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那天,尽管郑介民不在南京,我一早还是赶到他的家里。
郑太太穿着一身紫红色的天鹅绒旗袍,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说:“沈处长啊,多亏你帮忙,你看你手下的人把这寿堂装饰得多好啊!”
我环顾一下四周,说:“哎!哪里是我派他们来的?这都是郑先生平时待他们好,他们自己主动来效劳的。各单位的寿礼都送来了吗?”
“送来了,你看,都在这里。”她说着把我领进寿堂旁的一间小客厅。
南京鼓楼区牯岭路22号郑介民旧居 图片来自网络
客厅的桌子上、茶几上、沙发上,都堆满了各种礼品,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黑红色印有大红“寿”字的脱漆方盘上,放着一颗小饭碗大的金制寿桃。
我虽见过不少名贵礼品,但像这样大的金寿桃却不多见,就忙讨好地说:
“郑太太,这下你可发财啦!不过,这些礼品应该摆在寿堂上,一会儿客人来了,看见自己送的礼品心里也高兴。再说,也让大家开开眼,以后再来祝寿,兴许会送些比这还贵重的礼品呢!”
果真,她按我的建议,把礼品一件件陈列到寿堂上,我装作欣赏寿礼的样子,悄悄地用美国人送的微型照相机,把那些寿礼全拍了下来。
中午,祝寿的客人都到了,郑太太大摆宴席,祝贺声、劝酒声、谈笑声响成一片,郑太太真像个寿星婆似的,举着盛有半杯红葡萄酒的高脚酒杯,从一张餐桌走到另一张餐桌,给客人们劝酒、道谢,得意非凡。
这时,我悄悄地离开席位,走到门外,对一个正在郑家帮忙的部下悄声说:
“你去鸡鹅巷,悄悄地告诉那些遗属,就说郑局长五十大寿,让她们都来祝寿,吃酒席。”
打发走部下,我回到席上,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和人们一起说说笑笑。
突然,我看见一个副官急匆匆地走到郑太太身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她顿时脸色大变,求援似的看了看所有的客人。
这是郑介民在南京的另外一个公馆—梅园新村44号
当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时,就像见到了救星,连连向我招手,我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跟前。
随后,她把我拉到门外,急促地说:“沈处长啊,快想个办法吧,鸡鹅巷的那些遗属都要来我家吃饭啦!”
“真有这事?”我假装惊异地反问道。
“是真的,刚才我亲眼看见的。有100多人,正拖儿带女地直奔过来,还边骂边嚷。”副官在一旁说道。
我看了一眼急得手足无措的郑太太,也假装着急地说:“这事可不好办!不过,你不要着急,我去拦住她们。”
当我走出郑家时,遗属们已到郑家门外了,我趁机又拍了几张照片,便劝阻说:
“郑局长家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你们先回去吧,今晚我让招待所给你们加菜!”
她们当中,有许多人还是坚持要进郑家去,我一再拍胸担保,当晚要好好招待她们,并代她们向郑介民请求,解决她们提出的许多困难。她们这才边骂边返回去。
我又转身进门,把这一情况告诉了郑介民老婆,她一听说,这些人被我劝回去了,才高高兴兴地斟满一杯酒走到我面前,不住地说:
“这事亏你帮了大忙,不然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一定要请你饮这一杯!”我十分得意地把这杯法国葡萄酒一饮而尽。
鸡鹅巷的那些遗属,都是历年来死亡的特务家属,戴笠活着的时候,每月按时发给她们生活费。
戴笠一死,军统局经费发生困难,郑介民等人决定做一次性处理,总的发一笔抚恤金后,就再也不管了。
可是,许多遗属把抚恤金花完之后,又找上门来,毛人凤没办法,只好让我把她们安排在鸡鹅巷招待所里。
南京鸡鹅巷军统招待所(珠江饭店)旧址 图片来自网络
她们本来生活没有着落,又听说郑介民五十大寿,大宴宾客,自然吵闹着要找郑介民解决生活问题。
当天,这些遗属虽然被我劝回去了,但她们仍然吵闹不休,毛人凤借机向蒋介石奏了一本,蒋介石气得把郑介民叫去大骂了一顿。
毛人凤知道,郑介民决不会善罢甘休,就决定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他把我找去,询问有关郑介民材料的收集情况,我便把过去收集的材料以及五十大寿时所拍的照片,全部拿给他。
他看了之后,不住地点头。我说:“你把这些材料拿给委员长,一定能告倒他。”
毛人凤沉思了片刻后说:“不行!我拿去不太好,老先生会怀疑我在争局长的位置。我看你拿去办吧!你先去军务局找俞局长研究一下,如果他答应的话,由他转交更好些。”
“好!我马上回去打个报告,请俞局长一起转交给委员长。”
俞济时 图片来自网络
俞局长就是蒋介石身边的军务局局长俞济时,他平时与毛人凤关系较亲密,对郑介民却不太感兴趣。
因为,郑介民一向谨慎,从不肯给蒋介石身边的人送礼,毛人凤则不同,他时常学着戴笠过去的做法,不时地给蒋介石身边的人送些财物,以笼络他们,所以,俞济时与毛人凤很要好。
我把材料汇总,亲自写了个报告,连同照片一起交给俞济时,他毫不推托地说:
“先放下吧,今天老先生不高兴,你先不要去见他。他高兴的时候,我拿给他看,他就会冷静分析了。否则,在他火头上拿给他,他当时就会把郑介民叫来大骂一顿,那不是一下就把你暴露出去了吗?”
我认为他说得有理,就把材料留下,欣然离去。
几天后,俞济时来电话说:“先生(蒋介石身边的工作人员对他的习惯称呼)已经看到送去的材料了。”
我觉得,目的达到了,就放心大胆地去西安了,谁知在我出差期间,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所以,从西安回到南京那天,我一下飞机就看见前来接我的部下一个个都哭丧着脸,我感到很诧异,开玩笑地说:“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突然,一个部下眼泪汪汪地说:“邓科长让郑介民给枪毙了!”
“哪个邓科长?”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管理科的邓科长,邓毅夫呀!”
部下的话宛如当头泼来的一盆凉水,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把抓住那个部下的双肩拼命摇晃着,问:“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仿佛,邓毅夫是被他枪毙了似的,那部下被我捏得几乎喊出声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和失态。我连忙松开手,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我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早打电话给我?我好赶回来!”
那部下一个劲儿地摇头:“副处长说,先不要把这事告诉你,等你回来再说。”我默默地钻进汽车,想和他们到车上再慢慢谈。
其实,部下所了解的情况并不多,他们只知道郑介民派人来查总务处的账目,结果发现邓毅夫贪污了一箱账外的门锁,总共不过几两黄金的价值。
但是,郑介民却借此大做文章,说邓毅夫“监守自盗”,罪加一等,请求蒋介石枪毙他,来个杀一儆百。
因为当时,国民党内部贪污现象很严重,为了刹刹这股歪风,蒋介石毫不犹豫地批准了郑介民的请求,两天前,就把邓毅夫枪毙了。
听了部下的汇报,我简直肺都要气炸了,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毛人凤家。
毛人凤一见我就恨恨地说:“郑介民的手真狠,你刚走不几天,他就得知是你导演了那场祝寿的戏,他派专人查你的账,想拿你开刀。结果,你的账上没发现问题,却发现邓毅夫贪污了一箱锁。他硬是要杀他。你知道,他这是完全对着我们来的呀!”看得出,他也非常生气。
我懊恼地坐在他家的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愤愤地说:“看来,我不能在这里干了,你把我调出去吧!”
南京鼓楼区珞珈路3号毛人凤旧居 图片来自网络
毛人凤沉默了半晌,慢慢地走到我身后,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安慰说:“你先别着急,听俞济时说,你的那份材料送上去以后,委员长正在考虑郑介民的调动问题,你先看看再说吧!”
我一下站起来,盯着毛人凤问:“这是真的?”
“这还能假吗?俞局长亲口告诉我的。”
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又说,“你大概还没回家吧?郑介民借口说邓毅夫可能把东西存放在你家里,还派人去你家翻了一下。结果,他们什么也没找着。”
“什么?他敢趁我不在的时候去搜查我的家,真是岂有此理!”我又一次气得火冒三丈,发狠地说,“要是郑介民继续当局长,我就说什么也不干了!”
“放心吧,他在保密局干不长啦!”
毛人凤的话没说错。不久,郑介民调走,毛人凤当上了保密局局长。当时,我正在重庆处理军统和中美所留下的最后一批财产,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可是,我这次从重庆回来,万万没有想到,毛人凤当了局长以后,怎么也怀疑起我们总务处来了呢?
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往车窗外一看,原来已经驶进了保密局的家属大院,妻子早已领着几个孩子在家门口等着我了。
下了车,孩子们像小鸟儿似的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喊爸爸。若是平时,我会把她们一个个抱起来,在小脸蛋上狠狠地亲几口,可是这时,我只摸了摸她们的小脑袋,说:“你们快玩儿去吧!”
妻子早就发现我神色不对,忙让奶妈把孩子们领走,小心翼翼地跟我走进卧室,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在外面碰到不顺心的事啦?”
“没什么,只是有些累。”我自己也没搞明白的事情,往往是不愿告诉妻子的。
“那好,我给你去放些热水,你好好洗个澡,休息休息。今晚有两张戏票,我陪你去散散心。”
往常出差回来,我总是尽快地去向毛人凤汇报外面的情况。这回我却不打算马上就去,心想,我再勤勤恳恳地干工作,也没人说个好,先休息几天再说吧。
这天晚上,妻子陪我去看的是越剧《西施》。剧场里乱哄哄的,但我们的座位是特定的,所以不受什么干扰。
越剧《西施》演出旧照片 图片来自网络
妻子看得津津有味,我也渐渐被那曲折生动的剧情和缠绵悦耳的乐曲吸引住了,剧情发展到最后,越王勾践在范蠡大夫和文种大夫的帮助下,终于打败吴王夫差,灭掉吴国,报仇雪耻了。
而在他大摆宴席,奖赏功臣之际,范蠡大夫却带着西施逃走了。临走前,范蠡大夫留下一封信给文种大夫,戏文这样唱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大王可共患难,却难共安乐,你也尽快走吧!”
这段戏文像声闷雷,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顿时,我坐立不安,下面的戏,一句也听不见了。
回家后,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总是响着戏中的那段话。
现在,毛人凤已经当上了局长,不仅挤走了郑介民,而且把他的亲信潘其武调到局长办公室当了主任,还把郑介民、唐纵过去安排在保密局的人也通通地调走了,对毛人凤来说,真可谓是“大功告成”。
他会不会也像那些帝王一样,来个“狡兔死,走狗烹”呢?我苦苦地思索着,往事又一次呈现在我的脑海里。
记得我当初把郑介民的材料交出去不久,毛人凤就把我找去说:
“我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组织‘统一同学会’的事。最近不少人反映,说你偏向滨湖同学会,兰州和息烽同学会的人对你可有意见啦!依我看,别搞什么这个同学会、那个同学会的,索性组织个‘统一同学会’,免得他们彼此之间闹矛盾。你的意见呢?”
当时,我虽不乐意解散滨湖同学会,但并没真正明白毛人凤这样做的目的,还以为他是为了更好地团结部下才这样决定的。
现在看来,他是早就在防备我,早就在开始瓦解我的势力了。我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毛人凤已经在开始收拾我了。
现在,他一再让副处长清查总务处的账目,不就是一个信号吗?看来,我必须尽快离开毛人凤,否则,邓毅夫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
可是,我又想到,这些年来,我呕心沥血,机关算尽,才取得今天的地位,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败下阵来?
何况,迄今为止,我并没有什么把柄抓在毛人凤手里,我还没做什么对不起毛人凤的事情,他难道就窥察到了我的野心,真要来个先发制人?
不!我还得试探一下,摸清毛人凤的意图,必要时,我还要跟他较量一番,不能就此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