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律被周家认回后,我妈连夜坐火车看望他。
周夫人要感谢我们,我妈惶恐,只小心翼翼挑走一只水晶杯。
临走时,我听见周夫人对佣人说。
「一想到自己儿子吃不饱穿不暖,住在那种漏水的平房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穷人就只配在厕所里捡垃圾!」
我红着眼睛,找周京律归还水晶杯,他却漫不经心地说。
「拿走吧,就算是母亲不用的漱口杯,对你们来说也价值不菲。」
我没说话,回去后立刻搬家消失。
后来听说,周家掌权人捧着一只水晶杯,找了一户穷人家五年。
1
周京律回到周家三个多月,一直没联系过我们。
我妈担心他,拉着我坐上绿皮火车。
颠簸了一天一夜后,我们到了周家。
天边的火烧云映得别墅金碧辉煌,佣人开门时,上下扫视我们好几眼。
我攥紧洗得泛白的衣角,不自在地别开眼。
周夫人迎了出来,亲自带我们进了里面。
她是个芙蓉般雍容的女人,笑起来咯咯像银铃。
「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京律,我一直心里感激,只是近日实在忙,一直没抽出时间登门拜访。」
我妈堆起笑迎合她的寒暄,眼神却时不时扫向门口。
我知道她想念周京律了,13 年的感情实在很深,她轻易放不下。
「周夫人,您忙,我看眼阿律就走,他……」
周夫人停了步子,微微一笑。
「我早让佣人通知他你们来了,晚餐快做好了,留下一起吧。」
坐在洁白的大理石餐桌前,我局促不安地四下扫视。
妈捏了捏我的手,从蓝印花的包袱里递给我一只窝窝头。
来往佣人扫过稀奇的视线,又匆匆离开。
我垂下头,把窝窝头藏进口袋里。
周京律过了很久才下来。
他一出现,妈立刻走过去。
「瘦了。
「怎么这么久不给妈打电话?
「穿这么少冷不冷?」
周京律这才掀起眼皮,伸手指了指顶上。
「有中央空调,我在公司学习,很忙。」
妈一怔,立刻安静下来,点点头坐回来。
我直直盯着走到对面坐下的周京律,一时恍惚。
还记得那年我妈带我去探远亲,那一带穷,到处吃不饱穿不暖。
有些孩子早早就出来乞讨,为了一口食物,甚至会互相殴打。
周京律被我妈发现时,正掉在下水道里,衣衫撕成一条一条,神情低迷。
我妈捡了他,给他擦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
临走时,周京律扯住她的衣袖,小小的胳膊露出一片紫。
我妈红了眼:「只要我不死,就有你一口吃的。」
于是,我,我妈,加上周京律,成了完整的一家三口。
2
佣人摆完了餐盘,鸡鸭鱼肉,满目琳琅。
周夫人落了座,笑眯眯道。
「来,尝尝味道合不合口。
「京律回来这么久我也没摸清他的喜好,您平时都做什么给他吃?」
妈笑起来:「他好养,土豆丝,辣椒片,炒青豆,什么都吃。」
周夫人一顿:「爱吃什么荤食呢?」
「他啊……他不爱吃肉的。」
妈身体不好,供两个孩子吃饱穿暖还要上学,已经很艰难。
肉……向来是买不起的。
周夫人没说话,笑容却淡下去几分。
「到底是不爱吃还是吃不上呢?」
一句话让所有人陷入尴尬。
我下意识看向周京律,他托着下巴专心看手机。
我想打圆场,小声说:「阿律他特别爱吃炒鸡蛋的。」
话音未落,周京律笑了一声。
「是啊,也就它沾点荤了。」
每次家里母鸡下了蛋,妈总是第一时间和着新鲜豆角炒成两份。
还记得那时我和周京律坐在桌上,抢着吃对方碗里的蛋。
我抢不过,气呼呼骂他。
「我本来就长不高,你还吃我的鸡蛋!」
那时候周京律笑得眼角弯弯,神情温柔又无奈。
「好好好,我的也给你,我们知知多吃点,争取长得比我高。」
我垂下眼,心中茫然。
短短三个月,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我一时分不清,周京律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妈放下筷子,拉着我起身。
「不打扰周夫人了,我们这就走了。」
起身时,周夫人突然脸上冰雪瓦解。
「哎哟,京律开玩笑呢,可别当真。
「你们照顾京律这么些年,我该送些东西作为答谢的。
「家里挺多物件的,你们随便挑几样带走吧。」
周家别墅里的奇珍挂画、金玉麒麟、名品花卉,入目不及。
哪怕是随便一样,都够普通人半生吃穿不愁。
我妈慌忙摆手,佣人却围着我们,不让离开。
妈推脱不过,只能探着头,四下看了又看。
最后,她拉着我走进一个黑色冷清的房间,小心翼翼拿走镜子前的一只水晶杯。
「那、就这个吧。」
突兀地,我听到佣人一声忍俊不禁的笑。
我妈慌道:「怎么了?是不是太贵重了……」
夜色里,一声巨雷,暴雨倾盆。
周夫人收回目光,笑着过来拍着我妈的手。
「没事,雨大不好走,睡一晚吧。」
3
舟车劳顿,夜色渐深。
妈早就躺在床上,疲倦地闭上眼。
喝了太多饮料,有些憋不住,我起身去找厕所。
路过一个房间时,却隐约听到周夫人的声音。
「这边也捶捶……哎,真不像话,我儿子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连口肉都吃不上?」
「好在夫人终于把少爷寻回来了,您也是太过仁善,还送她们东西。」
「哎,我到底心软,毕竟她们娘俩照顾了京律好些年。
「只是我一想到自己儿子吃不饱穿不暖,还住在那种漏水的平房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穷人,就只配在厕所里捡垃圾!」
「是啊,夫人,所以我一早引她们到那处了。」
「顾嫂,还是你做事妥帖。」
僵在原地,有佣人路过,好奇询问。
「您在找什么?」
缓了几秒,我回过神,勉强扯起一抹笑。
「请问,厕所在哪里?」
佣人引着我过去,站在那里,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里是我妈拿走水晶杯的房间。
还记得那些佣人围着我们,只留下一道小口出去。
那方向就是对着这个房间,那里居然只是个厕所。
顿时,被羞辱的愤怒与羞耻涌上心头。
我忍着眼泪跑回房间,拿出包袱里被妈裹得严严实实的水晶杯。
窗外庭院灯火通明,视线所及,周京律正在下面跑步。
我跑了下去,看到他身后跟着一条猎犬。
周京律指向远处草丛,吹了一声口哨。
「小七,去捡回来!」
猎犬冲进草丛,叼着一个物件跑了回来。
周京律拍拍它的头,又把物件扔进另一个远处。
只是可惜,这次丢进了我面前的喷泉里。
我这才看清,那是一只布偶娃娃。
周京律叹过来时,陡然对上我的视线。
我浑身颤抖,止不住地掉下眼泪。
他扔的东西是我 18 岁那年为他做的生日礼物。
4
18 岁那年我被补习班骗走两千块钱,抱着周京律哭得山崩地裂。
一周后,周京律欣喜地回家:
「我去了警局,替知知把钱要回来了!」
床头摆了好几张红钞票,我又惊又喜,抱着他使劲摇晃。
「阿律阿律,你是超人吗,怎么这么厉害!」
但我却没看出他苍白的脸色。
直到他在送我上学的路上,连人带自行车摔在地上,我吓坏了。
医院里,医生看着周京律直叹气:「再年轻也不能天天不吃饭啊。」
哦,原来周京律帮我「讨回」的钱是他自己的生活费。
他一睁开眼,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掉。
「你混蛋,你骗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那怎么办呢?」周京律捂住胸口,装作心痛,「下周生日,某人的要收不到了吗?」
我瘪着嘴不说话,第二天偷偷去镇上问了算命先生。
先生说,做一只布偶娃娃送给最爱生病的人,可以保佑他无病无灾。
三天三夜,为了做这只娃娃,我把手掌扎成了马蜂窝。
周京律 20 岁生日那天收到它时,把我紧紧拥进怀里。
「知知,我怎么配得上你对我这么好……」
我仰头看他:「怎么不配?阿律值得一切最好的!」
他抿紧唇,红了眼睛。
「等实验出了成果,我就申请初创公司,娶你回家。」
心跳得好快,脸颊一片滚烫,我盯着鞋尖,小声回应。
「好啊……我等你。」
5
眼前一片模糊。
我拼命忍住颤抖,把水晶杯举起来。
「我们不需要你们的东西,还给你!」
周京律掀起眼皮,语气漫不经心。
「收着吧,虽然是母亲不用的漱口杯,对你们来说也价值不菲。」
「周京律,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我这才知道,我们去的房间不仅是个卫生间,连那只水晶杯也是不用的漱口杯。
「你怎么能这样羞辱我们,你怎么忍心……」
话音未落,手被人温柔牵起。
妈出现在我身后,摸了摸我的头。
「乖,不哭,不值得。」
妈把我挡在身后。
「周京律,我养了你 13 年,吃穿用度,问心无愧。
「今天你是要和我们彻底断了联系,这样报养育之恩,是吗?」
周京律牵着狗,神情在夜色里隐匿不清。
良久,他自顾自笑了笑。
「您自己扪心自问,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身后传来周夫人的声音。
「算了,儿子,我早打听了,她们遇了难处,这才来找你。
「两个打秋风的,拿了钱就走了,别较劲气坏了自己。」
我回过头,不可置信。
「你怎么能这么认为我们……?」
周夫人打了个哈欠。
「体面我已经给够了,这杯子也值个十几万,拿了好处就走吧。
「别再来打扰我儿子了。
「下次,我可没这么好脸色。」
年少的自尊心令我几乎崩溃。
我哽着嗓子,拿起水晶杯就要砸在地上。
低着头沉默许久的妈一把拽住我,压着我鞠了一躬。
「感谢您,今后我们不会再来打扰您。」
6
我们是连夜走的。
坐在火车上,眼泪泄了洪般。
我不堪,不解,不甘。
这股酸痛郁气变成了扭曲的怒火,咆哮着冲无辜的女人发泄。
「妈!你为什么把水晶杯带走!
「他们那么看我们,你,你就不会羞耻吗!
「还是说你像她说的那样,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为了——」
这句话太过伤人,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妈坐在一旁,这才机械般抬了抬胳膊。
我知道,她想摸我的头,却半晌垂下。
在一片沉默声中,我哭噎着睡着。
晃晃荡荡的睡梦里,我梦到许多美好的过去。
梦到初见周京律那年,我们带他去吃了碗面条。
他嘴上说不饿,却吃得又急又快,面条都从鼻子里出来了。
我妈笑着说:「吃慢点,小心噎。」
背地里,却又把自己那份添进他碗里。
给他递纸时,他看了我一眼,神情羞涩又失措。
那年夏天的每一个午后,妈妈蹬着堆满货品的三轮车,上坡时汗水淌了一脸。
小小的我和周京律追上来,使了劲在后面推。
车子终于上了坡,妈走前塞给我们买了一根棒冰。
「乖孩子,快去学校吧,老师该记名字了。」
周京律拉着我一路奔跑,笑声回荡在夏风里。
那些不知名的野花盛开在路边,前方是一路平坦。
周京律考上大学之后,在实验室第一个跑出了新型材料的数据。
导师说只要继续钻研,他会大有成就。
那天我放假去送饭,听到导师调侃:
「难怪学校里的女孩子京律一个也瞧不上,原来是早被人预定了。」
我羞红了脸,不敢说话。
周京律穿着一身白大褂,低低笑着回应。
「是啊,这颗心一早就装给某人了。」
可就在今天,周京律穿华贵西装,站在喷泉下冷笑。
「唐知,你配吗?」
彩色的幻梦扭曲瓦解,世界剩下一片黑。
我骤然睁眼,妈蜷缩在座位上,病骨嶙峋。
我颤抖着伸手,惶恐不安。
「妈?」
妈是过量服用止痛药走的。
医院里,医生止不住摇头。
「一个月前我还见过她,是胰腺癌,她说想治。
「得知治疗需要大几万,她开了些止痛药就走了。」
明明很简单的几句话,可合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我从包里拿出水晶杯,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厚油纸。
「你看,这只水晶杯值十几万呢,我们有钱的,求求你治治她吧,好不好?」
医生和一众护士看着我,一时沉默难言。
我这才明白,我生命构成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随风逝去。
我这才明白,妈带我去找周京律是想得到一句好好的道别。
可周京律没有好好说再见,我也是。
直到最后一刻,我还在质问妈的居心。
太可笑,太可恨。
……
我拿着水晶杯去了机构,好声好气讨了个好价钱。
妈怕吵,我就把墓址挑在偏僻的后山。
邻居打来电话。
「你家电费两个月没缴了,抄电表的说要停你家电了!」
「我搬走了。」
回忆是困人泥潭的笼,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我就会爬不起来了。
「不住了?那留个地址呗,万一京律那小子以后回来找你……」
我笑了笑。
「他来找,您就说我死了。」
这些天骤雨不停,滴答落了一身。
我撑伞站在墓地,望着眼前小小的碑。
小声地,认认真真告了别。
从此以后,千山我独行。
8
五年后,我在 A 市读完大学,去了当地一家医院任职。
从出租屋里醒来时,四围白墙,时钟嘀嗒作响。
我穿好衣服,给猫续了粮,临走前,照常和妈的照片说了再见。
到了科室,听到同事正在谈论什么。
「听说了吗?朝阳街发生火灾,烧毁了路边一辆豪车。车主的未婚妻当时正在里面休息,人没事,但也吓得不轻。」
「这有什么稀奇的?」
「你不知道,那车主好像大有来头,院长通知我们务必派人去看看对方伤势。」
话音未落,电话又响了起来。
同事无奈接起,语气委婉。
「院长,咱们急救科资源紧张,实在抽不出空,要不您看看安排别的科室去?」
电话那头欲言又止:「那位指名要唐知过去。」
周围投来目光,正在处理文件的我手上一顿。
「行,我现在过去。」
到了朝阳街时,虽然提前做了心理建设,可在看到周京律的瞬间,还是生了恍惚。
五年不见,他彻底褪去了曾经的样子,整个人透骨地冷。
看到我那刻,他的眼底波涛汹涌。
「唐知。」
我没说话,拎着医药箱走向他身旁的女人。
那是个清丽白皙的女孩儿,穿着白裙白鞋,棕发及腰。
她伸出受伤的右臂,向我示意。
「胳膊肘被车门剐蹭,有些破皮,我现在给你上点碘伏。」
「别的地方没事吗?」
「从外表看是这样,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上药时,我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宝石手链。
恍惚记起多少年前的一个午后,我在杂志上看到这条手链。
「阿律,这条手链真漂亮,你买给我好不好?」
妈躺在院子的躺椅上笑:「一百万,把咱们阿律卖了都买不起。」
我哼道:「他不买,那我长大以后就不嫁给他了。」
墙上葡萄藤结了果,衬得周京律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生辉。
「等知知收到手链就会嫁给我了?」
「会呀,我一定会。」
她果真是他的未婚妻。
我盖上医药箱,起身。
「伤口处理好了,不多打扰了。」
转身的瞬间,左手被一把拽住。
「唐知,不打算说点什么?」
望进曾经心上人的眼底,那里是满目疮痍。
我曾困惑过,不解过,无数次在梦里质问他。
为什么这样对妈,为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我闭了闭眼,此刻连多说一句都觉得沉重。
「周京律,别做多余的事,五年前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9
回医院后,还没来得及到位,科室突然通知我升职。
一时沉默,觉得太过凑巧,可科室众人又笑眯眯恭喜我。
「你来这里这么久,工作又认真负责,升职是正常的。」
我不好多说,只能点头感谢。
可第二天,我又被升职了。
众人看向我的目光开始有些不解。
第三天,院长的升职电话又打了过来。
这一次,众人议论纷纷,看我的眼光都变得异样。
「唐知,这些文件帮我们一起打了。」
又一次,我不得不停下手头的事,捧着大堆文件下楼。
顶着日头回去时,看到有同事拎着一大袋东西。
「今天生日,请大家喝奶茶哈!」
坐回位子,眼见一杯杯奶茶分了出去,唯独漏了我的。
最后那位同事经过我,我扯了扯嘴角。
「生日快……」
下一秒,桌上的刚接了水的茶杯被碰倒在地。
在第四次电话打来时,我终于忍不住跑去院长办公室。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院长尴尬道:「小唐,你工作得很好,认真负责,我也是不得已。」
「是谁?」
院长终于欲言又止,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我吸了口气,向院长要了号码打过去。
电话那头被一秒接起。
「周京律?」
「是我。」
「为什么这么做?耍我很有意思吗?」
那头不说话,我气得发笑。
「有本事你就一直给我升职,最好给我升到院长,我还感谢你!」
一旁,院长慌忙摆手,吓得满头汗。
「唐知,你不会升职了,接下来我会让他开除你。
「一路高升到跌入泥潭,唐知,那滋味应该不错。」
究竟还要遭受多少次羞辱戏耍才足够?
偏偏,我毫无自救的办法,偏偏,有权有势的是他。
我攥紧手,喘不过气,却仍本能地寻找着破局的办法。
「周京律,我们需要谈谈。」
10
周三下午,周京律一早在医院楼下等着。
黑色迈巴赫旁,他一身铅灰色的商务西装,衬得身形修长。
见我下来,他掐了烟,替我开门,又递过来一颗茉莉糖。
以前晕车的时候,周京律都会在口袋里为我备一颗糖。
我垂着眼,当作没看见。
周京律也没多说,发动了车子。
车子驶过咖啡馆,向着市游乐场行进。
「周京律?」
「别多想,未婚妻生日,去挑点礼物。
「女孩子眼光都差不多,你替我选选。」
我闭了闭眼,没说什么。
半小时后,下了车,四周人声鼎沸。
正逢节日,粉白黄的气球挤满了蓝色天空。
很多年前,周京律也带我去过游乐园。
只是那时没条件,我只看了一眼,就拉着他走了。
「我也不是很喜欢这里,又吵又挤,走啦走啦。」
最后周京律在大门口给我买了一只气球。
五块钱,学校的一顿饭钱,好贵。
我不愿意要,却又忍不住盯着看。
周京律把气球塞进我手里,眼眶却有些发红。
「等我以后有钱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回归现实,手里多了一只气球,和当年那只粉色的一模一样。
我木然看着他。
「周京律,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那副表情,仿佛还很爱我。
「以前说过的,现在我都能做到。」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不可能!」
这句话没骗他,在急救科工作这两年,我认识了一位消防员。
他正义乐观,敢于面对一切不公。
喜欢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松开手,气球随风飞上了天。
「周京律,兑现过期的承诺,只会徒增恶心!」
周京律攥紧我的手,良久笑了。
「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对你们改变态度?
「你妈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她蹉跎我整 13 年。
「我恨你们不应该吗?」
11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砸得我头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
「不可能?或许你可以回老家看看,说不定能翻出一张车票。
「她就是坐着那趟车去见的我母亲,也是那时对母亲隐瞒了我的身份。」
喉间哽着,说不出话。
原来那些年他过得从来不开心,他认为是妈拖累了他。
「周京律,你觉得是我们欠你?」
「不然呢?」
他回答得那么快,那么理所当然。
我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朦胧。
「我明白了,所以你不打算放过我,对吗?」
周京律点了根烟,云雾里看不清神情。
「错不在你,可你妈已经死了,现在要由你来补偿。
「唐知,我要你陪我三年。」
「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会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无路可走。」
周京律拭去我眼角的泪,把房卡塞进我手里。
「乖,明天在这里等我。」
12
人是不能一直陷在回忆里的,那是个深渊,会让人彻底迷失。
我坐车去了青城区,回到这个我一度不敢再去的旧日故居。
再度踏进这里时,心情竟有些平静。
木门吱呀撞在墙上,身上落了一层灰。
走进妈的房间,那个上锁的柜子已经坏了,掉下一半门。
打开柜子,里面装着些让人记忆犹新的东西。
我幼年用过的一块口水巾,家里常备的替补纽扣,还有……曾经周京律送给她的一支钢笔。
翻到最底下,我终于看见那张车票,从青镇到南麟市。
周家就在南麟。
周京律白天的话在耳边响起,字字劈凿想让我接受这个事实。
回忆在脑海里不断叫嚣,逼着我想起五年前火车上对妈的那句话。
「你难道像周夫人说的那样根本不是去看周京律,而是为了——」
我低笑一声,掏出手机。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周京律些许愉悦的嗓音。
「唐知。」
那天火车上没能好好告别,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希望改变那天脱口的那句话。
我希望那时的我能信妈,也同样如同今日。
我笑了笑,轻声说。
「周京律,我不会再信你了。
「你可以试着强留我,留给你的会是一具尸体。」
那头骤然一怔,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唐知,你在哪儿?」
打火机滚落在地,金红的火舌舔上身后窗幔。
我坐在沙发,望向庭院。
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仍旧枝丫繁茂,竹编躺椅还在晚风里轻晃。
好像下一秒,妈就会从厨房里拿着锅铲出来。
「阿律,知知,吃饭了!」
幼年的我就坐在这里,兴奋地奔出去。
「来啦!」
闭上眼,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意识消失前,好像听到呼啸的风声。
一抹红跃过浓烟,将我席卷进炙热的怀抱。
齐铭急促的喘息响在耳边。
「我又抓住你了。」
13
和齐铭初识,是一次大楼纵火事件。
很不巧,当时我就住在那里。
被鸣笛声吵醒时,我才发现自己被大火包围了。
四处浓雾,根本辨别不了方向。
我迅速把床单剪开,撕成一条一条,首尾打结,做成求生绳。
我抱着绳子一头,探头看向窗外。
底下有许多消防车和红衣抱着水枪的消防员。
其中一个,也就是齐铭,看到了我。
我把绳子一端扔下高楼,可底端只到四楼。
我把绳子拉回来,四下环顾,最后把我的猫绑住,小心放下去。
它很聪明,半途踩着窗栏跃进了树梢。
也是那时候我才隐约觉得自己的求生欲望并不是很强烈。
做完这一切,我坐在地上泄了力。
大火把天空都映得火红,就像那个满天火烧云的傍晚。
心底隐约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张开手,迎接着什么。
下一秒,被突如其来的大水淋了一身。
我抹了把脸,站起来朝底下看。
刚才那个消防员,拿着水枪对准了我附近的窗户。
他使劲向我招手,示意我下来。
他的手挥得好急,好像格外害怕我这条不值钱的命葬送在这里。
是掉下四楼摔死,还是待在这里被烧死,好像横竖都没什么好结果。
可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抓住了绳子那端。
好吧,那就试试看。
再努努力,总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
我翻了下去,死死抓着绳子往下滑。
自始至终,那股水流都一直在我身旁流淌,到最后我都分不清,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绳子到头了,我在四楼半空晃荡,水流声也停止了。
人们看到我,开始纷纷把气垫往我身下地面拉。
掌心传来布匹细密的撕裂感。
恐怕是来不及了,火太大了,绳子要被烧断了。
好可惜啊,明明只差一点。
掉下去的瞬间,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掌心。
猝然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
「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