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的三家有势力的卿,就是季孙、孟孙、叔孙氏,是从前鲁庄公的弟弟季友、庆父、叔牙的子孙。这三家也被称为“三桓”。此外,臧孙也是一家比较有势力的贵族,也是卿,是从前藏文仲的后代。目前臧孙氏掌门人是藏文仲的儿子臧宣伯的儿子臧孙纥。
季武子是执政卿,季武子的夫人没有生育能力,于是嗣子就得从妾生的儿子中挑,其中大的叫公鉏,小的叫悼子,按理说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应该立岁数大的庶子。但是季武子更喜欢悼子。季武子想立悼子,但这是废长立幼,自己不好直接办。一是怕外人说他废长立幼,有损他的威望,二是怕老大对他有意见。于是他希望手下人来办这事。于是他问自己的家臣长(大管家)申丰:“公鉏和悼子,我都爱他们。我想选其中一个有才的,立为嗣子。”
这其实是委婉的说法,明明应该立年长的,却说选个有才的,言下之意是想立悼子。
这种废长立幼,是最忌讳的,申丰非常惊讶和不赞同,于是拒绝。
季武子见他是这个态度,就又去找臧孙纥(臧孙氏掌门人,卿),希望臧孙支持自己,说:“我打算立老二,可不好办啊。”
臧孙纥说:“你准备个酒席,我到时候就给你办了。”
于是,季武子召集诸卿大夫饮酒,以臧孙纥为主宾。喝了一圈后,臧孙纥就命人在北面设了个两重的席子(面南,面南是尊贵的座位,国君三重席子,卿大夫是两重坐席——铺在屁股下面的),又命把酒杯洗净。大家都瞅着,不知他要干什么。臧孙纥就命把悼子叫来,自己亲自下堂,迎之入座。因为他是主宾,他站起来了,众卿大夫都起立。臧孙纥就叫悼子坐在刚才的两重席上。大夫们都起立了,又叫悼子做在尊位,这就等于悼子是季孙家的继承人,被大家公认了。
随即,宾主按照官的大小互相敬酒。喝了一圈,臧孙纥才命把公鉏(老大)给叫来,就叫他坐普通宾客的位子。如此,谁是继承人,通过这个喝酒,已经公布明示了。季武子看了臧孙纥这一番表演,惊的脸色都变了。
他倒不是不高兴,是高兴,只是为臧孙这么雷厉风行,硬是把老二给推为了嗣子,又感谢又惊讶。
悼子就当了季孙家的继承人,后来倒也没出什么变故。
季武子为了安慰老大公鉏,就叫他做了马正,负责管理本家族封邑地面上军赋的收取。公鉏对于老爸废长立幼,一百个不满意,于是就是怠工。闵子马(不知具体身份)就对公鉏说:“你不能这样啊。福祸无门,唯人所召(谚语,福祸没有专门的门,都是人自己的行为召来的,意思是这样对抗下去要倒霉)。作为人子,怕的就是不孝,不怕没有地位。尊敬地执行父亲的命令,什么事哪有个常啊(意思是,世事变幻无常,好好尊敬爸爸,也许你还有机会)。如果能够孝敬,那未来你也许能比你弟弟还富,如果奸邪不轨,不乖,祸难就会比普通老百姓还多一倍。”
公鉏觉得有理,不敢再对抗老爸了。季武子一看老大没有怨言,也高兴了,经常去老大(公鉏)家里喝酒。作为贵人,季武子喝酒有自己专备的酒器和乐器,于是自带着这些宝贝,去老大家喝酒。喝完,这些东西就放在老大家不拿回来了。于是,公鉏真的就富了,又去鲁襄公的朝堂上,当了个左宰的官。
但是,公鉏无论如何,是没有夺回继承权的可能了,也就弄个富罢了。于是,公鉏恨着臧孙纥,全是臧孙纥没事找事,把自己给弄下位子的,就想如何能报复他。
孟孙氏的掌门人孟庄子(他爸爸就是孟孙蔑),一贯厌恶臧孙纥,季武子则喜欢臧孙纥。孟庄子现在也遇到了继承人的问题。他的大儿子叫秩,另外还有个庶子(妾生的)叫羯,岁数比秩小。孟孙家的司机班长丰点,跟羯关系好,一直巴结羯,想把他扶上嗣子的位子。这个司机班长当然没这个能力,但是他有脑子,于是对羯说:“你按我说的,我一定叫你当上嗣子。”
羯觉得这是异想天开,没搭理。丰点多次来找,终于他答应了,问:“那我怎么办啊?”
丰点说:“你听我的就行。”(丰点这么做,固然是为了自己未来跟着享福。)
十月,孟庄子病的不行,要死了。丰点就跑去对季武子的被废的老大,左宰公鉏说:“如果你能帮着把我们家的羯立为继承人,我就能帮着你报复臧氏。”
公鉏固然想报复臧孙纥,于是,跑去对父亲季武子说:“孟叔叔快死了,固然应该是长子秩接班。但这样,他们也没什么好感谢我们的,如果父亲能帮着立羯为他家嗣子,则未来孟氏必感谢咱们家。这样,咱们家的力量,必然就大过臧孙家了。”
(如果任凭其老大秩接班,这是固然要接班的,孟孙秩也没什么好感谢我们。基于这个规律,各个家族都喜欢帮别人家族废长立幼,给自己争取资本。)
季武子觉得这样拆人家台,太不地道,而且孟庄子已经把老大秩定为嗣子了。于是季武子没有答话。对于高级人物来讲,不说话,就等于是不同意了。
公鉏就决定偷着干——把生米煮成熟饭。
八月十号,孟庄子终于病死了,讣告传出给各家大夫。
公鉏连忙跑了去,自己扶着孟庄子的二小子羯,站在门旁,面南而立,迎接各位来吊丧的贵宾。按照礼,立在这个位置的,那就是嗣子、接班人。
季武子终于来了,来吊丧。进门之后,一看老二羯在这儿等着,跟各位领导握手呢,旁边自己的老大站他旁边。出于礼仪,只好先进去,对着孟庄子的灵柩哭泣一番,然后出来,在门口,叫过自己的老大公鉏,问:“他们家那老大秩哪去了?”
公鉏就一句话:“羯已经在这儿了。”言下之意,羯已经站了这个位置了,是接班人了。
季武子说:“秩的年纪长啊。”
公鉏说:“长不长不重要,关键是看谁有才。”
一句话把季武子噎住了,因为季武子立老二悼子而废掉老大的时候,也是借口老二有才。按礼说,应该看年纪,同样年纪的话,则才看谁有才。
季武子就不说话了。随即他想了想,公鉏曾经分析过的,帮着立孟孙家的老二也有好处。公鉏接着又说:“而且,孟叔叔临终也是这么要求的。”(这固然是假传圣旨。)于是季武子掂量一下,也就顺水推舟了,不说什么了。
老二羯,就成了孟孙家的新掌门人。后称为孟孝伯。
老大秩一看弟弟上去了,赶紧出逃去了邹国。否则继续呆着,没准被弟弟杀掉。
臧孙纥也跑到孟庄子的灵前来了,哭泣一番。而且哭的很厉害,鼻涕都流出来了。
出门之后,上车,他的驾驶员对他说:“孟夫子不是厌恶你吗,怎么哭成这样,那要是未来季孙死了(季武子),你该怎么哭啊?”
臧孙纥说:“孟孙(孟庄子)之厌恶我,是药石(可能指用于治病的钟乳石之类,但也有毒),季孙的爱我,是疢(热病,疹子)。再好的疢,也不如再坏的石。石还能够治病叫我活,而疢越是美,其毒越多。孟孙一死,我也亡无日矣。”
言下之意,孟庄子厌恶臧孙纥,而季武子爱臧孙纥,但其实后者更危险可怕。
孟孙家的新掌门人羯,被季武子的老大公鉏给扶上来,固然就要回报公鉏。怎么回报呢,公鉏最需要的,就是能报复臧孙纥,因为臧孙纥把他从老大的位子上拉下来了。
于是这一天,孟孙家(羯和司机班长)把大门闭上,派人到季武子这里,告诉说:“臧孙要作乱了,他不许我们家下葬。”
这固然是诬陷。季武子跟臧孙纥关系好,固然不肯信,于是又使出老办法,不说话。这就表示不信,不理。
结果,孟孙家派人到季孙家诬告臧孙的事,被臧孙纥知道了。臧孙纥就害怕了。具体怕谁呢?他跟季孙家虽然关系好,但他知道家族之间利益至上,好也随时会变成不好。而孟孙跟自己相恶,却是既有现实,孟孙有可能对自己突然下手。
现在孟孙已经在游说季孙,如果季孙真的与之勾结,自己就完蛋了。于是,臧孙纥就在家里暗中戒备起来,加强宅院守卫,以免意外。
十月,孟庄子的灵柩要出城下葬了,坟已经挖好了,正在挖墓道。孟孙新掌门人羯,派人跑去臧孙纥这里,要借些民夫去帮着挖。臧孙纥就借给他一些。其实也不是借出自己家的人,而是从城里一些家庭每户出一人去施工。臧孙纥的官职是司寇,这种调人的事,也是其职权范围之内。
随即,臧孙纥又跑去东门口视察施工情况,为了怕孟孙家的人对自己突然行刺什么的,他就带着兵甲在身后。
孟孙当即把这个情况报给季武子。季武子一下子就怒了,心说前面说你要作乱,我不信,现在你真的把兵甲拉出来啦!
这回就信了。于是季武子下令,各家发兵,来攻臧孙纥家。
十月十日,臧孙纥突围,砍破东南城门,出城逃去了邹国。
臧孙纥其实也不是嫡子,他爸爸的原正夫人生下臧贾和臧为(俩人),正夫人死了,娶了个继室,生下他。但继室是鲁宣公的夫人穆姜的妹妹,穆姜把臧孙纥从小养在宫里,很爱他,叫臧家立了臧孙纥为接班人。而臧贾、臧为为了表示不掺合,就去了妈妈的娘家铸国居住生活。
臧孙纥流亡在邹国,于是给铸国的臧贾和臧为俩哥哥写信,说:“我很不才,没能守住咱家的祭祀香火(意思是被打跑了),但是我的罪还没到要断咱家祭祀的地步(并没有真要作乱)。兄长是可以回去继立(继续做掌门人,把咱们臧氏传下去,继位当卿)。我有个超级大乌龟壳(非常值钱,宝贝),我也给您送来了,您派人献给国内季夫子。或许他就能叫你回去继立。”
臧贾很感激,一看三弟在不损己的情况下,还能利人,于是对送信的说:“咱们家遭这样的祸,不是老三的过错,我知道了。”
于是,臧贾派弟弟臧为,拿着老三臧孙纥送来的大乌龟壳,跑去鲁国了。求见季武子,献上这个宝贝,希望回来继立。但是这老二臧为也坏,他对季武子没说请我哥哥臧贾回去继立,而说我回去。
季武子一看这个超级宝贝,那用于占卜是太好了,相当于一个超级哈伯射电望远镜,能把上帝的意志都探听来。但是,就为了这么个乌龟壳,就复立臧为或者臧贾,那也太便宜臧家了。如果不复立之,而把臧家的地都瓜分了,岂不更好。
实际上,季武子也应该知道臧孙纥无作乱意,只不过孟孙家一再这么说,就顺势想弄掉臧家。
季武子正在犹豫。臧孙纥也知道,光靠一个乌龟壳不行。于是他又从邹国跑去了鲁国北部自己的封邑防邑(是鲁国北部门户),从防邑派使者来曲阜了,对季武子说:“臧孙纥不是想作乱,只是没有提防到别人害他。这也不是为他个人私己请求,而是为了家族,如果苟能保住先人宗祀,他岂敢不躲开防邑?”
意思是,若能立我大哥,我就离开防邑。否则,我就呆在这儿,给你们捣乱。
季武子没办法了,于是答应立臧为(不是老大臧贾)为臧孙新的掌门人和卿。
孔子后来谈论此事说道:“臧武仲(即臧孙纥),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意思是,臧孙纥为了能有后人继续在鲁国享福,就拿防邑要挟国君。这等于是孔子批评臧孙纥了。
孔子是一贯主张尊重国君的,臣子要挟上级,固然他要批评。
但是孔子还说过:“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那是评价臧孙纥的智力高。老臧确实智力高,表现在逃亡之后,还能复立臧氏,虽然是事后的亡羊补牢。
立了臧为之后,臧家也就没有废。于是臧孙纥也履行承诺,从防邑往北,逃去了齐国。不过齐国也不会太平,齐庄公也要出事,臧孙纥还面临着政治风险。
前年,臧孙纥曾经就抓盗贼的事,直接顶撞季武子,说鲁国盗贼多,都是季武子善待邹国来的大盗(盗了俩城邑投奔鲁国),上行下效,导致的。分析得很有道理。说明季武子和臧孙纥虽然表面上相善,实际也有磨擦。季武子把这个能人给赶走了,是因为孟庄子死了。臧孙纥在孟庄子的灵前哭的很厉害,说自己也要完蛋了。那是说,孟庄子虽然厌恶他,恨他,但没有要他命的意思,也许有时还能鞭策他做好事。而季武子虽然一贯与他相善,爱他,善待他,但这东西很不可靠,没准季武子会想要他的命。孟庄子一死,其儿子羯又要讨好季孙氏,季武子就失去了孟孙这个制衡者,可以对臧孙纥下手了。臧孙纥也预见了自己要败亡,所以当时在孟孙的葬礼上哭。
这就像齐、晋两极强大,中间的鲁就能存活,季武子和孟孙家两家都强,中间的臧氏也能存活。现在就是季武子一家强了,臧氏就要被削弱了。臧孙纥又聪明,更不能留他。
臧孙纥不知眯着,非要掺合到季孙家立嗣的大事上去,最后招惹仇恨,把自己给搭进去了,也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吧。也许他这么做,是为了讨好季武子,以便后者能容得下自己。
臧孙纥出亡到齐国,正赶上齐庄公刚刚偷袭晋国回来。
齐庄公回到临淄,见臧孙纥从鲁国逃亡来了,于是接下。齐庄公一看鲁国的一个大贵族来了,当然要给面子,甚至重用,打算给臧孙纥一块田地。
臧孙纥听说了,急了,忙跑去见齐庄公。见面后,齐庄公就把自己这次伐晋的大胜利使劲吹嘘一番。臧孙纥说:“国君的战功多则多矣。但是唯一遗憾,国君就犹如老鼠啊。”
齐庄公一愣。
臧孙纥接着说:“老鼠,昼伏夜出,而且不会在寝庙里做窝,为什么呢,怕人啊。如今国君听说晋国有内乱,然后起兵而得利,这样,不是老鼠是什么呢?”
虽然说的对,但把齐庄公比喻成胆小偷食趁机捞一把的老鼠,足以把齐庄公气得够呛。
齐庄公还想分辩呢,是自己制造了这次晋国内乱作为机会,比老鼠高明多了。
齐庄公生气,于是不给臧孙纥田地了。
臧孙纥是故意这么干的,他知道齐庄公惹了晋国,国内又有不安因素,肯定要倒台,所以不肯接受他的田地,故意激怒齐庄公,从而免得粘连着他,未来也粘到祸。要田地,等别的国君上台了再说。
孔子就此事评论说:“智也是很难啊,有臧武仲之智,犹然不能容于鲁国(意思是智难以完美),但这也是有原因的,作不顺(做事非要立季孙家的老二,这是不顺)而施不恕也(意思不甚明。恕的一般意思,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是孔子看重的仁,而他施下的东西,却不合这个恕道,因为人家老大不希望被废,犹如你自己是老大的话也不希望别人对你这样,你这么做,就不合恕了)。”
孔子把臧孙纥之败,理解为他的智可以,但是做事不顺着礼,不以恕(仁)之道,虽然有智,也要撞墙遭难。总得来讲,有个好脑子,不如有颗正的心,或者说讲礼、仁道的心。
不过,季武子却成功了,难道他是顺着礼,又有恕(仁)之心吗?
仁,就是自己有某欲望,也想到别人有,愿意考虑和促成别人欲望,和恕在当时的意思一样。恕在当时不是“原谅、宽恕”的意思,而是念己及人的意思。
孔子曾说:吾道一以贯之,恕而已。其实,就是仁。
臧孙纥有智而不仁,非要把人家老大拉下马,以此论说他失败,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也是表面事由。
另外,人的仁,也不是恒定的。臧孙纥论说季武子捕盗的事情,岂没有仁心,帮自己的大哥臧贾复得家族族长权位,岂不是仁。但是在季孙家老大这里,又无仁心,用防邑要挟季武子,也不够仁。人的仁,也是错综复杂,随时变化,没有一辈子万事皆仁的。难怪孔子说徒弟中只有颜回最仁,但也只能是保持三个月不违背仁。
既然仁这么不可靠,那智倒可以比较稳定。总之,仁义礼智信勇,就是儒家最讲的了吧。
文/潇水:知名历史小说作家,历史战争特约作者
对平台追责
对平台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