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别二首·杜牧
(一)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多具风流之名,生于晚唐长于晚唐,在那样满目疮痍的乱世,竟生出了如他一般不世出的文才。宰相杜佑之孙,二十六岁举进士,授宏文馆校书郎。可谓天之骄子,斜桥倚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的名门之后,大多自小骄纵,又加上一个文臣的祖父,杜牧应也是生就了文人的铮铮傲骨,温婉的青衫掩不住性情中的耿直,纵是眼角的温情脉脉,在危难之时,也会化做最锋利的剑,龙吟古韵,刃刃见血。
他生来便是不容于世的文人,一直傲到了骨子中,你若说那是不识时务,那么,那便是不识时务吧,紫佩绯服又怎么能叫他屈服,那样洁白无瑕的灵魂容不得一点世俗来玷污。
若他早生一百年,在唐初开明繁盛的风气中,他亦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只是命运让他生在支离破碎的唐末,众生染忧,山河亦愁。
哪个文人不期望能以数年寒窗换得尽忠于国,所以杜牧无法做到苟且偷生,他的情怀,他的禀质都做不到。他宁可粉身碎骨都要成全自己刚烈的秉性,被人排挤不容于朝,只能屈于江西、宣歙、淮南诸使幕,以绝世之才居于幕僚,整整十年。
你可知道幕僚是什么?那是州县的小官,不过是参军、录事一流,上不得台面人不了天听,他的理想他的才华都只能凭着一介武夫的喜好,没有半点托付之处。所以他郁郁寡欢,史说“促束于簿书宴游间”,他不得志,不称意,生活的无奈让他对仕途彻底绝望,他能做的只有逃避
这便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杜牧,他不能以满腔热血去换得天下福祉,只能转身离去,沽得薄酒一壶,以江南的烟雨酝酿,就上青衫浊泪,心酸满怀,让他沉醉,沉醉,一直醉下去,再不要醒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唐代的文人墨客均好那杯中之物,他们的才华是不同的格律,却同样不能为世人所容。黄酒、花雕、竹叶青、鹤年、杏花村,或甜或苦,或酸或辣,点点滴滴都是人生的滋味。
杜牧举了邢州白瓷的酒盏,看着盏中竹叶青在微凉的月色下泛出一点碧色的寒光,咽喉中全是回蕴出的清苦,那时,他想起的又是什么?人生如酒,酒如人生,瞧着是一身澄澈,内里却是万般滋味,一层一层涌出来。
年少轻狂,笑骂无拘,那是初入口的甜;青年高中,官授校书郎,那是隐在喉头的清香,东君借我春风意,直上云霄九重天;怀才不遇,遭人排挤而屈怀江淮,那是舌根余得一点酸。最后,便只留下放纵形骸的苦,持久而清晰,即使醉了睡了,仍在舌尖心头不散,伴着雨打芭蕉入得梦来。
待他醒来之时,却是青衫依旧,那些年少时的往事,再是甜蜜再是辛酸,也随着夜雨晨风而去了,面前,还是扬州的柳岸歌楼,风流无匹。
那是他的忘忧谷,还是他的销魂窟,那一双双红袖舞动,去他的英雄泪,报国梦。她们才情无双,善解人意,她们在他的耳旁细细柔柔地说:留下罢,不要去想那些忧伤的往事。江南的杏花雨、青梅雨能让你忘却所有的不快,你看暖香浮蕴,朱颜如歌,难道还不能成为你的一切梦想吗?
他睁开眼,腮边一点老泪不干,所有的温柔缠绵不过都是性缓的毒,色彩绚丽,让人迷醉得不能自拔,终要取了你的命。可是,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所以,他选择的是,在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毒药中慢慢死去。
文人都有着多情的本性,这一点在杜牧身上发挥得人木三分。他亦是温柔缠绵的,他也期望着心中的伤痛有红袖添香来抚慰,可悲的是,这个世界上懂他的满腹文采的居然是那青楼中的卖笑女子。
“士为知己者死”,管他又是什么人,那人的赏识和倾慕便是我所能看到的一切,他再拾起笔砚,铺开如雪宣纸,用浓浓的墨色为她们泼出一篇一篇动人的诗歌。
那是爱情吗,还是尘世中心有灵犀的一点慰藉,他已经分不清楚。那个女子叫秋娘还是小怜,那都不重要,他相信的是乱世中相遇而知的温暖。
那段日子可能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时光,美酒佳人、情歌诗篇,外人面前看来他是快活胜似神仙,可是在夜半无人之时,他却寂寞得连自己是谁都想忘掉,人生不如意啊,不如意......
他低低地叹道,再烈的酒,再厚的丝缎都温暖不了他快冷得冻结的血液。只能转过身去,紧紧地拥住身边那具柔软温润的身体:幸好,这个世上还有你,在寂静的夜里温暖我的心灵,那便是我唯一的渴求。
杜牧的得意失意只在那脂香粉浓中寻得片刻安身,可他终不能长长久久地在那里待下去,二月春至的扬州,他终于要离开,去寻找他“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梦想,他或有百般无奈或有离情伤意,可是他还是要走,于是便有了这两首《赠别》。
相传这是为他所爱的歌女惜别留赠之作,那女子是什么人,他并未留下记载,只是,在诗中,活灵活现地勾画出她的形容笑貌:年华豆蔻的少女,如同枝头凝的春雨一般,娇嫩得呵口气仿佛便要化了,眉目如画,娉娉袅袅,纵是扬州十里烟花,也再寻不出如她一般才情卓绝的女子。
杜牧有万千不舍,无数惜别,化到诗中,只是无奈,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这分离之际,那女子在他眼中已成了世上万千美好的化身,能多伴得她片刻都是好的。或许,她在他难过之时曾递过一杯暖酒,在他失意之时曾陪他整夜枯坐,那些时光已去如流水,再不能返,可是,在他的心中镂下的是永不能磨灭的倩影。
他有多少缠绵的情思还未讲与她听,如今,他就要离去,亦不能再说什么,且把眼中情泪拭干,沏上兰陵美酒,此去经年,只愿君情长念,其他,便再不能说!
他是有情的啊,在盼着能给她一个灿烂的笑意,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留下的也并不是伤感,可是他却做不到,那些愁绪满怀,已浸没了他的心。这便是:“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我总是偏爱这两句,将情人之间的细腻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不论是离别的不舍,或是相见的暧昧,又是难耐的相思,都是这样缠绵悱恻的意境。那样小心的呵护,若不是情深郁积,又怎会至此。
多情或是无情,早已不言而喻,一个人只会在他倾心的另一个人面前紧张失态,千言万语,情怀如诗。
窃以为,“多情却似总无情”,这一句若用在爱情之始,更为恰当:二八少女,心思细密如发,那邻家的青衣儿郎,本是心头嘴边的念念所记,却不明君心何向,辗转反复,思量纠结,总怕痴心付却流水,即使见了遇了,也要做出副无情的模样,低眉敛首,连展颜一笑亦是不敢。
到了杜牧这里,便化做一个“愁”字,多情是愁,无情是愁,惜别是愁,烛泪亦是愁,可即使愁断肠,他最终还是要离去。
多以爱情比做烟火,并不是全因它炫美华丽如烟花灿烂,而是,它也如烟花一般,只绽一瞬,错过了便是永久的孤寂。于杜牧如是,他曾爱过这些美好的女子,可是,当缘分走到尽头,他也要抽身离去,任何的承诺,任何的挽留都是多余。
只能曾经拥有,不能求天长地久。她们以锦瑟年华成就了旁人的迷梦,而她们的梦想又要在何处以偿?
二十四桥月夜仍在,玉人箫声是否悠扬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