干田土划归宋国所有,算是给宋国补偿一部分损失,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商丘还在被楚军围攻中,即使得到再多的田土,要是商丘城破,那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于是,宋成公再次派出使者向晋国告急,请晋文公马上出兵解救危局;这次出使晋军大营的使者,是宋国大夫门尹。
面临这种需要断然抉择的情况,晋文公也是十分地为难:如果答应出兵援宋,那势必要和楚国在战场上开打,可楚成王当年对自己有恩惠,晋文公实在不想与楚国为敌;但假如放弃救援宋国的话,宋国支撑不住、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迫向楚国归降,这样不但自己会失去一个铁杆盟友,晋国在诸侯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也将受到沉重打击,‘制霸’大业更有可能半途崩盘。
另外,宋襄公当年也对自己有恩,馈赠关照不在楚成王之下,如果不去救援宋国,那么晋国在道义上、品德上将失去制高点,诸侯们也不会诚心归附,晋文公本人和无德少义的曹共公就没了区别,连带着晋国也将陷入战略被动地位。
就算退一万步说,宋国这次侥幸没有被楚国击败、避免了宗庙的倾颓,恐怕以后也不会再与晋国交好亲近了(见死不救、负恩失惠);但如果晋国强行出兵援宋,劳师远征就不说了,楚军以逸待劳、以静制动,远征的晋军在战场上的胜算很小。
再者,楚国围攻宋国的军事行动,可是有其它国家协助作战的(陈、蔡、郑、许),而晋国目前的盟友——秦国、齐国,虽然都是大国,但却并不赞同一起筑城联军南下攻楚,也就是说,要和楚国开战,必须做好以一敌众的准备。
可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晋国都不掌握(假设)开战的主动权,楚成王则进可攻退可守,优势巨大;晋文公虽然降服卫、曹,看似取得了不小的战果,但真正的处境,其实很尴尬,
因此,晋文公在接见宋国求援使者门尹后,接连几天都愁眉不展,为到底要不要出兵援救宋国而举棋不定、忧虑不已。
在晋文公进退两难之际,看出了端倪的新任晋国中军将先轸,本着‘君忧臣辱’的思想,于是私下向晋文公献计:
“请让宋国装作和我们晋国疏远,然后用土地和财帛去向齐、秦两国贿赂,请两国出面去请楚国退兵。我们已经扣留了曹伯、驱逐了卫侯,那么就把曹、卫的部分再赠给宋国作为补偿。楚国是曹、卫两国的盟友(实际是‘大哥’),当然要援救曹、卫两国,必然不会答应齐国和秦国的调解;齐、秦两国先是接受了宋国的贿赂,又被楚国驳了面子,能不生气吗。恼怒之下,齐、秦必会与我们结盟,一同出兵伐楚。而楚国在三面受敌之下,退兵撤回对宋国的包围就是必然,宋国之围也就解了。”
————这就是“喜贿怒顽”之策。
晋文公听完先轸的计谋后大喜过望,马上同意了这个计策,然后召见宋国使者门尹,详细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他,要他马上回归国,奏明宋成公后执行;随后,晋文公先是把曹国和卫国的部分田地分给了宋国,然后又让宋国装作和自己疏远,以金帛财物去贿赂秦国、齐国,让他们出面调解楚、宋之争。
门尹回国后,向宋成公转告了晋文公的计策,宋成公当然一一照办;之后一切顺利,得到宋国贿赂的秦穆公和齐昭公都派出了使者赴楚成王的军营,向楚国提出‘交涉、调解’楚、宋战争的意图。
楚成王此时已经在位三十九年了,军政经验极为丰富,虽然明知齐、秦两国是得到了宋国的贿赂(还有晋国的挑唆)后才来和自己商议、‘调解’的,但权衡利弊之下,楚成王认为目前没必要和晋、齐、秦三国同时开战,还是见好就收,就此撤军,以后再图他法(以后再攻宋时,宋国难道每次都大发利是、花高价钱去请别人来调解么)。
于是,正在宋国境内的楚成王放弃了围攻商丘的行动,先行退兵、返回楚国申地(河南南阳),以防备秦国突然出兵从楚军左翼展开袭击。
同时,楚成王让戍守齐国榖邑、防备齐国的申公叔时弃守榖邑(就是还给齐国)回国,放弃了支持在此地居留的齐公子雍(不再干涉齐国内政);而尚驻扎于宋国境内、为全军后卫的楚令尹子玉(成得臣),也同时得到了楚成王的撤退命令,让他率军回国,,避免和晋、齐、秦三国联军开战。
为了让子玉将留守宋国的楚军安全带回国内,楚成王还特地给子玉写信解释:
“大夫(其实是称为‘子’,但实在是不符现今的称呼,所以就改成了‘大夫’)不要再去追逐晋国的军队了!晋侯在外流亡十九年,尝尽人世艰难险阻,通晓民间情况真伪,能正确地对待险峻局面,这是昊天的意志所定,人力不可阻挡;《军志》有言:‘允当则归’、‘知难而退’、‘有德不可敌’,这三志都适用于如今的晋国,我们楚国还是不要和晋侯产生正面的冲突。”
成语——“知难而退”,就出自于楚成王给子玉的这封信。
但子玉一贯骄横跋扈、又自恃屡立战功,从来没有将当年的那个流亡落魄老公子晋文公重耳给放在眼里(子玉还没成为楚国令尹时,都想过趁重耳在楚国流亡、无所依靠时,设计除掉他,以绝楚国后患;虽然在楚成王的干涉下,子玉的计策没成功,但重耳还是得知了此事,因此双方已经结怨)。
于是,骄傲自满又极不服气的子玉拒不接受楚成王的劝告,还几次三番派部将伯棼向楚成王进言,一定要和晋军交战,并拍着胸脯向楚成王说:
“虽然不敢向您保证这一次能建立多么大的战功,但希望能用胜利来堵住那些奸邪小人的中伤和诽谤!”
楚成王对子玉的抗命很是不满,觉得这个新令尹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都有些后悔当初让他代替子文出任令尹的安排了。但现在骑虎难下,既不能直接反对子玉的昂昂求战之心(那样就显得自己过于畏惧晋文公,长晋国志气、灭楚国威风了),又不能贸然将身处前线的子玉给撤换掉(子玉出身楚国公室别支若敖氏,而若敖氏是楚国最大最强的权贵家族,手握私兵、实力庞大,如果在子玉没犯任何过错的情况下将其免职,万一子玉羞恼之下率军作乱,楚国可就要发生内乱了,后果不堪设想)。
仔细思考权衡之下,楚成王勉强答应了子玉的请战要求,让他自行决定是否与晋军(以及晋国的其他盟友援军)开战;不过,除了子玉所率的、依旧留在宋都商丘附近的后卫楚军外,楚成王没有再给他派出更多的军队,只将自己的王室卫队‘西广’、太子卫队‘东宫’、若敖氏私兵‘若敖六卒’交给了子玉;同时(盟友)陈、蔡两国军队,以及楚国申、息两地军队的指挥权也一并交给他,作为与晋军开战的全部兵力。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载——‘王(楚成王)怒,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
按当时的传统,各诸侯国的国君、乃至大贵族家族,都拥有自己‘私卒’(私人武装),不光楚国如此,晋国、齐国、秦国、宋国、郑国、卫国大多一样,只是数量的多寡有区别而已。晋侯的‘私卒’叫做‘公室甲士’,而楚王的私人武装则称为“东广”、“西广”,每‘广有’兵车十五乘,步卒约一千二百人;楚国太子的‘私卒’——‘东宫之卒’数量不明,但一定是少于楚王的‘东、西两广’卫队的,大约在二十乘左右。
而楚国豪族若敖氏的‘私卒’数量庞大,远远超过了楚王和太子的私人武装实力,称为‘若敖六卒’,每卒有兵车三十乘,六卒合计一百八十乘,另有步卒约一万三千人(由此也可以看出,楚成王为什么不敢轻易撤换子玉,就是因为他身后的若敖氏势力太庞大了,一旦轻举妄动、就有可能造成内乱的结果,也许自己楚王的位置也难保)。
算上楚成王派去增援子玉的军队,再加上子玉率领的、依旧留在商丘城下的楚军,和陈、蔡、郑、许等国盟军,子玉手中的兵力大致有六百乘左右,其中的主力,是子玉家族若敖氏的私卒一百八十乘;楚军的数量,与将要接战的晋军(以及晋军其他盟友军队)基本上处于势均力敌的态势。
周襄王二十年(前632年)三月,得到楚成王派出的援军前来支持后,楚军统帅、令尹子玉放弃了围攻宋国国都商丘,而是改为向晋文公所率晋军(以及联军)驻扎的曹都陶丘(曹国现在处于被晋军占领中)进军,预备和前来援宋的晋军一较高低,晋楚两国之间第一次大会战——‘城濮之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