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郭慧敏
编辑/宋建华
疫情前河南青年豫剧院的线下演出
“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这是电影《满江红》中的一段改编豫剧,选自《穆桂英挂帅》,在角色瑶琴去刺杀秦桧的路上响起,高亢而悲壮,唱腔中混着电音,古韵中不乏新潮,电影中类似的豫剧改编不少,随着电影大火,这些改编选段乃至豫剧,被推至聚光灯下欣赏与讨论,极具热度。
与此同时,张鹏飞带领的民间演出团队“河南青年豫剧院”也朝着“灯光”走来,全妆、华服、LED屏,每天两场大戏,在抖音直播间准时开演。
在张鹏飞看来,这是无奈之举,疫情三年,线下演出叫停,加上房贷、车贷,一家人被压的喘不上气;“但这也是一场实验”,他想知道,一群除了唱戏啥都不会的人,到底能不能靠戏活,能不能活得出彩?
唱大戏“中不中的试试”
“转家军,看戏之前点点赞中不中?”晚上七点,账号“小转仙儿”在抖音准时开播,半小时闲话家常之后,小转仙儿让演员和乐队老师一一登场亮相,随后话筒一放,“来,大戏开播!”
话音刚落,豫剧《三女拜寿》的伴奏响起,身着红色戏服的财主夫人快步上台,黑白戏服的“穷女儿”紧随其后,待站定,夫人指着女儿唱起:“科场上乌纱赛雨点,也难落在穷汉身......”,乍一看,这一幕和线下舞台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屏幕上时不时会弹出打赏和礼物。
小转仙儿本名李转转,所在剧团名为“河南青年豫剧院”,是郑州新密市一个民间演出团队,由李转转公公张向伟创立,已有20多年。2020年11月,剧团在李转转丈夫张鹏飞的带领下,开始尝试抖音直播,至今已累计超77万粉丝,每场都有两三万人看戏。这样的数据,在张家两代人心中都远超想象,“以前一场最多三五百人,就了不得了”。
此前,剧团多在郑州周边村镇演戏,婚丧嫁娶、集市、庙会对他们来说都是机会,张鹏飞回忆,尤其春节前后最忙,往往大年29出门,一直到农忙时才回来。但2019年年底的疫情改变了这种节奏,这个春节他们没能出门,更没人想到,此后一连三年,剧团没能在线下演过一场戏。
待在家里的人们,最难熬的不是足不出户、技艺生疏,是生活没了着落——“没有经济来源,还得还房贷车贷”,张鹏飞回忆,疫情后的半年,为了还每月七千多的贷款,他经常在几张信用卡之间“倒来倒去”,但还是欠下十几万的债。
为贴补家用,李转转开始直播唱“小戏”,简单装扮,唱上半小时或一小时,但人气始终不高,“不如我们团一起播吧”,2020年11月,张鹏飞跟家人商量,想把整个剧团都“搬”到妻子帐号上。
“中不中的只能先试试”,张向伟不懂直播,但没别的法子,只能联系分散在周边乡镇的团员,张鹏飞则去筹备场地,在县城周边租了个一千多平的仓库,改装成员工宿舍和直播间,另外购买了调音台、声卡等设备,“线下演出的衣服和头饰都能用,省了不少事儿,否则一件戏服就上千,凑齐这些得好几十万”。
如今,剧团每天要唱两场“大戏”,每场两个半小时左右,妆发、服装、道具、角色等都跟线下没两样。张鹏飞去年还置办了LED背景屏,怕质量差的拍出来有水波纹,他“一狠心”花了将近12万。“果然,观众多了不少”,张鹏飞观察到安装背景屏之后,观众翻了一番,由原来的五六千涨到一万多,再到两三万,“打赏也多了,至少不用担心没饭吃”。
剧团主演李转转
民营剧团“不演就没得挣”“没饭吃”是不少民间豫剧剧团疫情中面临的现实难题。
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河南豫剧院院长李树建介绍,2017年文化部发布地方戏曲剧种普查结果,河南豫剧是第一大剧种,有专业院团163个,民营院团将近2000个。民营剧团都是自负盈亏,“演一场挣一场的钱,不演就没得挣”,疫情一来,演出全停,大约20%的民营剧团只能暂时解散。
但“即使没有疫情,最近这几年也明显感觉到机会少了,学戏的人也少”,张向伟观察到身边年轻人对豫剧的兴趣没那么浓了,不爱听也不爱学,再加上现在很多村支书都换成了年轻人,有的村里庙会干脆不再请剧团,“不像以前,活多人也多”。
张向伟说,刚带团那几年,家家户户都喜欢看戏,村里庙会更是少不了豫剧,“团也多,光我们郑州登记在册的民营剧团就得100多个,所以啊活儿还得靠抢”。头些年没有手机,他只能买本各个乡镇的会谱,里面标着各村庙会时间,根据日子提前骑摩托到村委会找村干部。
有一回张向伟收到消息,说禹州一个村子正缺人唱戏,他赶紧赶过去。一进屋,满地的花生皮和瓜子皮,“垃圾得有一个手指肚那么厚”,村支书说在他之前,已经来了五六个团长,都说自己戏好,“来,你也说说吧”,张向伟琢磨了一会儿,回村支书:“恁要叫我说,我肯定说得天花乱坠,那没啥用,恁要是信我可以派个代表去现场看看。”
“行,就你这一句话,就比其他人有优势,因为太实在”,回来后第三天,村支书果然派人过来看戏,看完就签了合同,张向伟最终靠“实在”把戏抢到了手。如今没活的时候,他经常琢磨,“会不会是以前的人闲,没事干所以看戏,现在年轻人都搞事业,没时间看戏?”
李转转在整理剧本
脱口而出“在抖音直播”张向伟的剧团,实在、戏好,在周边小有名气。他认为这是一个饿不着的工作,于是在儿子17岁那年把他送进了艺校学乐器。
张鹏飞从小受父母的影响,又在学校中认识了妻子李转转;毕业后进入父亲的剧团、四处演出直到现在接了班。外人看,他子承父业、认定的“事业”就是豫剧,但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并不喜欢豫剧。
“不是有个词叫戏子吗?我总觉得唱戏低人一等”,张鹏飞的脑海里,始终存留着儿时对戏曲演员的刻板印象:贫苦出身,为上流社会服务,毫无社会地位。因此同龄人聚在聊天谈及工作,他几乎从不开口。
“还有个原因就是太苦了”,回忆刚进团里的场景——“冷”,是张鹏飞脱口而出的词,“穿得再厚也是冷”。他记得有一次在新郑演出时,他在乐队做伴奏,寒冬腊月,冷风打到身上,他被得直哆嗦,有个热心的姐姐跟父亲说:“让他回去吧,他都冻得快哭了。”
李转转也觉得苦。有一年夏天在洛阳洛龙区演出,39度的高温,饭也吃不下去,她直接上了台,贴身的长袖外面套了六七层戏服,头上戴着四五斤重的戏帽,下午两三点,毒辣的日头照到舞台上,李转转有点体力不支,突然眼前一黑,打了个趔趄。婆婆看出她不对劲,趁着其他演员正在唱,赶紧送了瓶水过去,才让她缓了过来。
张鹏飞还说,剧团走村串镇,都是自带被褥打地铺。条件好点儿,就睡村委会,条件不好的时候,甚至睡过猪圈,“主家安排睡哪就睡哪,冬天冷、夏天热”。
而且因为是自家剧团,他和父亲还要看顾舞台和设备,尤其是刮风下雨的时候,要是临时舞台被刮塌,全家的吃饭家伙都会被砸坏。因此两人经常睡一会儿就要出去看看,或者干脆就睡在露天舞台上,稍微刮点风,就冷得一宿睡不着。他记得在荥阳有一次,正睡着,听到外面好大的动静,出去一看舞台连同设备都倒了,还砸到两个老人家,幸好主家帮着摆平了,没什么损失,但从那以后,张鹏飞就总是担惊受怕的。
如今,直播间里不再有刺骨的风和毒辣的太阳,更重要的是张鹏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价值感”,他和团队被尊重、欣赏和需要着。去年农历腊月二十二,演员们放假停播,不少粉丝给小转仙儿发私信,还有人在以往作品下评论,“啥时候开播啊?”“不看你们的戏,感觉一整天都没啥意思”,这让他特别感动。
当再被问到“干啥工作的”,张鹏飞脱口而出“唱戏的”,“在抖音直播”。有的朋友听了很羡慕,“这行不错,最起码不受疫情的影响,我们疫情时候都上不了班......”他笑笑说:“对”。
开播前演员们在排练动作
一边养家,一边传承张鹏飞一家的喜怒哀乐,现在都和直播有关。
“一天两场,一个月六十场,场场不能重复”,李转转说以前线下唱戏,“三天换一个地方”,团里经常上演的剧目也就十几场,她也只需要掌握三四场就能应对。但现在,成千上万的观众每天都来看戏,总不能老让人家看重复的,所以他们每人至少得准备三十场。为此,她四处寻找剧本,熬夜抄词、背词,“抄词的纸摞起来有两尺厚,整理的剧本也接近了150场”。
张鹏飞则从学习调试电脑背景、字幕输入、看直播数据等等入手,尽力保证直播效果。为了让全国各地的人能听懂豫剧,他坚持每场戏都有完整字幕,但因为豫剧包含河南方言,软件识别不了,他只能手动输入,再根据戏曲的节奏、速度进行匹配。遇到没有文稿的戏,还得听一句打一句,一场戏一千多行、一万多字,最久的一次,他从早上9点打到下午6点。
他们还对人员配置进行了简化,线下演出时一个将军至少带四个兵,穆桂英出场甚至得带12个,但现在考虑到屏幕“装”不下,他们也“养”不起,所以将军出场就只带一个兵,其余很多角色也都进行了调整,“但前提是不影响戏剧内容和演出质量”,张鹏飞说。
如今,剧团成员演员加乐队一共才20人,但却每场都能吸引到上万观众,并收获足以支撑生活的打赏。
除了这些外,让张鹏飞更为欣慰的是,他们演戏的直播间里,有不少年轻人。有时候,他兴致来了会喊一句“有90后吗?80后呢?”公屏上会弹出一条又一条“有啊”,还有人说“我00后,以前从来不看戏,现在天天都想看”。他有些激动,跟家人聊天时说,“这比线下影响大多了,咱这是在把豫剧发扬光大吧?”,语气带着迟疑,但更像是确认。
对于年轻人通过网络喜欢上戏剧,李树建也有切实感受,他说,前段时间自己在剧场唱了一场,在一张票都不送的情况下,门票收入20万元,其中60%的观众都是先在线上听,觉得不错才来线下接着听,“这就是互联网的威力”。
李树建认为,培养年轻观众是豫剧传承的重要一环,如果现在观众就已经都满头白发,那过个十年八年,就没人听戏了,戏曲自然就消失了,“网络就是行之有效的培养方式” 。
李转转有时候会想,要是没直播自己可能在做什么,是在厂里拧螺丝,还是在超市当收银员,“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她觉得,现在在直播间里唱戏,有上万观众,还有点赞与打赏,这些汇聚到一起,就是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一边养家,一边传承,多好?”,这个“除了唱戏啥都不会的人”,笑容洋溢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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