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高中毕业的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好不容易挤上火车才知道,我们中国的人真的多。整个上车的过程里,我几乎自己都没有怎么走就到了车上。
一开始两节车厢的门都是关着的,我们一大堆人就那么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直到列车开动好久才开门,但车厢里也是同样的场面。
幸好慢慢南下,车厢开始逐渐“松冻”,渐渐有点空隙了,可以蹲下来,有时候还可以走动一下。
我是一个人走的,所有的行李也就是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竟然还有几本书。原本想着要坐这么久的车,无聊的时候就可以看看书,却几乎没有派上用场。
到衡阳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尽管车厢里还是挺挤的,可大家都有点累了,也就没有那么吵闹。车窗也是开着的,外面一片乌黑完全看不到什么,只听得咣当咣当的车轮声。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书包也抱在膝盖上,想低头打个瞌睡。环顾了四周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身边几乎都是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只是说话明显和我不一样,脸上反倒都很兴奋似的,轻声在交谈着什么。
我一边打瞌睡,耳朵却忍不住听到她们的说话。这才知道,这群女孩子从湖北过来,也是和我一样去广东打工的,似乎也没有具体的去向,但有一个姑娘在说自己有个老乡在东莞,到时候可以去那里看看。
我睡了一阵,其实也没有睡着,觉得蹲久了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便起身站了起来,却把书包丢在地上。旁边有个女孩以为我要走,便小心翼翼地问我说,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坐一会?
我也确实坐了一阵,再加上对方怯生生的模样,心里那种大男子气概便涌现起来,很爽快地让她坐在我的书包上,这可是我自己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我站到过道中间一些,让女孩子坐在我的书包上,女孩说了几声谢谢就坐下了,旁边三五个女孩也围在一起,我也是偶尔发现,她们好几个的眼光不断向我这边瞟着。
心里一好奇,再加上大家都是年轻人,于是也蹲下来和她们聊了起来。
女孩子们一开始有点提防心,但或许是看我好心“让座”给第一个女孩的缘故,也可能是我说话方面不像是坏人,说着说着就挺融洽了。
得知我也是一个人去广东的,甚至还邀请我加入她们的队伍,说什么你虽然戴着眼镜斯文得很,但队伍里好歹有个男人当护花使者。
我也是无可无不可,反正也知道,自己不至于被这群女孩给骗到哪里去吧。
车到广州刚好是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浑身冒汗,我早有准备,把长袖脱下来搭在书包背带上,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
可几个女孩子的行李有点多,有两个甚至还拖着一个老大的蛇皮袋,里面应该是装着被褥什么的。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们一行五个人集中在一起的行李。
既然接受了她们的邀请,我也只好主动把两个蛇皮袋子拖在手里。昨晚坐我书包的叫阿萍的姑娘主动接过我的书包,含蓄地朝我笑了笑,让我瞬间满血充气起来。
拖着两个袋子,一路上不知道歇了多少次,身上也是湿透了,这才挤上一台公交车,我们的目的地是白云区的嘉禾。
到了嘉禾才知道,阿萍有个表姐在这里打工,据说是在一个制衣厂里,几个女孩就直接来了这里,除了一个写着地址的信封之外就没有其他了。
下了公交车就到处打听信封上的地址,连续问了几个人都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最后还是在一家士多店买了几支汽水喝,顺便问了一下老板才知道,我们要去的地就在街后,转个弯就看得到了。
可以说是喜出望外,喝完汽水马上就按照店老板说的方向走,不到两三百米吧,终于看到了信封上写着的工厂名字:佳丽制衣厂。
那家厂的规模在我们看来很不小,一张老大的铁门,门口还有保安。作为队伍里的唯一男性,我理所当然地走过去问保安。可人家根本不搭理你,只是挥手让我们走远点,别在厂门口逗留。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和保安打交道需要点技巧,你最好先派支烟,如果是三个五的就更牛了,人家接了你的烟会很爽快地告诉你他知道的信息。
可我那时候没有经验,自己也不抽烟,这才被保安轰走了。
见我被人赶走,几个女孩便把行李拖到了旁边,反正已经到了目的地,只能在门口等了。
没多久就是吃饭的时候,看着里面的员工进进出出,我赶紧提醒阿萍盯紧点,千万别错过她的老乡,毕竟也只有她一个人认识。
幸好我们五六个人站在旁边也算很惹眼,阿萍的老乡虽然出来得晚一些,却被阿萍老远就发现,隔着铁门就挥手大喊起来。弄得我都有点吃惊,想不到文文静静的阿萍也有如此爆发的一刻。
阿萍的老乡走过来,也显得非常热情,简单问了几句就说她们厂刚好在招人,下午上班就去问主管,你们几个女孩子应该不成问题,就是男的不好说了。
阿萍赶紧帮我说好话,说小关虽然是路上认识的,可一路上帮了我们很多,你一定要帮帮他啊。
阿萍的意思也表达清楚了,我便拦住她别继续纠缠,那个叫芳姐的老乡也抱歉地对我说,并不是不想帮你,主要是制衣厂基本都是女工,虽然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的,却都是技术工种,她不敢保证主管会收下我。
芳姐带着我们在旁边的快餐店吃了午餐,风卷残云般十几分钟就吃完回到了厂门口。等到一点多,芳姐就进去找主管了。
过了十几分钟的样子,芳姐又出来了,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主管说暂时不招男工。我便让阿萍一行人提着行李进去,我则继续去其它地方找厂。
她们五个刚刚进了铁门,我背起书包就想离开。说句老实话,心里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就权当护送几个姑娘一程好了。
可我刚走几步就听到阿萍在后面叫我,转头一看,她竟然也提着一小袋行李跑了出来,芳姐跟在后面提醒她说:小萍,你这么走让我很不放心啊。
阿萍很坚决地说,小关在路上帮了我们那么多,就这么让他走我也过意不去,我得陪着她才行。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受感动,萍水相逢的一个姑娘,竟然主动放弃工作要陪我去“浪荡”,还有什么更珍贵的?
但我心里还是很冷静的,便拉住阿萍说,你这样肯定不行,我答应你就在附近找工作,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今晚都来你们厂门口看你。你这样跟着我,那不都没着落了么?你现在进厂上班,说不准还能让我不饿肚子呢?
这样好说歹说终于把阿萍劝回去了,但我也不得不改变自己不久前的决定,暂时留在嘉禾找工作。
毕竟,也不想在让我感动的阿萍面前食言吧。好歹也得坚持几天,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再走,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就那样,我在嘉禾附近转了一个下午,肯定是毫无所获,到天黑前后回到佳丽制衣厂门口。阿萍她们五个人竟然真的等在门口,一见我就大喊起来,你终于回来了,快来快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原来,阿萍竟然下午自己去找了主管,恳求他把我也收下。主管也是个大姐,见一个刚进厂的小姑娘就有胆子来找自己求情,也来了兴趣,便问是她什么人。
阿萍便把一路上的经过和她说了,或许是阿萍的大胆,也许是阿萍表现出来的那种真实,主管竟然破天荒地同意收下我,工种暂时就是杂工,帮着女孩子们搬点东西什么的,反正就是没有具体的岗位。
我对这份工作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在阿萍这么一番好心的份上,又加上天黑了还得去找地方睡觉,据说广东这边查暂住证很严格,也生怕倒霉被抓走了,于是便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态进了佳丽制衣厂。
忙忙碌碌地办好了进厂手续,可厂里的仅有的两间男宿舍满员了,毕竟我是“特招”进来的,只能让我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了。
芳姐带着大家一起帮我找房子,最后大概有一里多外找了一间屋,50块钱一个月,一间屋子放下一张床连转身都困难,隔开了一个一平米的小间当卫生间,也算是有个地方睡觉了。
我开始了在制衣厂的打工生活,每天满眼见到的都是青春骚动的女孩子,也有一部分是年纪大一些的少妇。全厂除了裁床那边有十来个男人外,其他几百号人都是女的,让我几乎怀疑身在女儿国了。
因为我是杂工,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好做,反正就是帮着女孩子们搬点原料,做好的衣服整理一下,倒也有很多空闲时间。
我坐着无聊也会主动打扫一下卫生,把那些堆在一起的布料叠好一下,反正都是我来搬,以后自己找起来也方便。
慢慢地,原料仓被我整理得井井有条了,每种布料线坨都分门别类,写了张老大的纸牌挂起来,站在仓库门口就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反正无所事事,整理完仓库我又开始整理半成品区了,也就是女孩子们做的衣服临时存放区,我也根据工序和单号分开,哪个工位的前后要什么,也就更方便了。
不知不觉中在佳丽制衣厂做了三个月,偶尔也会看到女主管琴姨在我远处指指点点,但顶多也就是点个头,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具体的话。
阿萍却安慰我说,琴姨不找你就说明你做得很好,如果她每天都找你了,那肯定就得挨训。
这三个月里,我一日三餐都在厂里吃,晚上下班就回自己的租房里。阿萍几个也久不久去那里坐坐,只是慢慢地,就只有阿萍一个人去找我,其他几个女孩不大出现了。
一转眼就要过年了,我就想着回家去过年。心里其实很郁闷,出门这么久,还是阿萍努力介绍才找了一份工作,可这杂工实在没有前途,每天下班回家也是晚上了,除了躺在床上看看书,也没有机会去找工作。
想要回家只有两个方法,一是请假二是辞职。请假的话就别想了,那时候的订单多得很,据说大年三十都要开工,我便直接交了辞工书给主管,只等批准了拿到工资就能离开了。
可交上去的第二天,琴姨就真找上我,直接把正在搬货的我叫去办公室,拿着手里的辞工书问我怎么回事。
我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想回家,以为担心请不到假就只好辞职了。琴姨瘪了瘪嘴指着我笑道: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我?是不是想找个借口换个工作?
还不等我回答,琴姨又换了个语气,语重心长地和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我当初要留下你吗?就是看在那几个小姑娘说你一路上很热心帮她们,也看出来你是个有责任心的男孩子。
这几个月来,虽然我没有找过你,但你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人安排,你主动把两个仓库整理得那么好,也足以证明我当初没有看走眼,正准备年后把你调换个工作呢,你就和我来这一出?
我当然并不是那么迫切地想回家,毕竟出门才几个月呢,赚的钱也就够车费而已。见琴姨说要“提拔”我的意思,便厚着脸皮说自己能换什么工作,都是女孩子踩机车呢,我可不想干那个。
琴姨呵呵笑了起来,大手一挥说,只要你留下来不走,下午我就安排你去版房,那可是考验你能力的地方了。
就那样,琴姨当即就带着我去了版房,算是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而我和阿萍的关系也突飞猛进,见我莫名其妙地调去了最好的部门,后来才得知我原本想要“当逃兵”,阿萍显得很幽怨。
所谓“最难辜负美人恩”啊,害得我又围着她说了不少好话。过年当天还是放了一天假,阿萍就正式搬进了我的租房。
在佳丽制衣厂,我们一起干了三年,也就是在嘉禾生活了三年。附近的一些景点,也留下了我和阿萍的足迹。那时候,我们天真地以为,彼此就是彼此生命中的唯一了。
那几年,广州的发展真的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嘉禾一带也很快被城市化进程吞噬。
一些年后,佳丽制衣厂要搬去东莞,我作为核心技术人员自然也得跟着走。只是阿萍却想换个工作,辞职后说是先回家一趟,然后再来东莞找我。
阿萍离开的那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她去车站,我们在公交车站深情拥抱,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别竟然就是永别。
阿萍在回家的路上出事了,从武汉坐大巴回恩施的路上,大巴滑到了山涧里,可怜的她就那么走了,那时她才21岁。
我是一个月后才从芳姐的口里知道这个消息的。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了厂,又是怎么回到了嘉禾的公交车站,在那里傻坐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被大家找回去。
幸好没多久公司就搬走了,我再也不愿意想起嘉禾,在东莞的日子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在没有心思去谈恋爱,直到30岁才结识了现在的妻子。
很多年后,嘉禾开通了地铁,而慢慢地网络上也流传了嘉禾望岗的传说:这里就是分手站,一个向前一个向后。
对我来说,嘉禾确实是一个“分手”的伤心之地。只是,阿萍已经向前走了多少年,而我,是在向前还是向后呢……
用户13xxx46
[点赞]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