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的第八年,蛮族再度来犯。
女帝不顾恩师劝阻,执意封一青楼男倌为将,只为给他身份正名,好早日立他为君后。
直到城池被破,该男倌被俘,女帝终于想起困于牢狱中的我。
她放言只要我能带兵出征救出男倌,便赦免我家族百余人,否则,将诛我九族。
可我早已死了八年了。
蛮夷入侵大昭的消传到京都时。
赵婉君还在陪符煦吟诗作赋,赏花描画。
“陛下,王老将军还跪在外头呢……”
隔着薄雾的轻纱帘帐,可以窥见男人衣衫半掩,墨发披肩。
“这个时候,阿煦还有心思想别的事?”
“专心些。”
赵婉君纤细的长指拿着狼毫,点着春水顺着符煦的喉骨慢慢往下,而后如愿听到男人溢出隐忍喑哑的嗓音。
她当即扔了墨笔,勾住符煦的脖子……
片刻,狼毫沾水的渍响声又在水榭中响起。
赵婉君欢愉的嗓音夹杂着男人的隐忍,听得水榭亭外的宫人们不敢抬头。
虽是数九寒冬的腊月,可御花园中却是百花齐放,牡丹争艳的美景。
那都是赵婉君为了哄符煦欢心,特地命人在冬日里繁育盛开。
此时,水榭亭外是白雪一片,亭中却是春意盎然。
直至亭中动静歇下,女官才上前询问:
“陛下,王老将军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了,可要接见?”
不等赵婉君开口,符煦抢声道:
“陛下还是见一见吧,那可是从前在军中照顾您的王老将军。若是不见,怕又要说我勾得陛下您不理国事,是祸国妖物了。”
王老将军,是我的恩师。
他一生纵横疆场,年迈才回京任职,是朝堂中的肱骨之臣。
昔年赵婉君与我在军中,承蒙他照顾不少。
可如今,她却冷眼看着鬓发银白的花甲老人跪在雪地里,自顾欢愉。
“陛下,蛮族入侵,边关告急!求您特赦萧北行,让他领兵出征,护卫国土!”
风雪压了王老将军满肩,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扶起恩师,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即便赵婉君将我放出,我也对大昭无能为力。
可我的手直直地穿过老师胸膛,只能看着他磕头叩首,高呼护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将军额前沾满染血的冰雪,跪在膝下的雪红了又染。
直至这时,赵婉君才懒懒掀起帘帐,溢出漫不经心的嘲讽:
“现在知道求朕了,之前干什么去了?”
“萧北行领兵作乱,还伤了朕的阿煦。朕未将他五马分尸,只是把他关在地牢里一辈子,已经是顾念旧情!”
“王老将军若是再敢求情,朕连你一起杀了!”
纱帐内,符煦也开口:“不过是小小蛮夷,我们大昭国富民强,哪怕是我领军出征,也能击退。”
“王老将军这是想借机,给萧北行那个罪人领功脱罪吧?”
王老将军磕头泣血:“老臣只是想护卫家国!”
赵婉君却不信他的话,已经满是不耐:“区区蛮夷,我大昭难道少了个萧北行,就无人可用了吗?!”
“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
“他若是要跪,就让他去宫门前跪,省得在朕面前碍眼。他若爱磕头,便朝着京都百姓磕!”
“陛下——”
王老将军不愿意离开,可他到底年迈,又跪了许久,轻易便被人拖走。
雪地上被拖出一道血痕,老将军还在谏言。
他想告诉赵婉君,此番蛮族来势汹汹,是早有准备。
且大昭多年未战,重文轻武,提拔上来的将领都是世家的纨绔,的确是无人可用。
若不请我出征领兵,定会家国破碎,血流千里!
大昭倾覆啊!
可宫人只当他年迈疯癫,甚至怕他惹怒女帝,动作粗鲁地把他捆起来,捂住了他的嘴,将他随意扔在宫门前。
我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悲痛欲绝。
我想告诉恩师,不必为我求情。
早在我被赵婉君关进地牢的那一年,我便受尽折磨,气绝身亡。
2
萧家世代武将。
我自幼便在京都军营长大,是大昭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
赵婉君,则是年少登基的大昭女帝。
我们青梅竹马,一起在京都长大。
待年岁稍长,她随我一起入军营历练。
我与她在边疆驰骋,纵马扬鞭,击退蛮夷王庭退居千里,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回京后,她铁血手腕,我配合她整顿朝堂,让她夺得实权。
只要她开口,我便是她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人人都说我们天生一对。
我也曾以为我们会长长久久。
直到那一日,赵婉君从军营外带回来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年。
少年容貌清隽,江南口音惹人怜惜。
他醒来后,告诉我们他的身世。
说自己是医药世家的传人,可惜被仇家盯上,几乎被屠尽满门。
他被忠仆送出,可惜半途遭遇歹人,见他容貌不输女子,便将他卖进青楼。
赵婉君便是在他逃出青楼的路上把他救出。
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们身后,又靠着一身医术取得了我们信任。
蛮夷彻底击退,我名望大昭那日,符煦来到了我的营帐。
他告诉我,我身中剧毒,时日无多。
我至今还记得符煦当时诚恳又可惜的表情。
他叹息道:“可惜我到底未得家族真传,不能医治好将军您。”
我攥紧拳,脑海里只剩下赵婉君的容颜。
朝臣觉得我功高盖主,若我就此离世,对她而言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正想着,符煦又叹:“陛下为了将军在京都打压数位朝臣,就因为那些人污蔑将军有造反之心。她待您如此,若您离开,恐怕陛下也不会独活……”
我心头一颤。
等符煦离开后,我在营帐枯坐一夜。
最后无诏入京,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我至今都记得当时赵婉君看我的神情。
她满眼震惊,抄起手边的墨砚朝我砸来:
“朕没想到,连你都会背叛朕!萧北行,这皇位对你来说吸引力有这么大吗?”
“你与朕一同长大,朕以为全天下只有你不会背叛朕!可你竟然——”
鲜血顺着我的额头滑下,砸在金殿之上。
赵婉君又扑过来揪住我的衣领,“萧北行,你解释啊!你告诉朕,你没有谋逆之心。”
“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信你!”
我看着她泛红的双眸,却没有做任何辩解。
沉默中,赵婉君眼里的震惊也慢慢被绝望代替。
她拔出帝王佩剑,朝我心口刺来。
“萧北行,你真该死!”
我曾在千军万马中夺取敌人首级,却没有抵挡这一剑。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被关押地牢。
我倒在地上,睁眸是居高临下的符煦。
他用脚抬起我的下巴,笑容得意:“真好骗呐,萧小将军。”
我震惊抬头,却被他一脚踩下。
他用看蝼蚁的目光看着我,言辞可怜又充斥怨恨:
“其实吧,你身体内的毒是我下的,我就是你们大昭人嘴里的蛮夷。”
“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陛下,也会照顾好你们萧家用血肉守护的大昭江山哦。”
我心头巨颤,目眦欲裂!
他脚下的力气却越来越重。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萧家杀我那么多族人,我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
3
可若非蛮夷入侵,我大昭士兵又何必以身出战?
我看着眼前赵婉君亲手救回来的少年,只觉得面目可憎!
这个我交付信任的人,居然是设计一切的人!
两军交战,他竟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我挣扎着起身,试图把这匹恶狼宰杀。
可我身受重伤,又有符煦给我下的毒,只能像个困兽一样在笼子里冲撞,压根伤不了他半分。
忽然,踩在我脸上的力道一松。
我也趁机起身,掐住了符煦的脖子。
可不过片刻,我便被一脚踹开,重重摔在地上。
我口吐鲜血,意识慢慢回笼,便看到符煦捂着脖子向赵婉君诉苦:“陛下,我好心来看看萧将军的伤,萧将军竟要杀我!”
赵婉君把符煦护在身后,又朝我心口踹了一脚。
“萧北行,你谋逆造反,若不是阿煦为你求情,朕诛你们萧家九族都是轻的!”
“你如今,竟然还想要阿煦的命!相识多年,朕真是看错你了!”
“来人,把他带去刑房,朕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赵婉君真相。
可我还未吐出一个虚弱的气音,侍卫便堵住了我的嘴,将我拖走。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婉君靠在符煦怀里,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我看着符煦朝我露出得意笑容,嘲讽万分。
我恨我识人不清,错付信任。
那日,是我人生的最后一天。
我没有死在沙场之上。
而是死在算计的地牢之中。
临死前,我受尽折磨,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甚至因为符煦给我下的毒,还让我的承受的痛苦增加万分。
我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我这一生战功赫赫,忠君爱国。
死时却背负骂名,连个守尸人都没有。
而我最爱的那个人,提及我时只剩满脸厌恶和憎恨。
只不曾想,死后我未入轮回。
而是化作一缕幽魂,跟在赵婉君身边。
整整八年,我看着她从勤政爱民的女帝,变成只护着符煦的昏君。
朝堂之事,她让符煦插手不说,甚至时常因为符煦不理朝政。
而如今蛮族重整旗鼓,再次来犯。
她依旧如同往日,不把朝政放在心上,陪着符煦赏花作画。
“萧将军还真是厉害,谋反入狱,都已经过了八年,朝堂上竟还有人愿意为他求情。”
三言两语,符煦便将恩师打成了我的党羽。
赵婉君神情当即变得严肃。
她到底去见了王老将军。
只不过不同往日敬重,此刻神态淡漠,宛如在看仇敌。
“萧北行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护着他?”
王老将军声泪俱下,诉说着我对大昭的忠心,说我对她的真诚,道我绝不会造反谋逆。
这些话,从我入狱当天开始,他便开始说。
可无人信他。
就像我无诏入京,哪怕什么都没做,也是谋逆。
赵婉君听到他的话,冷笑道:“忠心?他傅北行就是个乱臣贼子,仗着几分战功便想踩着朕上位!”
“像他那样的小人,就该一辈子不见天日,在地牢里受尽折磨。”
王老将军满脸悲切:“陛下,您当真这么想吗?”
“那为何,您还戴着北行送您的平安符?”
赵婉君一愣,取下她贴身戴着的平安符。
那是她还是皇太女时,遭了弟弟暗算,毒入肺腑。
我为了求神医佛子下山,已初步一叩首登上了三千佛阶,终于求得这枚平安符,还有佛子为她医治。
那时候,赵婉君感动至极,抱着我说,“北行,此生不管遇到什么,我绝不辜负你,也绝不会不信你。”
“你放心,有这枚平安符在身边,就是你在我身边。”
时至今日,她都贴身戴着。
此刻看着这枚平安符,也一时失神。
符煦神情有些难看,他掐着嗓音道:“陛下,您是万金身躯,自有众神护佑,哪里用得着这破烂玩意儿?”
“若陛下您真的喜欢,我替陛下去求一枚吧。”
他去求?
我扯了扯唇,嘲讽一笑。
符煦去求,怕是会把毒药藏进去。
可赵婉君却信他。
她毫不犹豫地把那枚平安符扯下,随意扔进银炭火盆。
刺啦一声,火舌吞灭!
顷刻间,那枚平安符便化作烟尘。
4
“不过是忘了,王老将军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赵婉君甩袖离去。
像是被王老将军提醒到,她回到宫殿,立刻让人把这些年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出来。
我送她的发钗、玉佩,替她写的书信画作,都一一被她找出来。
她毫不留情,让人统统毁了。
金钗融了,玉佩砸了,书信毁了……
最后只剩下一幅画。
那不是我送的,是她替我画的。
画中少年鲜衣怒马,正是我年岁最好的时候,也是与她在军营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她盯着那副画许久,最后扯唇溢出一抹冷笑。
而后,大手一挥,将那副画扔进火盆之中。
如同那枚我送给她的平安符。
顷刻间便被火舌舔舐,化为灰烬。
我飘在空中,隔着火帘看着赵婉君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明明我没有躯体,却赶紧心痛得无法制止。
我忽然在想,若有朝一日赵婉君去了地牢,看到了我的尸骨,知晓符煦对我所做的一切。
她会不会后悔,烧了这幅画。
“陛下!大事不好了——”
火势渐熄时,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说蛮族入侵,连占几城!
赵婉君脸色终于变了。
王老将军趁机求她,“陛下,让北行领兵出征吧!如今朝中无将,只有北行能接此危机!”
赵婉君一脚把他踹开:“萧北行一个乱臣贼子,谁知道他拿了兵权会如何?要是他再谋逆一次,你来担责吗?”
她目光一转,落在符煦身上,顷刻间温柔下来。
“不如就让阿煦领兵,他那么聪明,不会比萧北行差的。”
他的确聪明。
能把我和赵婉君耍得团团转,自然是个聪明人。
我飘在空中,彻底死心。
大昭……恐无多日。
王老将军还不死心,仍然在为大昭做最后的挣扎。
符煦在一旁幽幽道:“王老将军如此为萧将军求情,莫不是……想等萧将军出狱,与他一起谋划吧?”
赵婉莹神情当即冷戾。
她垂眸扫向磕头不止的老王将军,大手一挥。
“来人,把这老东西拖出去,杖毙!”
不要!
我目眦欲裂,拼尽全力嘶吼出声,想要阻止赵婉君。
可我只是一缕幽魂。
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高高在上的女帝发号施令,看着我的恩师被无情拖走,被一棍又一棍打折傲骨。
死前,他还在哭喊:“陛下——”
“求陛下放萧北行出狱,领兵出征,护佑我大昭百姓!”
赵婉君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次日,她便在朝堂上封了符煦为帅,让他领军出战。
5
符煦曾在萧家军待过多年。
他医术卓绝,在军营中声望不错。
但当他拿着帅印出征时,我的士兵却无人服他。
甚至有胆大地出言冒犯:“符煦,当初萧将军在军中没少关照你,现在他蒙冤入狱,你非但不救他,还踩着他上位!你良心何在?”
良心?
他一个蛮夷人,对大昭何来良心?
符煦嗤笑:“萧北行一个乱臣贼子,本就不配做你们的将军!”
“你们至今还喊他萧将军,难道也要学他,犯上作乱,妄想夺位吗?”
军中人血性方刚,哪里能听他这话?
当即,便有脾气暴躁的士兵经不住他刺激,红着眼冲了上来。
符煦眼里闪过得逞的得意,故意撞在那个士兵的刀上。
“放肆!你们在做什么?”
赶来为符煦践行的赵婉君目睹一切,心疼不已。
符煦装模作样:“陛下,请不要怪罪他们,他们只是太崇敬萧将军了。”
赵婉君怒极反笑:“崇敬?朕看他们就是想跟着萧北行一起谋逆造反!”
“朕当初以为萧北行是真心待朕,一心卫国。却没想到,他一直在培养他的势力,朕真是看错他了!”
无奈涌上心头,我只能苦笑。
当初她与我一起到边疆,知晓我把士兵当做兄弟,与他们关系极好,还称赞我一定能成为一代名将。
如今,受他们爱戴,都成了我的过错。
赵婉君冷眼扫过底下众人:“是我要阿煦带兵出征,有谁不服?”
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赵婉君。
虽未开口,但那目光便充斥不服。
无人信服符煦。
“好好好,我看你们与那贼子萧北行是一样的,都有谋逆之心。”
“既如此,朕也不留你们了。”
她抬了抬手,身后的侍卫拔刀冲出。
顷刻间,哀嚎惨叫声在军营响起。
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不——”
我扑跪在地,却止不住这一场杀戮。
这些都是为了大昭忠心耿耿的老兵啊!
赵婉君怎么可以——
我跪在地上,看着地上流淌不止的鲜血,泣不成声。
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我不应该假装谋反。
更不应该爱上赵婉君这种冷酷无情之人!
6
赵婉君铁血手腕,很快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对符煦置喙。
哪怕有丝毫不满传出,便是人头落地。
王老将军和军营士兵流下的血迹尚未干涸,赵婉君便宴请群臣,送符煦出征。
临行前,她温柔地看着符煦。
“傅北行背叛了朕,他的老师和他的士兵也都向着他。只有你,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朕身边。”
“朕许诺,绝不会辜负你的真心。”
“待你凯旋,朕便与你成婚,立你为君后,如何?”
许多年前,她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那时候,尚且意气风发的女帝满是痴情地看着我。
“阿行,我不想做皇帝。我想与你成婚,和你一起看遍大昭风光,再与你一起共守边疆。”
可后来,她逐渐接手朝政,再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只是偶尔醉酒,她才会显露几分小女子姿态,扑在我怀里撒娇:“阿行,做皇帝好累啊。”
“等天下太平,我就离开皇宫,和你做寻常夫妻,好不好?”
我从未给过她回应。
我从来都相信她。
只可惜……
我死在了牢狱之中,没有等到这一天。
而如今,这个承诺也给了他人。
一个害了我性命、让我名声狼藉的外族人。
一个蛮夷人,又怎么会攻打入侵的蛮夷呢?
不过半月,前线就传来消息。
大昭城池失守。
而符煦……被蛮族俘虏。
时隔八年,赵婉君终于走进了关押我的地牢。
“让萧北行滚出来见朕!”
高高在上的女帝嫌弃地看着老鼠肆意跑过的地牢。
她在狱卒擦过十遍的椅子上坐下,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
“他造反谋逆,本该诛九族。朕念及旧情,才改为终身囚禁。”
“如今蛮夷再犯,朕可以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
“只要他领兵出征,把朕的阿煦就出来,朕可以既往不咎,放了萧家百人。”
狱卒战战兢兢,“可陛下……萧将军已经死了八年了。”
狱卒是我的老友。
八年前谋逆,我便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却不想,赵婉君只想让我活着受尽折磨。
老友便费尽心思进了天牢做狱卒,只为了能照顾我。
却不想,我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他知晓我谋逆的起因,便默默守了这个秘密。
整整八年。
赵婉君闻言,怔了一瞬。
而后冷笑,“没想到,朕的天牢都有萧北行的党羽。”
“看来他已经逃出去了吧?”
“罢了,如今事态紧迫,朕也没有时间和你们耗算。你告诉他,让他乖乖领兵迎敌。”
“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诛他萧家满门!”
狱卒沉默半晌,叹息回答。
“陛下,萧将军是真的死了。”
“若您不信,可随我来。我也可以告诉陛下,萧将军他当年谋逆的真正原因……”
7.
赵婉君的动作微顿,眯起凤眸,凌厉的视线扫过狱卒的脸颊,一寸一寸,宛如刀刃。
半晌,她嗤笑一声:“朕倒是想知道,你能编出什么故事来。”
狱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凄惨的笑容:“其实,萧将军本不打算告诉我真相……”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
我坐在营帐中,拿帕子捂着嘴,咳嗽声剧烈。
好不容易平息,拿下帕子,上面满是刺目的猩红。
符煦站在我旁边,神色带着些许不忍,声音微颤:“将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按照之前的计划做吧。”
我抬头,望向远处。
飘渺风雨中,远山如美人峨眉,忽隐忽现,或浓或淡,蜿蜒至皇城的方向。那里住了大昭最尊贵的君主,也住了我最爱的人。
我苦笑一声,攥紧了帕子。
帕上绣着“婉君”二字,是那个不善女工的帝王笨拙地绣出来的。
晚风轻抚,吹散了我低不可闻的一个“好”字。
符煦垂下眼眸,长睫遮住了眼中些许的得意之色。
他俯身行了一礼,慢慢退出去。
曹叔忽然掀起帘子,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死死皱着眉头问:“什么意思?你们要做什么?”
“曹叔?”我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去看符煦离开的方向,确保没人看见他闯进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曹叔死死盯着我:“萧将军……北行,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有什么事,你都不该瞒着我。”
确实如此。
曹叔在萧家军待了许多年,勤王救驾,上阵杀敌,战功赫赫。
但不愿加官进爵,一直“躲”在军营中,并非我的下属,而是我的忘年之交。
许是心神太过涣散,他逼问两句,我便苦笑着说出了一切。
曹叔听着我与符煦的计策,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听到最后,手死死攥紧了被褥:“萧北行!你糊涂啊!你……”
“曹叔不必多说。”我虚弱地笑了一下,“知道真相之人寥寥,你也当作我没说过这些话,免得连累了你。”
曹叔眼神沉痛:“你……你想过萧家军吗?想过萧家吗?”
“萧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早便被放在火上烤了。”我叹息一声,不愿再看他那双眼睛,“我谋反了,陛下不一定会动萧家。但我继续做萧将军,谁也不知道前路如何……”
曹叔了解我,见我心意已决,侧过头去,指腹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铮铮男儿,悲恸至极,也难免落泪。
“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他低声说,“有什么……遗物,想要交给我吗?”
我犹豫片刻,拿出早便写好的遗书:“曹叔,我不愿牵连你到这个泥潭中……但若有一日,陛下不再牵挂我,你可以告诉她真相。”
“那时候,她应当不会为难你。”
听曹叔用粗粝的嗓音讲述了过往种种,赵婉君的神色沉冷,看上去不为所动。
实则指关节微微发白,眼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瞒着萧将军混进来做狱卒,为的就是能好好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没想到他被送进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
曹叔看向牢狱深处,“我本想着,他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也是常事,可终究是不甘心,偷偷寻了好友来验尸……”
“陛下,他根本不是过度操劳,油尽灯枯而死的啊!”
8.
忽有寒风穿堂,狠狠地砸在稻草垛上。
风刃刮过稻草的声响,就像婴儿发出尖利的悲鸣,刺破云霄。
赵婉君猛地哆嗦了一下,居然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侍女及时上来搀扶才稳住身形。
曹叔拔高了声音,眼睛也亮得惊人:“萧将军是被人下了毒!甚至,血中还有千机草的残余!千机草是何物陛下应该清楚得很——萧将军是中了奸人的毒计!”
八年前的隐秘真相被戳破,我有霎那的恍惚。
涌上心头的并非真相终于得见天光的欣喜,而是一寸一寸凌迟心脏的酸涩!
我万万没想到……
八年了,居然真有人能说出真相!
“闭嘴!”赵婉君终于反应过来,冷声呵斥,“你是想说一切是阿煦所为?朕就知道,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诬陷阿煦!”
“阿煦有哪里对不住萧家,你们要这样对他?”
曹叔有些悲凉地笑了:“陛下,你扪心自问……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赵婉君噎住。
没有怀疑过吗?
或许是有的。
她整夜整夜枯坐在殿中,对着殿中我的画像,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想要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我明明都会给你,我明明都愿意!”
符煦在此时凑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一头乌发,低声说:“没关系,萧北行不识好歹,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陛下放心……”
他凑过来亲吻她,从脖颈到锁骨,她隐隐闻到了一股清香。
那引人沉迷的香味让她暂时忘却了烦恼,只想沉浸在片刻的欢愉中。
到了朝堂上也是这样。
那些和我把酒言欢的官员一个个站出来,斩钉截铁地说:“陛下!萧北行就是个叛国贼!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求陛下下令杀了萧北行!这种祸害,要是有朝一日翻身……大昭必将不得安宁啊!”
历来都是狡兔死,走狗烹。
当时萧北行率军大胜,萧家军名扬天下,蛮族被打得难以翻身。
世间太平了,自然用不上保家卫国的将军。
昔日的英雄,在如今,是功高震主的权臣。
况且还有符煦百般劝说,他们自然都放弃了我。我的少数好友,也都闭口不言,不愿搅入这纷争之中。
赵婉君高坐在龙椅之上,低头看这群人。
恍惚间,她觉得这不是文武百官,而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
就等着我坠落其间,他们好食其血肉!
他们说得多了,赵婉君也就把假的当成真的了。
意识朦胧间,她下旨,软禁了萧府所有人。
最后一丝清明,让她挣扎着,没有下旨杀了萧北行。
当时符煦的表情不太好看,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委屈一般问:“陛下,为什么不杀了萧北行呢?”
她捂着发疼的头,问:“你很想让他死吗?”
符煦的动作顿了顿,笑了:“自然不是。只是挨了他一剑,此后日日夜夜刺疼不已,难免有些怨气。”
赵婉君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安抚地拍拍他的背:“放心,朕留着他,就是为了折磨他的!敢背叛朕,朕不会让他好过!”
可是……
真的吗?
她心中就没有半分不舍吗?
这些杂乱的念头都像杂草一样,在赵婉君心里生长了片刻。
她的头又开始剧烈地发疼,心中无比怀念符煦身上那股使人心神宁静的清香。
9.
“没错,我过于懦弱,所以我不敢离开这方天地,敲登闻鼓鸣冤。”
曹叔“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头狠狠砸在地面上,额头上出现一道血迹,“我害怕,害怕被符煦知晓,自此之后,世间再无人可以告诉陛下真相……”
连磕数下后,他从袖中取出信件,眼中盛满悲戚的泪水:“陛下,这是萧将军的遗书,你看看吧!”
赵婉君紧紧盯着信件。
曹叔显然很用心地留存着它。
八年过去,风霜雨雪,信封却依旧完好,只有边缘微微泛黄,尚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对她来说,宛如洪水猛兽。
顶着一脸血污的曹叔凑近,她猛然伸手将人推开:“放肆!就算你是萧家军的老兵,曾护卫家国,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朕!”
“朕的耐心是有限的,也没工夫陪你玩这种游戏,阿煦还在等朕……告诉朕,萧北行究竟在何处!”
“就在牢房深处,陛下大可以亲自去看看他的尸骨!”曹叔低声道。
这彻底惹怒了赵婉君。
她的目光冰冷,看向侍卫,侍卫会意,立刻上前将曹叔压在地上!
我早知会是如此,却还是心神颤动,忍不住低声求赵婉君:“不要这样……”
我在人世所存好友已经不多,曹叔便是其中之一。
我不想再看到他为我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曹叔和赵婉君都听不见一个鬼魂的恳求。
或者说,即使听见了,也不会停下。
“联合萧家欺君,朕会让你知道后果。”赵婉君深吸一口气,又变回了那个冰冷威严的帝王,“以为这样朕就找不到萧北行了吗?笑话!朕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你在地牢里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要帮着萧北行,眼睁睁看大昭风雨飘摇,还是老实交代萧北行的下落!”
说完,她甩袖离去。
牢房内空余寒风簌簌。
我知道,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出了地牢后,赵婉君调转方向,去了萧府。
名贵的蜀锦玉鞋踩在青砖上,赵婉君抬首打量着这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我也怔愣了片刻。
赵婉君八年没有踏足这里了,被困在她身边的我自然也整整八年不曾回家。
我们都没想到,曾经满是欢声笑语,锦绣满园的萧府……
会变成如此破败的模样。
10.
赵婉君年少时,经常跑来萧府玩儿。
幼时的岁月总是很悠长,被夫子骂哭了的她偷偷溜进萧府,迎接她的便是母亲亲手做的桂花糕。
母亲一边拿帕子擦她的脸,一边打趣:“哪来的小花猫,怎么跳到萧府里头了?”
很少有人敢这样跟赵婉君说话,他们都战战兢兢地叫她皇太女殿下。
赵婉君一边抽噎着一边啃着桂花糕,说话都含糊不清:“我,我不是小花猫……”
“好好好,不是小花猫。吃慢些,喝口茶。”母亲哭笑不得,耐心地哄着她。
我的堂弟趴在墙上,气呼呼地问:“殿下,是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揍他!”
赵婉君委屈地啃了更大一口桂花糕:“是夫子!他骂了我大半天……”
那位小郎君一下子就难住了,挠着脑袋半天说不出话:“夫子,夫子啊……我夫子也经常骂我……”
众人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赵婉君都被逗笑了。
萧氏世代军旅,氛围与世家大族截然不同,不仅妯娌和睦,孩童间玩儿得开心,连下人仆从都透着一股爽朗气。
那一晚,赵婉君住在萧府。
母亲抱着她入睡,我的妹妹萧伶咯咯咯笑着,硬要挤上床榻一起睡。
倒只有我一个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想见赵婉君一面都轮不上。
那时候……萧府是赵婉君心中真正的家。
可后来……
赵婉君的眼神黯淡了些许。
萧府众人被软禁后,那个气呼呼地说要帮她出气的小郎君死在一场风寒中。
那些在午后一起发出过笑声的下人仆从,非死即伤。
小小一团的萧伶和曾经待她最好的母亲,大抵也恨她入骨。
到底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呢……?
赵婉君纤细玉指抚过萧府的砖墙,指腹触及砖缝,眼神闪烁。
萧府男子大多死于战场,仅剩的男丁便是当年那个小郎君,后来也困死府邸中,所剩下的皆是女眷。
赵婉君走进来的时候,她们大多在庭院中,提水洗衣。
“陛下?”有些苍老,但依旧坚毅的声音响起,庭院中便“哗啦哗啦”地跪了一片。
赵婉君的目光扫过她们。
她们中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垂垂老矣的老媪。
最终,赵婉君的目光落在出声的人身上:“萧夫人……”
我的声音和她一起响起,几乎重叠:“母亲……”
印象里的母亲是世家嫡女,雍容华贵,端庄温柔。
可眼前的热门,穿着粗布衣裳,发丝中夹杂着缕缕灰白,脸上满是沟壑。
唯有那一双眼睛,依旧明亮。
“陛下来做什么?”母亲语气平静地问。
赵婉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朕来寻萧北行。”
“是你们联合那狱卒把人救出来了吧?把萧北行交出来,念在过往的情分上,朕可以不追究你们的过错!”
11.
母亲眼神错愕。
片刻后,似是意识到什么,她眼中闪过破碎的水光,姿态却依旧不卑不亢:“陛下说笑了,我萧家世代忠烈,断不会有违国法,做出这种事情。”
心脏蔓延开细密的疼痛,宛如藤蔓蜿蜒。
我知道,以母亲的聪慧,应当已经猜测出了一切。
每一次出征前,我的母亲都会长跪佛前,祈愿神佛护佑她的孩子。
后来,她的孩子没有死在刀光剑影的疆场上,而是……死在了符煦那个混账手中!
“跟朕装傻?”赵婉君怒极反笑,语气危险,“萧夫人,朕不想动你。但是蛮族进犯,大昭危在旦夕,朕的阿煦也……你们不要逼朕!”
母亲嘴角蔓延开苦笑:“陛下,我也希望我儿能领兵作战,但是……要是你在天牢中找不到他,他或许就不在这世上了。”
“不在这世上”五字宛如惊雷,横空劈下!
赵婉君脸色骤变,一巴掌扇在母亲脸上:“放肆!”
母亲猝不及防,脸侧到一边,脸颊上浮现出红印。
她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眼巴巴地跟她讨要糕点的小姑娘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眼中闪过错愕和哀恸。
“非要藏着他……就别怪朕了。”
赵婉君微微垂着头,长发如同泼墨。
大昭的女帝是个妍丽至极的美人,我从未想过,她也会给人地府修罗一般的错觉。
她没有动母亲,轻飘飘一个眼神,侍女拽住了一边的少女,动作强硬地将她扯上前。
年少的女眷多躲在长辈身后,瑟瑟发抖,这个少女却神情倔强,不服输地看着赵婉君。
那眉眼,与我颇有几分相似。
赵婉君的玉指滑过她的脸庞,有几分恍惚:“萧伶?都已经这个年岁了……是不是该议亲了?”
“呸!”萧伶躲开她的触碰,冷笑道,“我才不成亲!我要替兄长守着萧家!”
“阿伶!不要放肆!”跪在地上的母亲抬起头,语气多了几分急切。
萧家如此情状,家中女子自然如同锁在宅院中的雀鸟,怎会议亲呢?
赵婉君如今说出这种话,母亲的胸腔微震,心中满是不祥的预感。
“萧夫人对她这么凶做什么。”赵婉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朕只是想给她赐婚罢了。宫中的王内侍就不错,夫人觉得呢?”
王内侍?
那可是个太监!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太监!
没有人能让女儿受这等委屈,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母亲终于慌了:“陛下要做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对她?北行只有她一个妹妹啊!”
“是啊,萧北行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赵婉君冷声道,“想必他妹妹大婚的时候,他会愿意现身吧?”
“还是说,他就那么怕朕怪罪,不顾你们萧氏全族也要做个缩头乌龟?大名鼎鼎的萧将军何时如此冷血无情了!”
母亲的手死死攥着衣角,神情痛苦。
萧伶的表情却没有松动,盯着赵婉君的眼睛道:“昏君!你要做什么尽管来,看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们没有将兄长藏起来,你就算杀了我,这也是事实!”
12.
赵婉君挑眉。
她并非生下来就做了皇太女。
昔日先皇也曾在宗室里挑选储君,但挑来挑去总是不合心意。
一日,恰好走入学堂,听见幼小的赵婉君梗着脖子与夫子争论,倔强地道:“就是要了本宫的命,错事也是错事!”
就这一句话,改了先皇的心意,让先皇将她带在身边,一点点雕琢打磨成合格的君王。
所以她一向欣赏坚韧不屈的女子,身边几位女官都是这个脾性。
若萧伶不姓萧,她会喜欢这个少女的。
可现在,她只是移开视线,声音平静无波:“牙尖嘴利。”
侍女会意,摁着萧伶的脖颈,强迫她跪伏在地上。
萧伶不仅没有求饶之意,还剧烈挣扎起来,惹得侍女皱着眉头扇了她几巴掌,长长的指甲划破她白皙的皮肤,在她脸颊上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阿伶!”母亲心疼地往前挪动些许。
萧家鼎盛时,这个女儿被所有人捧在掌心,萧家落败时,母亲也细致耐心地教导着她,她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赵婉君冷眼旁观,看够了才缓缓开口:“长得不错。但这张脸太像萧北行了……朕不喜欢。”
母亲瞳孔骤缩!
她失控地起身扑向萧伶,却被反应过来的侍卫轻易摁住,无法动弹。
侍女拔出腰间的匕首,锋利的刀尖抵在萧伶的脸上!
“现在,朕再问一遍,萧北行在哪?”赵婉君踢了踢被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母亲。
母亲浑身发抖,声音也拔高了些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陛下!萧家不欠你的,你放过萧家吧!”
“你们不欠朕,但萧北行欠朕。”赵婉君一挥手,侍女猛然用力,萧伶的脸颊上渗出鲜血!
侍女的动作灵巧,手腕翻转间,那张漂亮精致的脸蛋上就布满了血痕。
母亲瞪大了眼睛,喉咙中弥漫出有些绝望的呜咽声。萧伶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赵婉君嗤笑:“倒是个硬骨头,比你兄长强些。”
“兄长曾被敌军俘虏,酷刑加身也未曾求饶,如明月之辉。我效仿他,也只有银烛之光罢了。”萧伶开口,声音因疼痛而剧烈颤抖,语气却极为坚毅。
“陛下不会以为,毁了我的脸,我就会痛苦崩溃,向你求饶吧?女子不凭容颜立于世间,萧家女子更是不在乎这些!”
她字字坚定,我只觉眼眶发热。
八年前……萧伶还只是一个不到我膝盖高的女童,整日“兄长”长,“兄长”短,偶而抱着兵书道:“我也要学兄长,做个女将军!”
她的兄长抛下了她,她却一直记得那个回家时剑上总沾着血腥气的人……
“好!你们好得很!朕看你们和萧北行是一丘之貉,是想再谋反一次!”赵婉君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发青,目光扫过其余瑟瑟发抖的女子。
“要保萧北行?那朕就你们都送进前线红帐中!正好为大昭尽绵薄之力!朕看萧北行还怎么躲得下去!”
正当韶华的萧家女子脸上满是惊恐,屋内求饶声一片。
萧家满门忠烈,谁都没想到自己会受这种欺侮!
侍卫正要动手,门外传来了响动。
“陛下,前线军报——”
“蛮族攻破我边城十余,领兵之将正是、正是符煦!”
士兵快马加鞭,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身下的千里马已经体力不支屈膝倒地。
他疯了一般奔进府中,颤抖着喊出这句话,便摔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屋内瞬间陷入慌乱,赵婉君只听见“轰隆”一声,泛寒的蓝光照亮古树枝桠,雷鸣刺破耳膜。
大雨倾盆,突如其来。
电闪雷鸣中,我踉跄着后退,魂魄不稳,最终陷入了一片黑暗!
13.
头好疼……
眼皮好沉重……
我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汪洋,海水倒灌入口鼻,带来窒息憋闷的感觉。
生前种种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淌过。
我出生高门,年少成名,一生多在浴血杀伐,四处征战,赵婉君应当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柔和的色彩。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杜老将军和兵卒喝着酒唱着歌,我放下刀刃坐在营帐中,执笔给赵婉君写信。
写刀光剑影,写边塞风光,也写昨夜的大雪纷飞,落到了心头。
沉浸在回忆中,我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心中弥漫开浅浅的苦涩。
作为孤魂游荡人间八年,终于要将偷来的时光还回去了吗?
不行,大昭还危在旦夕……
我费劲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棵巨树下。
树木高大,枝桠疯长,枝干上挂着长长的红绸,不知何处吹来清风,红绸便随之微微颤动,远方亦偶而传来莺鸟的啼鸣。
“萧北行?一世顺遂的命格……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树上突然探下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我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去找腰间的佩剑。
一摸,却摸了个空。
是啊……
我早就不是那个萧将军了。
我厉声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树上的女童翻身跳了下来,动作矫健灵活,“我叫思瑶,奉衢都之命,守在阴阳两界间。”
思瑶?!
我的心尖猛地颤了颤。
很多年前,赵婉君曾掐着萧伶的脸颊,问我:“北行,你喜欢孩子吗?”
我轻咳一声,挪开视线:“那要看是与谁的孩子了。”
赵婉君的耳朵泛红,伸手掐了掐我的手臂,良久之后又低声说:“以后……我想要个女儿,就叫她思瑶。”
我低笑两声,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思瑶……好名字,有什么出处吗?”
“诗经有云,维玉及瑶,象服是宜。”赵婉君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小腹,“有恋慕美玉之意,愿她来日……如玉般美好。”
记忆又回荡到我身死之后,赵婉君曾召见太医,喝下一碗碗的苦药,脸色惨白地在宫中躺了许多日……
不对,不对。
一定是巧合。
赵婉君那么喜欢孩子,若我们有了子嗣,一定会善待的。
我拼命安慰自己,却还是红了眼眶。
14.
“哎呀,你怎么哭了?”思瑶吓得连连摆手,“你放心,你不是当死之人,我不是来带你去衢都的。”
我咽下几乎要溢出喉咙的苦涩,伸手擦干了眼角的泪珠,声音干涩:“见笑了……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只是尽我职守,守在此处,是你自己魂魄不稳闯入了这里。”思瑶歪头,“不过,也算你我有缘分。”
“这样吧……我帮你平息执念,你带我去人间逛逛,好不好?”
我哑然片刻,哭笑不得:“可我也已经死了。”
“这没什么。”云瑶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我自有办法。”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感到一股莫名的拉力。
顷刻间天旋地转,我不得不紧闭双眼。
再次睁开,我又身处萧府。刚才种种,好像是昏惶间的一场幻梦。
我看见赵婉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士兵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朕的阿煦怎么可能造反!”
士兵奔袭千里,强撑着说完已是极限。任由赵婉君摇晃,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母亲眼睛微微发亮,抓紧了机会高声道:“陛下!你听到了吧!符煦才是那个叛国贼!”
“我儿一定是遭那个混蛋陷害!陛下明鉴啊!”
“闭嘴!”赵婉君回头,眼睛隐隐泛红,“此事不一定为真……就算是真的,阿煦可能也有苦衷!”
我的心又一阵绞痛。
当年我被押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也曾一字一句地问我:“萧北行,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告诉朕。只要你说,朕就信。”
我跪在地上与她对视,竟能看到她眼中些许的脆弱与哀求。
她在哀求我说一个理由,哪怕只是骗她。
可我对她笑了:“并无什么苦衷。成王败寇,我任陛下处置。”
赵婉君闭上了眼睛,晶莹的泪珠在眼角凝聚,随后滑落破碎。
“朕不该信你,就像父皇所说,朕不该信任何人……”
可现在,她还是摇着头,不肯信连符煦都背叛了她!
母亲又急又气,咬着后槽牙:“陛下!你信萧北行会谋反……为何不信符煦会叛国!”
“朕说了让你闭嘴……”赵婉君本想怒吼,却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后退,扶着额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懂医的侍女上前半步为她把脉,脸色微变:“陛下,你怀……“
赵婉君瞪了她一眼,她立刻住嘴。
第二波送战报的士兵在此时匆匆赶到。
年轻的士兵翻身下马,跪到赵婉君面前,送上了信封:“陛下,这是萧将军……敌军那边送来的信。”
赵婉君缓了片刻,接过信,细细读完,眉目突然舒展开:“朕就知道……”
“阿煦不会背叛朕的!”
符煦又跟她说了些什么!
他都做了敌军的主将,何谈不会背叛!
我又急又怒之余,心中也弥漫开些许疑惑。
赵婉君自幼参政,怎么会为情乱智到这种地步?!
耳边突然响起女童稚嫩的声音:“你想挽救大昭,对吗?”
我一怔,扭头,果然是捧着一个果子正在啃的思瑶。她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嫩生嫩气地说,“我可以帮你哦。”
15.
也不知那信中写了什么,赵婉君看完后,转身回了宫。
日头不小,圆日在大地落下万丈光辉,赵婉君从轿中下来,神色有些冷凝。
她的头愈发疼了,抬眼注视着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怎么,眼中有些刺痛。
她伸手扶住额头,吩咐身边人:“盯紧萧家,继续找萧北行。朕要亲自去边疆一趟……”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因为恰有一群褚红衣袍的官员经过,跪地行礼。而其间,有个轮廓熟悉的青年,轻易地吸引了她的注意。
“……众卿免礼。”她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等官员谢恩起身后,声音微颤地道,“中间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我再度感受到世间的温度,还有些许不适,有些笨拙地再次拱手:“臣……宋北行。”
赵婉君抓紧了身侧侍女的手,力道之大让侍女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侍女跟随她多年,自然知道这个名字对她的杀伤力。
但她犹豫片刻,没有呵斥,只是低声道:“这位大人是宋大人的孙子,一直在外游学。春闱后授的官,入宫觐见后便会去往地方了。”
赵婉君有些怔愣。
今年多事,她疲于处理,不曾亲自见过新入朝的官员。
所以我才有机会借思瑶之力捏造这个身份。
赵婉君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转身,轻声道:“你跟朕进来。”
我恭恭敬敬地跟她走进宫殿,一眼就看到了氤氲生香的香炉。
做鬼魂的时候闻不见世间百味,现下我的鼻尖微动,心脏立刻跳动得厉害。这味道——是千机草!
符煦最擅长用这东西。
当年下毒破坏我的身体,再加以千机草迷乱我的神智,我才会着了他的道……
电光火石间,一切似乎都连了起来!
怪不得!
怪不得赵婉君这等冷静果决的人,会对符煦如此牵挂!
原来用在我身上的那些手段,也都用在了赵婉君身上!
我握紧了拳头,心中百般滋味混杂,眼前隐隐发黑。
“坐吧。”赵婉君看着我,声音居然缓和了些许,“今年……几岁了?可有娶亲?”
我撩起衣袖坐下,微微笑了笑:“先成家后立业,臣早便娶妻了,还有一个女儿……”
赵婉君皱了皱眉。
我又道:“但臣没福气,内子前几年染了风寒离世了。臣也无意续弦,专心教养女儿罢了。”
她的眉目舒展开来:“好啊……爱卿的女儿叫什么?”
“思瑶。”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宋思瑶。”
赵婉君的手猛然一颤,桌上的茶盏被轻轻碰倒,”咕噜咕噜”地在桌上滚了几圈,在边缘处险险停下。
“你……”
赵婉君开口,才发觉自己有些哽咽。
一句话开口两三遍,终于拼凑完整。
“爱卿颇似朕的一位……故人。”
16
之后数日,赵婉君经常召我入宫。
并不做什么,只是坐在我的身边,听我弹弹琴,念念书。
“初见时,觉得你很像他。外貌神情……像得都让朕起杀心。”赵婉君坐在贵妃榻上,眼神有些朦胧,“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他整日打打杀杀,才不会为我弹琴……“
我抚琴的手微顿,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
我并非不会弹琴。
萧家高门,子弟皆习君子六艺,礼乐骑射书御,无一不细细学着。
只是后来,我要上战场杀敌浴血,便不碰这些风雅的东西了。
我想起做鬼魂飘荡在赵婉君身边的那几年,符煦也时常为她弹奏……原来,她喜欢的一直是这种风雅少年郎。
“怎么不说话了?”屋内炉香氤氲,赵婉君缓缓起身,芊芊玉指滑过我的脖颈,脸凑了过来,萧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脸侧,“……北行。”
我分不清她是在叫宋北行,还是在叫萧北行。
或许她自己也分不清。
她的指腹带着薄薄的琴茧,触摸皮肤带起些许颤抖,那张熟悉的脸庞也依旧妍丽贵气,美丽动人。
但一想到拥有这张脸的人害死了萧家军的将士,害得萧家全族不得安宁,我心头就涌上痛楚,偏过了脸。
赵婉君的动作顿住,倒不生气,只是诧异:“你不愿意?”
“臣挂念亡妻。”我面无表情地道。
“呵。”赵婉君直起身,看向远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倒是深情。朕曾经,也想做一个人的妻子,也希望那人能这般挂念朕……”
“罢了,朕午后便要启程去边疆见阿煦,你回去吧。”
她果然要去见符煦!
符煦狼子野心,将她骗到边疆,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我已有些恨她,但是大昭不可一日无君,我起身“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您万金之躯,怎么能以身犯险!”
赵婉君眯了眯眼:“阿煦不会害朕的。”
我还想再劝,她的声音一冷:“小宋大人管得有些多了。”
一个和萧北行有七分相似的替身,怎么比得上她的阿煦呢?
我心头发冷,俯身下拜,不再说话。
但我不愿就此服输。
午间,我将思瑶带进了宫。
思瑶穿了一身粉色的襦裙,眼眸明亮动人,装模作样地揽着我的胳膊,叫我:“父亲!”
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虽不知道她和我之间有无血缘,但也被一副活泼模样的她触动心弦。
赵婉君的神色本有些不耐,看到她的一瞬间却被钉在了原地,嘴唇颤了颤:“……思瑶?!”
“哎,小女思瑶,见过陛下。”思瑶有模有样地给她行礼,随后熟稔地上前,“陛下长得好好看!和思瑶的娘亲一样好看!”
稚子童言童语,赵婉君却眼眶一酸,险些落泪!
她慌乱地别过头:“好……朕马上得走了……”
“陛下要去边关对不对?”思瑶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太危险了,陛下能不能不要去?”
17.
傍晚,马车摇摇晃晃。
我抱着思瑶,坐在车中,双目无神地盯着马车外逐渐荒凉的景色。
怀中的思瑶看什么都新奇,扯着我的头发:“哇!那是羊羔吗?父亲帮我抓一只小羊来好不好?”
我忍了忍,没忍住,抬手敲在她的额头上:“我若真有你这么个女儿,早该打你一顿!”
思瑶“嗷”地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眸光湿漉,眼神无辜。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前。
赵婉君垂下眼眸,神情莫测地看着抱住自己大腿的思瑶,看得我生出些许紧张。
……反正思瑶是个小仙童,应该不会出事吧?
半晌后,我的额头沁出些许冷汗,赵婉君却没有对思瑶做什么,反而拦腰抱起思瑶,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低声道:“你这么关心朕,跟朕一起去好不好?”
来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此行的最终目标就是拦下赵婉君,不要让她以身犯险。
但思瑶并不是寻常孩子,虽说心智远超同龄孩童,但也远比同龄的孩子爱玩闹。
她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像是盛放着夜晚无数星辰:“好呀好呀,思瑶陪陛下去玩,不是,是去保护陛下……”
赵婉君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小宋大人这般在意思瑶,想必要一起去吧?”
我:“……”
我看着那个咯咯傻乐的“女儿”,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自然。”
马车一路向北,我就不明不白地重回了边境。
边境气候干燥,入目所及,黄土漫天.
偶尔有路过的百姓,巾布覆面,行色匆匆,看起来很是悲凉。
八年前,这里并非如此模样。
那时候我带兵骑行在路间,会有老媪半路拦住我,非要给我塞鸡蛋,还问我:“萧将军可成亲了?可有子女?”
我哭笑不得,还来不及回答,她们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想来是成亲了。若有子女,厮杀于疆场,定然如将军一般骁勇。”
“多谢老人家。”我笑着把装满鸡蛋的篮子推回去,“但是不论如何,我都不能收这鸡蛋!”
身后的其他人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
虽说身处边境,生活贫苦,但他们都心怀热忱,努力地、如同杂草一般活着。
萧家军赶走了作乱的蛮夷,她们便载歌载舞,满心感激。
思绪纷乱间,马车停下,赵婉君捂着口鼻慢吞吞走下来。
我忍不住上前些许:“陛下,边城百姓看起来都很是困苦……”
“还不是怪萧北行。”赵婉君喃喃道,“他要是不与朕闹脾气,早些回来,也不会闹成这样。”
我骤然失声,只能抓紧了思瑶的胳膊。
这双新生的白皙的手上,青筋交错,如老树根茎盘根错节。
远处马蹄扬起尘土,符煦翻身下马,急切地将赵婉君揽入怀中:“陛下!我很想您……”
18.
赵婉君冷淡凌厉的眉眼柔和下来,和符煦拥吻在一起。
我伸手捂住了思瑶的眼睛,垂眸站在原地,让自己看起来毫不起眼。
“你给我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缠绵完后,赵婉君捶了符煦的胸膛一下,虽是质问,却没有责怪之意,“你可杀了大昭不少将士!”
“陛下息怒,我都是为了你好。”符煦娴熟地握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哄她,“那些将领多受过萧家的恩惠,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除掉这些隐患罢了。”
听到这话,连思瑶都忍不住反握住我的手。
那些将领为了大昭南征北战,死而后已。
死在符煦手下,居然还能那这种理由搪塞。
“至于我……我的确有蛮族的血脉,但我假意投诚,只是为了更好地帮你罢了。”符煦继续道。
我的额头青筋直跳,眼前的黑影越发浓重。
符煦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赵婉君……怎么又能信这种鬼话!
赵婉君的神色出现了些许挣扎,但很快,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靠在符煦怀里贪婪地吸了几口,随意道:“好吧,朕姑且相信你……先去驿馆……朕也很想你。”
两人旁若无人地走进了屋。
“父亲……”
思瑶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你不要伤心……我,我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喜欢她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我也并非伤心,那些男欢女爱,早就是过眼云烟了。我只是生气。”
“她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视家国如无物,将百姓的苦难当作儿戏!”我几乎压抑不住胸腔中的痛苦,“她也曾有雄心壮志,现在……却是一副亡国之君的做派!”
思瑶懵懂地看着我。
她是仙灵,得天地之造化,心智超群。
但是家国天下于她而言,也极为陌生。
我顿感无力,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回屋内洗漱休息。
午夜,侍女敲响我的门,说是陛下召我过去弹琴。
“陛下不是和萧……萧将军待在一起吗?”我抿着唇穿好了衣物,随手调弄着琴弦。
侍女低头道:“陛下是九五至尊,愿意召多少人都可以。”
犹豫片刻,她又低声道:“还请小宋大人劝一劝陛下……萧将军现在可是敌军将领啊!”
看着侍女微微发红的眼眸,我心中只觉讽刺。
连侍女都知道的事,为何赵婉君丝毫不觉!
她就是这样做大昭的君主的吗?
我没有回应,只是抱着琴跟她去了赵婉君的屋子。
符煦正给她喂酒,低声劝她:“陛下将余下的兵符都交给我如何?这样,我可以杀回蛮族,杀尽蛮族……”
被我的声响打扰,他不耐烦地抬起头。
看到我的脸,他动作僵硬,神情剧变。
“萧北行?”酒盏落地,他站了起来,表情就跟见了鬼一样。
赵婉君狐疑地皱了皱眉。
我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萧将军,在下宋北行。和那个谋反的罪人只是有几分相似罢了。”
19.
我坐在两人身边,为两人抚琴。
符煦却坐立不安,额头挂着冷汗,再也没有方才的胸有成竹。
我手指轻动,弹了秦王破阵曲。
曲子到一半,杀伐正激烈,门外传来呼救声。我抬眸,一个少女闯了进来,跪倒在地上。
“您,您是京都来的贵人吗?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
少女衣衫褴褛,形容狼狈,眉眼却依旧美丽动人。
她瑟瑟发抖着往前爬,身后拖曳出一道血痕。
赵婉君兴致再好也被毁了,拢好衣服,皱着眉问:“你是何人?”
“我,我本是镇上积善堂里的孤女,平日教教孩子们读书,被虏来了这里。”少女泣不成声,“太可怕了,他们太可怕了……”
“救救我,还有我的姐妹……我最小的妹妹才十二岁……求求你们……”
随着她的动作,衣衫下滑,露出的却不是细腻白皙的皮肤。
而是一道道狰狞恐怖的伤疤。
光看着,便觉触目惊心。
赵婉君终究也是女子,皱着眉头看向符煦:“你们就这样欺侮大昭的百姓?!”
“陛下,冤枉啊!我假意投降都是为了大昭,怎么会做这种事?”
符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平复,不慌不忙地道,“这人信口污蔑,陛下怎么能信她!”
赵婉君噎住,面露犹豫。
我却注意到少女抬头看了一眼符煦,眼中的惊恐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是你……你们这群恶魔!就是你们害死了那么多姐妹!”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凄厉起来,眼神也逐渐带上了恨意。
有多大的恨,才能敌过对死亡的恐惧?
我忍不住道:“陛下,看起来,萧将军和这位姑娘是旧识啊。”
赵婉君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符煦不慌不忙地看了我一眼:“陛下,我是这样的人吗?恐怕是有人蓄意栽赃我!你要还我清白啊!”
见赵婉君还是没有说话,他抿了抿唇,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赵婉君最受不了这一套,语气软了几分:“朕自然是信你的。”
“陛下……你,你是陛下……”少女重复着这两个字,不敢相信自己见到了谁,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君王居然信任了敌军的将领!
完了,一切都完了……
赵婉君挥手叫来侍卫:“好了,将此女带下去,好好审问。”
侍卫刚要动手,少女就发出了小兽一般的呜咽,不管不顾地起身往墙上撞去!
我下意识地扑上前,抱住少女的腰,将她拦了下来!
反应过来后,我暗道不妙。
这些天出现在赵婉君面前,我一直是以文弱书生的形象。
手无缚鸡之力,赵婉君才会对我放心。
没想到现在却暴露了身怀武功的事实!
我将少女交给侍卫,转身跪在赵婉君面前。
空气一时间极为寂静,直到符煦嗤笑道:“小宋大人很关心她嘛。难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小宋大人可要小心啊。”
20.
赵婉君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午夜寒风刮过树木,不似皇城时轻柔,有几分冷肃杀伐的意味。
“你想救她?”赵婉君低声问。
“此事疑点重重,陛下当弄清楚!若她真是我大昭的无辜百姓……身为君王,怎么能这样辜负百姓!”我没忍住,抬高了音量。
赵婉君被气得发笑:“倒管起朕来了。你的意思是,她说得都是真的,是阿煦在骗朕?”
她还是如此信任她的阿煦。
我眼中滑过苦涩,重重叩首:“臣不敢。”
“朕看你敢得很!”赵婉君语气危险,“好,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去杀了那个女人。要么,朕赏你四十大板,那女人你可以自己留着。”
四十大板,若真打在一个文弱书生身上,会要了人命!
我深呼吸着,想起了那个无辜少女绝望的神情。
那是萧伶一般的年岁啊……
我再次叩首,感到了额头处理的刺痛:“陛下请动手吧。”
侍卫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拖回去,赵婉君在我身后脸色阴沉地将一桌子茶盏全扫在了地上!
再回到我的房中,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晨光破晓,天际的云被染成了红色。
我混身染血、脸色苍白的模样吓坏了思瑶。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赶紧为我取来伤药,掀开粘在皮肉上的布料后却有些手足无措,眼眶中溢出了豆大的泪珠。
“哎,你别哭。”我无奈地哄她,“这算什么?不说我先前打仗的时候受的伤可比这重多了,光说当年先皇教训我,也不止四十板子……”
许是我的声音太虚弱了。
思瑶哭得更厉害了。
她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在自己的袖口里掏了一阵,翻出来一个瓷瓶。
打开小巧的瓷瓶,里头圆滚滚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这个!这个可以治百病,解百毒!”她带着哭腔把药塞给我。
我心中一震,不由地问:“这药只有一粒吗?”
“是啊,上天入地,只有这一粒。”思瑶抽噎着拽我的袖子,“你快吃!吃了就不疼了!”
我心中微暖,却没有顺她的意,又问:“那它……能解千机草之毒吗?”
千机草是产自海外的毒物。
长久吸食,令人成瘾。
虽不致命,却能让人心神恍惚,受制于人,且此世无解。
所以发现符煦是用千机草控制赵婉君的时候,我心中有些绝望。
当年的我自己都逃不过千机草之毒,更何况赵婉君呢?
“我都说了,可解百毒,就是什么毒都可以!”思瑶加大力道推我,“你快吃呀!”
“不,思瑶。”我低声安抚她,“伤痛抗一抗就过去了。这药……另有用处。”
我随口说了几句它的重要性,让思瑶将它收好,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没想到,第二天,谢焕颜的侍女便沉着一张脸来寻我。
“小宋大人!你知道你女儿都做了些什么吗?”她看上去憋了一肚子火气。
我难得生出些慌乱,强撑着支起身子:“发生什么事了?我要过去看看……姑娘可否叫几个小厮来抬我?”
21.
“你给朕吃了什么?”
赵婉君掐着思瑶的下巴,面色阴沉。
思瑶眼中蓄了些许泪水,但还是倔强地看着赵婉君:“我都说了,是解药!是解药!我不会害你的!”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带着泪水说这种话本是很感人的。
但帝王生性多疑,皱着眉头狠狠地甩开她:“溜进朕的屋子,给朕喂下药丸,说是什么解药,你觉得朕会信吗?”
思瑶聪慧早熟,在某些方面却迟钝天真,委屈地问:“为什么不信我?”
被抬来的我看到这一幕,愁得头发都快掉了,无比后悔昨日跟思瑶多嘴!
要给赵婉君喂解药,也该想办法偷偷做,她怎么能自己溜进来硬喂!
我强撑着开口:“陛下,思瑶绝无坏心,她可能只是……只是……闹着玩……”
说到后面,我的声音都渐渐微弱下来,心虚地看着赵婉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陛下万金之躯,怎容得这小孩胡闹!”符煦披着衣裳站在一边,刻意地拨弄了一下装着千机草的香囊,“就该拖出去杖毙!”
我吓得拔高声音:“陛下,不可啊!”
“为什么不可?她是你的女儿,不是朕的。”
赵婉君丢下这句话,转身在床榻上坐下来,“叫大夫过来给朕把脉。”
符煦见赵婉君没有要了这孩子性命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他冷哼一声:“看着年纪小,说不定是谁派来的小细作呢?”
“来人!”
他的属下取来了拶子,套在了思瑶的指头上。
思瑶尚不知道自己要经历什么,睁着水汪汪的眼眸看着符煦。
我心中一惊,挣扎起来:“萧将军,你要做什么!你竟要对一个孩子用这种酷刑?”
“陛下都没开口,小宋大人还是安分待着吧。”符煦冷嗤一声,挥挥手,人高马大的士兵便拉紧了竹板两边的绳。
拶刑多用于女子,木棍夹在纤细手指上,剧痛难忍。
思瑶尖叫起来,哭声立刻变得凄厉。
我的心尖锐地作疼,看向赵婉君:“陛下……”
那可能是你的女儿啊!
赵婉君刚想开口,药丸的药效便渐渐发作。
她捂着发疼的头,一时没心情说话。
大夫匆匆赶来,摸着赵婉君的脉搏,半晌后道:“您的身子很好,并无中毒迹象,反而很是康健。只是您怀有……”
余下的话消失在赵婉君骤然变冷的目光里。
大夫不知她的身份,也没受过这等威压,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思瑶的哭声愈发惨烈:“陛下……母亲……母亲救救我……”
赵婉君的眉心猛然跳动了一下,心脏弥漫出莫名的疼痛。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胸膛,不受控制地开口:“够了,停下吧。”
士兵的动作骤然停下,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疼地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思瑶。
幸好她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将她害成这样的人是她的母亲……
否则,她该有多伤心呢?
符煦有些不满:“陛下……”
赵婉君的神智少见地清明,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搭理他。
22.
之后几日,赵婉君与符煦开始吵架。
我躲在院子里和思瑶一起养伤,时不时就能听见杯盏落地和大声争执的动静。
两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浓情蜜意了八年,第一次闹得如此不快。
阳光萧暖的午后,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捧着茶盏走进来,停在我的身侧,低声道:“吵得这般厉害,陛下也不小心点,要是这位萧将军起了歹念……”
“阿妤,慎言!”
我无奈地道。
眼前俏丽灵动少女就是当日从赵婉君手底下救出来的人,她说自己姓林名妤,得我搭救,要跟在我身边当牛做马报答。
我自顾不暇,自然是百般推辞,她便红了眼眶,直直地朝我跪下:“大人赶我走,我也无处可去,不如直接杀了我!”
我最见不得无辜的生命消逝,只能答应下来。
阿妤将我与思瑶照料得很好。
换药洗衣,无一不勤。
思瑶夜夜噩梦,她便整夜抱着轻声哄着,思瑶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也愈发喜欢她。
思瑶偷偷对我说:“虽然陛下对你做过很多不好的事情,但其实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很喜欢她……当然!我现在不喜欢她了!”
“我现在最喜欢阿妤!”
我哭笑不得。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即使身处边境,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除了越来越剑拔弩张的赵婉君与符煦。
千机草毒解开,赵婉君也该恢复神智了!
我慢慢地喝着阿妤端上来的茶,神色莫名。
夜色渐渐笼罩庭院的时候,赵婉君身边的侍女又匆匆地跑来寻我:“陛下请大人过去抚琴……”
我笑了笑,没问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抱着琴到了赵婉君屋内。
屋内烛火昏黄,赵婉君的容颜忽隐忽现。
她挥手让我坐下,轻声问:“朕是不是做错了?阿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边率军攻城掠池,一边想要朕给他兵符……朕都有些信那日狱卒说的话了,说不定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诡计。”
本就是他的诡计!
我心头炽热,险些将这八年的怨愤与冤屈全都倾吐出来。
不,我还要等待时机……
“朕真希望,他们能早些找到萧北行,让朕问个明白。”赵婉君喃喃自语,神情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一刻,她是否会有些许后悔呢?
后悔将一片真心给了符煦。
后悔将无数忠臣,无数忠心耿耿的将领害死!
我放下琴,行了一个大礼:“陛下,恕臣直言。臣以为,符煦狼子野心,在这里待下去只有绝路。请陛下与臣回去吧。”
赵婉君揉着眉心,陷入沉默。
虽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斥责我污蔑他的阿煦。
我心中笑了一声,起身,脸色变得肃穆:“不论如何,臣都得离开了……明日午时,希望能见到陛下。”
23.
第二日的边境难得下起了雨。
小雨淅淅沥沥,缠绵悱恻,黄土坡的颜色变得深沉。
我为思瑶撑着伞,站在马车边,眺望远方。
“午时已经过了……”阿妤轻声提醒我,我抚了抚衣角,只觉得内心一片寒凉。
思瑶敏锐地察觉我的情绪,拉拉我的衣袖,细声道:“我们不要陛下了。我看阿妤就很好,让阿妤做我母亲吧……”
我手疾眼快地捂住她的嘴,向阿妤露出了歉疚的笑容。
这小孩!
明明是个仙灵,还真把自己当作我女儿了!
思瑶眨巴眨巴眼睛,阿妤便掩着唇轻轻笑了。
“好了,我们走。”又等了片刻,我终于抱起思瑶,上了马车。
这一次……赵婉君还是没有来,还是没有选择我。
好在,她没有拦我。
车夫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骏马发出鸣叫,起步狂奔,身后卷起漫天尘土。
大昭已到生死存亡之境。
即使我已经不是“萧北行”,也要投入这狂风暴雨中!
与此同时,驿馆内。
赵婉君冷眼看着眼前的符煦,问:“阿煦,我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声音清浅,一字一句却是痛心疾首!
符煦脸上的笑淡了几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的陛下!”赵婉君猛地推了他一把,“你是蛮族人,彻彻底底的蛮族人,对不对?你来朕的身边……是为了窃我大昭江山,对不对?!”
符煦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突然又笑得更厉害了:“你居然能醒悟过来……看来这千机草,也并非传闻中那般神奇,”
“你竟还给我用千机草!”
赵婉君手握成拳,狠狠砸在木桌上,指关节泛出血色也浑然未觉,“为什么?我难道没有说过,和我在一起……我愿与你共享天下吗?”
“共享天下?你心中只有萧北行!”
符煦收起笑容,声音冷到了极致,“你敢说,这么多年你的宠爱,没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有些许像他?”
“现在又来了个宋北行,有了更像他的人……”
“赵婉君,你从未爱过我!”
赵婉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一步步地后退,像是不敢相信,直到撞到桌角才停住步伐。
半晌,她捂着脸,泪珠一滴一滴地滚落:“好……八年光阴,竟是我错付了。”
“既如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你替你的蛮族效忠去吧!”
符煦僵硬在原地看着她,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半晌,他道:“陛下,阿煦是真心仰慕你,本想继续护着你……既然你非要将一切挑明,那我也只能依你了。”
“这是我的地界,你以为你走得了吗?”
赵婉君瞪大了眼:“你什么意思?你,你就不怕萧北行带兵打过来吗?!”
萧将军威名传遍天下,只要是蛮族,都恐惧这个人。
符煦却毫不在意,伸手拍拍她的脸颊:“笑话……萧北行已经死了八年了!”
不止有一个人说过这话。
但这话从符煦口中说出来,才是板上钉钉,确凿无误。
赵婉君就像被惊雷击中,脸色唰地一下变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符煦!
24.
翌日,符煦率军侵占边城。
赵婉君的手脚被捆缚住,被迫坐在他的身侧。
符煦待赵婉君倒是有几分真心,手摩挲着她的下巴,声音暧昧:“婉君,等我入主大昭,你就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赵婉君咬着牙没有说话,已经哭肿的眼眸中还盛着水汽,妍丽容颜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韵味。
符煦心头一动,手指抚上她的眼角:“看起来哭了一夜呢……你是在为萧北行哭吗?可是,害死萧北行的是你自己啊。”
赵婉君眼中闪过深切的痛楚与绝望,偏过脸不愿意搭理他。
“说话!”符煦有些不耐,伸手掰正了她的脸颊。
赵婉君的目光如刀,刮过他的脸颊:“不要在这胡言乱语了……我不信,我不信萧北行已经死了!”
“而且……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嫁给你!”
符煦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不消片刻,他又冷笑起来:“陛下,你再这样冥顽不灵……”
他挥了挥手,士兵押着一群俘虏上前。
都是些老弱病残,怯怯地看着两人。
符煦一个眼神,凶残的蛮族士兵手起刀落,他们的首级顷刻间落地!
鲜血四溅!
赵婉君的瞳孔骤缩,浑身哆嗦了一下。
“这只是些俘虏而已,外头还有许多百姓。”符煦摸着她的一头秀发,笑容温和,却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陛下,你觉得……我屠了这城,如何?”
“萧将军爱民如子,爱兵如子,他要是知道满城百姓因你而死,会从地府里爬出来找你算账吧?“
符煦继续威胁,说着说着,还愉悦地笑出了声。
赵婉君微微颤抖着:“疯子,是我看走了眼……你到底要如何?”
符煦嗤笑一声,眼神肆意地上下打量着她:“先前,都是我伺候陛下。这次,换陛下伺候我怎么样?”
在他近乎放肆的目光下,赵婉君死死咬着唇。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伸出手,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纽扣。
衣衫落在地上,符煦眼中露出几分满意,粗暴地伸手,将她拉到身下。
光天化日下,两人纠缠在一起。
这是符煦第一次如此尽兴,赵婉君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唇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结束后,符煦心满意足地拢着衣衫。
但手一摸,居然摸到了粘稠的鲜血。
他一愣,低头看赵婉君,眼中浮现出些许慌张:“叫大夫过来!”
大夫匆匆赶来,又是一番折腾。
好几个时辰过去,大夫抹着头上的虚汗:“她的身体出奇地好,所以性命无虞。但是……孩子保不住了。”
神色冷峻的符煦看向赵婉君,拔高了声音:“孩子?!谁的孩子?!”
“还能是谁的?”赵婉君虚弱至极,却近乎快意地扯了扯唇角,“我本想着大昭江山终于有了继承者,可惜……”
“我不会生下一个叛徒的孩子!”
25.
符煦眼神一厉,伸手掐住赵婉君的脖子:“不要我的孩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赵婉君痛苦地闭上双眼。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中,她想起了八年前……
医女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半晌,皱着眉头道:“陛下,您有孕了。”
赵婉君一愣,涌上心头的欣喜让她扯了扯唇角:“有孕了……太好了,我,朕可以和北行成婚了……”
医女本是忧心忡忡,见她这般欣喜,眉目也舒展开来,细心嘱咐:“陛下早年中过毒,根基有损,这个孩子一定要护好。要是没了,或许以后……”
赵婉君仔细听着,重重地点头。
她满心欢喜地等心上人归来,等来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反。
被背叛的愤怒与悲恸一起涌上来,她命令医女给她开了药,不顾医女的劝阻,一碗碗喝了下去。
医女医术颇为不错,她成功打掉了那个孩子。
但是疼痛如影随形,她抱着小腹躺在被褥中多日,身体依旧虚弱,一度难以理政。
医女曾心疼地看着她:“陛下何必呢?即使生父……陛下也可以生下这个孩子。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赵婉君脸色苍白,冷汗浸透了衣衫。
她虚弱至极,还要扯动唇角,露出嘲讽的笑容:“我不会与一个叛贼……孕育子嗣。”
“可这样……陛下日后,恐怕再难有自己的孩子了。”
医女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
八年后,她却再次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也是她的爱人的……
她想孩子的父亲做她的丈夫,想要孩子好好待在身边,想要这个孩子做大昭未来的主人……
这么想着,赵婉君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狠狠砸碎。
或许,这就是她的报应吧?
这是她抛弃那个孩子的报应。
符煦神色微动,松开手,赵婉君无力地滑落在他怀中。
“你想死?”符煦的表情森寒,“不可能,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轻易……”
几日后,满城都知道符煦有了个新纳的爱妾,是大昭曾经的女帝。
消息就如长了翅膀的鸿雁,飞跃千里,传到了大昭。
彼时,我一路风尘仆仆,终是赶回了大昭。
大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最后居然是母亲出面骂了朝中那些臣子一顿。
萧夫人才情过人,字字珠玑,将尸位素餐之辈骂得面红耳赤,说不出半句话来。
在她的推动下,朝野上下勉强运转。
只是满朝难出将才,所有人都一筹莫展。
我骑马到萧府前的时候,母亲正死死皱着眉头,坐在院子里看着地形图。
八年了……
整整八年,我再次以人身回到了这里。
我忍着满腔的欣喜下马,一步一步走进院子里。
母亲抬头,有些惊诧地看着我,嘴唇微微颤动。
死而复生实乃奇事,我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呢……
我这么想着,张了张嘴。
鲜血却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开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落在地上。
记忆的最后,是满脸惊恐向我跑过来的母亲。
26.
从睡梦中苏醒,鼻尖萦绕着清浅的香气。我睫毛轻轻扑动,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装饰整洁的房屋。
趴在床边的母亲动了动,抬起头看我,神色迷离:“北行,是你吗……”
来之前我想过许多次,想过如何向我的骨血至亲解释我的经历,想过如何让她相信如今的“宋北行”就是当年的“萧北行”。
所有的思虑和愁绪破碎在她泛着泪光的眼睛中破碎。
我张嘴,口中蔓延出的却只有呜咽。
母亲伸手将我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我:“北行!北行,你真的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
热泪翻涌滚落,她的声音颤抖,像是怕极了。
怕极了睁开眼,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我吸了吸鼻子,伸手拍拍她的背,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不对……”母亲平复了下心情,伸手摸了摸我的胳膊,“没有伤疤,也比之前年轻了许多……而且,你为什么会吐血?为什么会晕倒?”
“你到底怎么了?”
我含着泪水,耐心地听着她将她的问题一个个抛出来。
“我现在姓宋,叫宋北行。”我低声说,“其他的,我……不能说。”
母亲的声音骤然止住,看了我一会儿,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自小便知道,母亲的睿智不输任何男儿。
见她没有为难我,心中更加感激。
还没开口叙旧情,就有小姑娘跑了进来,犹豫地看了我们一眼:“婶母,外头有个孩子……说是来找父亲的。”
母亲的表情绷不住了,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你连孩子都有了?!”
我:“……”
我明明将思瑶安置好了,她怎么自己找来的!
一切无法解释,我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憋屈地对小姑娘点点头:“是我女儿,劳烦将她领进来吧。”
小姑娘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思瑶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进来。
“父亲!”她红着眼眶,扑进我的怀里,手在我的身上乱按,“你没事吧?有没有不舒服?”
我有些讶然。
思瑶是仙灵,整日无忧无虑,快活活泼,街头的烤鸭卖完了就是最大的事儿。
国仇家恨与她无关,她体味人间种种欢愉即可。
上次见她哭,还是赵婉君对她用刑的时候。
我微微拉开她,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了?”我慌乱地抚摸她的脸颊,发觉指尖一片冰凉,不似常人该有的温度。
思瑶眼神闪烁,躲避我的视线:“没事。你知道的,我不是凡人,身体有些异常也是常事……”
我再度伸手,捂住她的嘴。
对神色奇异的母亲抿抿唇,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母亲深吸一口气,凭借对我的深厚爱意忽视种种异常。
她上前一步下蹲,亲切地问思瑶:“孩子啊,告诉我,你的娘亲是谁呀?”
思瑶不假思索:“是阿妤!”
我:“……”
27.
我与思瑶在萧府中休整了半日。
在母亲送来第八碗鸡汤,并第十六次试图问思瑶口中的“阿妤”后,我盯着她看了许久:“……阿伶呢?”
母亲愣了愣,才意识到不对,叫了一个小姑娘过来问。
小姑娘是萧家的晚辈,平时和萧伶走得近,被问到后眼神飘忽不定,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母亲。
“放肆!”母亲冷下脸极有威严,手中茶盏拍在桌上,把小姑娘吓得一哆嗦。
小姑娘神色纠结,战战兢兢地道:“伶姐姐……去边境了。”
“什么?!”
我起身,大惊失色。
……
边关。
那一场雨一直不曾停。
从细细的雨丝发展成了倾盆大雨,无拘无束地冲洗着人间,似乎要洗净人间的无数罪恶。
符煦扯着赵婉君的头发将她摁在怀里,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外头怒吼:“赵婉君!昏君!不要脸!软骨头!”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大昭的君主可以死,但不可以受辱!”
“你如此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对得起兄长吗?”
“他当年被蛮族俘虏,惨遭刑讯。可直至获救,都不曾辱没大昭国威!”
“身为君主,你应该做和兄长一样的事!”
这个险些死在赵婉君手里的小姑娘骂得精疲力尽,骂得声嘶力竭。
符煦挑了挑眉,兴致盎然:“那人是萧伶?萧北行的妹妹?我记得,她也是个美人……”
他看着赵婉君的脸色,故意说:“啧,我倒是很想尝尝她的滋味。”
令他郁闷的是,赵婉君宛如一个丢失了灵魂的木偶,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怀着憋闷感,他让人把萧伶带了进来。
本来还存了戏弄之意,可萧伶脸上的伤疤实在太过吓人,他看了一眼就嫌弃地后退两步。
萧伶才不搭理他,冲到赵婉君面前,痛心疾首地看着她:“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可有半分君主的风范?大昭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你要是识相,就应该去死!”
赵婉君垂下眼眸,掩盖住眸底的痛色。
萧伶见她不为所动,怒火中烧,直接扑上来扯住她的头发!
场景一度混乱,符煦居然也袖手旁观,决意要赵婉君吃些苦头。
直到赵婉君有些痛苦地呼救,他才叫人把萧伶拉开。
“看到了吧,萧家人,乃至大昭的百姓,都已经恨你入骨。”他抚摸着赵婉君泼墨一般的黑发,“萧北行已经死了,世上没人能再护着你,除了我!”
赵婉君静默许久,低声道:“我知道了。”
符煦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让人将骂骂咧咧的萧伶拖出去。
“不要杀她。”赵婉君往着萧伶离开的方向,突然说,“……求你了。”
高高在上的女帝终于折服,符煦心中满是快意,低头去亲吻她的脖颈:“伺候好我,她就不会有事……”
两人呼吸缠绵,符煦却没发现她的眼神冰冷如霜。
在床榻纠缠间,赵婉君攥紧了手中的吊坠。
那是方才萧伶趁乱塞进她手中的。
这一点冰凉的触感,支撑着她的心神。
28.
多年前,我亲手雕琢了这个吊坠。
握剑弯弓的手在玉石上雕琢出精细的花纹并非易事,我头疼地看着玉石料子,手一歪,手指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你在做什么?”赵婉君本想从身后抱住我的腰,见到我手上的伤口皱起了眉头,心疼地拉过我的手。
她翻出帕子为我擦掉血迹:“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怎么还鼓捣这些玩意儿?宫中没有工匠吗?”
我心虚地听完她的训话,抓起雕刻了一半的吊坠:“闲着无聊罢了。”
赵婉君瞪了我一眼。
几日后的生辰宴上,她收到了这个吊坠。
玉石清透,花纹虽不说巧夺天工,到也有几分精细美感。
她握住萧润的玉石,细细感受着上头的纹路,眼中一片柔软,嘴上却还是不饶人:“吊坠而已,非要亲手做吗?朕的大昭有最好的工匠,你又比不上他们。”
“那可不一样。”我上前捏了捏她的鼻尖,“你仔细看。”
她挑眉,仔细看了眼吊坠才发现,萧润玉石之中有些许红色的光亮。
“我遍访天下名医,求来了一味奇药。”我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放在吊坠中,隔着玉石,萧养人体。但若是砸碎了,触碰吞食,便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彼时,赵婉君刚经历了下毒谋杀的戏码,听到我这话身子有些紧绷。
“花里胡哨。朕才用不着这东西呢。”话虽是如此,她还是收好了吊坠,表情郑重。
到我“谋反”之前,她一直都珍重地将吊坠收藏着。
即使我“背叛”了她,她也只是取下吊坠,将其深藏在宫中……
营帐里,红烛摇晃,颠鸾倒凤。
符煦心满意足地穿衣裳时,赵婉君已经因为体力不支陷入半昏迷中。
他理好袖口,走到赵婉君身边,手抚过她汗湿的秀发,声音柔和下来:“别想着萧北行了,乖乖听话,做我的皇后,不好吗?”
“孩子还会有的……”
赵婉君抽搐了一下,睁开了泛着疲倦的眼眸。
她沉默片刻,说:“好。”
士兵在此时走到帐外,兴高采烈地汇报战果。
蛮族势如破竹,又攻下大昭数城!
百姓死于铁蹄之下,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但这一切都是为侵略者庆贺的乐章!
符煦揽着赵婉君仰头大笑:“萧北行,你看到了吗?你守护的大昭和你的爱人,都在我手中了!”
“我还有些后悔当年杀了你,就算你活着,也不一定抢得过我!”
赵婉君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泛白。
她只能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
不……
不会的。
她等的人一定还活着!
“来人,好好准备,我今晚要摆庆功宴!”符煦的声音洪亮,传遍各个营帐,值守的士兵齐刷刷半跪下来,口中称颂!
29.
夜晚,明月慈悲无量,将清辉洒满大地。
万物都笼罩在浅浅的朦胧中,篝火劈里啪啦作响,木柴燃烧的光辉照耀一片土地,四周围绕着放声歌唱的士兵。
符煦看着自己的士兵和刚刚攻打下的城池,志得意满,举起手中的酒杯:“在下欲敬诸位,感谢诸位……”
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符煦捂着胸膛,嘴角流出发黑的血液。
坐在一边的赵婉君抬头看他。
帝王总是一身明黄,威严高傲的,今日的赵婉君难得一身月白长裙,三千青丝挽在耳后,妍丽的脸庞半隐在光影中,清冷又有种独特的美艳。
抬眼间,更是有种独特的冷淡。
符煦只觉得心脏钝痛,难以置信地看着赵婉君:“陛下……赵婉君!你对我做了什么?!”
“阿煦,你医毒双绝,冠绝世间,难道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吗?”赵婉君的声音又柔和下来,眉眼中似乎都多了几分柔情。
她唤他作阿煦,就像之前的八年,抵死缠绵,视彼此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符煦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再擅长用毒不过了。
他哆嗦着,慌乱地从袖中翻出药丸。
赵婉君认得那药丸,那还是她送给符煦的。
融合了无数名贵的药材,几乎可解世间百毒,但也只是几乎。
这药,解不了玉坠中的毒。
赵婉君冷眼看着他吞下药丸却吐血吐得更为厉害,甚至忍不住伸手抓挠自己的脸庞,把清隽的脸庞抓得鲜血淋漓。
“啊!赵婉君!你混蛋!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他的声音从尖锐到虚弱,再到最终不成音调,“你是怎么做到的?”
赵婉君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玉坠的碎片,细细抚摸着,就像在抚摸许久不见的心上人:“毒药啊。”
“我将它抹在了我身上……”
“滋味如何?”
符煦捂着抓烂了的脖颈“砰”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医术冠绝天下,用毒出神入化的符煦,居然就这么死在一味奇毒下。
四周寂静了片刻,人人怔愣地看着鲜血淋漓、倒地不起的主帅。
不知过了多久,赵婉君突然大笑起来:“混蛋!就这么让你死了,还真是便宜你了!”
周围士兵如梦初醒,符煦身边的副将最先站起来,目眦欲裂:“贱人!居然敢害萧将军?”
“就知道不能留下你!”
他们动作迅速地压住赵婉君。
赵婉君狼狈地半跪在地上,白嫩的脸颊被粗粝的石子磨破,疼得她微微龇牙。
“将军,要不要弄死这个贱人?!”
“不可,萧将军已经死了,但这可是大昭的女帝,留着还有用……”
“可她杀了将军!不能弄死,那……”
有人拿起棍子,狠狠砸在她的腿上,“出口恶气总行吧!”
“大昭的女人,果然都是贱人!”
剧痛传来,但赵婉君只是闷哼一声。
“北行……”她喃喃低语,“我知道错了,我好想你……”
她不知道符煦有没有骗她。
但若符煦没有,她现在大抵得去陪那个被她辜负之人了吧……
士兵的动作愈发凶残,赵婉君却只是闷哼了几声,跪坐在地上,几乎要闭上眼睛。
陷入昏暗之前,她看到褚红衣袍的青年策马而来,身后跟着萧家军余下的士兵。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一如很多很多年前,她尚且年少无知时。
赵婉君痴痴地向半空伸出了手:“北行?”
你又一次来救我了吗?
30.
赵婉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她,尚且年幼,是拖着风筝到处乱跑的公主。
梦里的她还保有自己的意识,低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白嫩的如同莲藕一样的小手。
她其实不是很喜欢这段时光。
少年时代,她是皇太女,雄心勃勃,才华横溢。
青年时代,她是女帝,四海臣服,八方来拜。
在她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生中,唯有幼年时代,幼弱无力,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叫她。
“婉君!”比她大一些的男孩儿满头大汗,跑过来拉她的手,“皇后娘娘晕倒了!快去看看!”
……对了,她不喜欢这段时间,还有一个原因。
她的母亲,就是在这时候离开她的。
所以她回想这时,只有痛苦。
可是现在……
赵婉君看着旁边形容狼狈、但是眉眼依旧细腻可爱的男孩,眼眶一酸,险些落泪:“北行……”
男孩儿没听到她的低语一般拉着她往翊坤宫跑。
翊坤宫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皇帝焦急地在外面踱步,劝解声和他呵斥太医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嘈杂得令人头疼。
一片混乱中,先皇后把赵婉君和男孩儿叫到了跟前。
赵婉君看着母亲那张依旧美丽、但已经苍白的脸庞,浑身微微颤抖。
“北行,你来。”皇后拉住男孩儿的手,温柔地问男孩儿早已懂得生死,眼眶发红。
他开口,带着哭腔,却极为坚定:“您放心,我会用我的性命守护她。”
开口交付,即是生死。
后来,他也确实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不……
赵婉君瞪大了双眼,想要说话。
她不想要这个人用性命来发誓。
她不想要他死。
可是在梦中,身不由己,她被死死禁锢着,说不出那个字。
不……
皇后慈爱地笑道:“那本宫就为你们赐婚吧。来日时机成熟,你们就成亲,好不好?”
“好。”
赵婉君的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
她拼尽全力,张开嘴:“不!萧北行,我不要你为我去死!”
梦境轰然破碎,一切都化为黑雾远去飘散。
赵婉君睁开眼,从榻上坐起来,额上满是冷汗。
“陛下没事吧?”入目所及,是一张布满伤疤的脸。
萧伶犹豫地看着眼前满头虚汗的人,半晌,还是递上了帕子:“可是惊梦了?”
赵婉君没有接过来,只是着急地抓住萧伶的领子质问:“萧北行呢?我明明看到他了!他人呢!”
站在门外端着药的我愣住,叹息一声,提步走进去。
赵婉君怔怔地看着我,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顾我手中滚烫的药汁,疯了一般扑上来:“北行!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31.
她说想我。
可是,是她害死了杜老将军,是她害死了萧家军无数忠心耿耿的将领。
边城的百姓,也因她家破人亡,埋骨他乡!
还有思瑶……
无数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滚激荡,积累成惊涛骇浪。
我一手扶住她,一手将手中的药碗放在床边,手腕因绷紧微微泛白。
良久,我只是扶她站稳,弯腰拱手行了一礼:“陛下,你认错人了。”
世间再无萧北行。
再无爱赵婉君入骨的萧北行。
赵婉君似是不能理解我说的话,眼神迷离地看着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你在说什么?你就是北行啊,你是我的北行……”
“陛下。”
我冷冷地道,“请自重。”
赵婉君浑身僵硬。
她知道,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萧北行,一定会将她揽入怀中,笨拙地搜刮听过的萧言软语来安慰她。
“我一开始也认错了,以为是兄长。”萧伶走上来,拉着赵婉君的手让我解脱,“小宋大人与兄长……实在是太像了。”
“不论是容貌,声音,还是领兵作战的才能。只可惜……兄长已经死了。”
赵婉君原本像个失去了情感的木偶,愣愣地任由萧伶动作。
这句却如石子猛然落进平静的湖泊,让强装镇静的她四分五裂!
“北行怎么可能死了!你凭什么说他死了!”她情绪失控地低吼,眼中的血丝根根分明,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
萧伶冷静地看着她:“曹叔将兄长的尸骨送来了。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亲眼看看。”
赵婉君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萧伶也不愿她沉湎在苦痛之中,拉着她强行往院子里走。
一晃,已从三月阳春走到了深秋。
秋风凄恻,被染红的叶打着旋儿落下,落在院子中那口漆黑的棺材上。
萧伶松开拽着赵婉君的手,面无表情地对一旁的侍从道:“开棺!”
沉默的侍从依言打开棺材。
我也不禁走过去看了一眼。
八年光阴侵蚀,棺材里只剩下了森森白骨,看不出半分生前的模样。
但仅仅是一眼,赵婉君就捂住了嘴,泣不成声!
因为那具白骨的手中,还紧握着我与赵婉君的定亲信物。
正是那一年,先皇后病逝前,交给我的玉佩。
“本宫,可能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你愿意帮本宫照顾婉君吗?”
“我愿意!”
“那本宫就为你们赐婚吧。来日时机成熟,你们就成亲,好不好?”
“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和爱人成亲啊。
她所爱的人,永远地留在了八年前,留在了时间的尽头。
赵婉君知道我这一生最敬重先皇后,绝不会将先皇后所赐的玉佩随意塞入一个尸体手中。
先前也有太多人告诉她我已死,她心中隐隐信了几分。
所以现在,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北行……不!”赵婉君浑身发抖,呼吸急促,豆大的泪珠劈里啪啦地落下来。
“不……怎么会这样?!”
“你不是说过吗?!你不是说过会陪我一辈子吗?!”
32.
圆日渐渐从西方落下,暮野四合,花鸟树木上渐渐染上些许昏黄。
像是镀了一层金。
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深秋。
我的确答应过赵婉君。
那年,她拉着我,一步一叩首,长跪神佛前。
那时候的我还没见过世间诸多离奇事,无奈地看着满脸虔诚的赵婉君:“我不信神佛。若求神就能护佑大昭百姓,还要我们将军做什么?”
“不要胡言乱语,祖宗都在上头看着呢!”每年都要祭祀神灵的女帝自然听不得这话,横了我一眼。
但是上了一炷香后,她又压低声音悄悄对我说:“其实,朕也不是很信……可这次不一样。朕不是来求国泰民安的。”
我挑眉:“那求什么?”
赵婉君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脸颊有些发红:“求……你身体康健,你我,百年好合。”
我愣在了原地,任由赵婉君拉了我好几下也没有动弹。
在赵婉君惊诧的目光下,我又折返回去,虔诚地拿着香跪下,口中喃喃道:”方才是在下冒犯了,望诸天勿怪。”
赵婉君哭笑不得:“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插上香,然后回到神佛前,重重叩首,在心中许愿。
我萧北行一生不信神佛,现在却希望世间神佛真能显灵。
愿以我性命,护赵婉君一世安稳无忧。
出了庙宇,赵婉君有些不高兴,猛然伸手用胳膊卡住我的脖子:“好你个萧北行,敢忽视朕?快告诉朕,你求什么了!”
“自然是求满天神佛,让我陪你一辈子。”我举手作投降状。
赵婉君的脸颊更红了,好似天边晚霞。
她骂了我一句“不正经”,便提起裙摆,噔噔噔向前跑去。
回忆起这些往事,无穷无尽的悲凉一点点从骨髓往上翻涌。
浸透了我的血液。
我拢了拢衣衫,想着,或许是大昭的深秋太寒凉了。
其实我也并未食言。
的确是一辈子,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一辈子。
院子里还回荡着赵婉君的哭声,萧伶似是听不下去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现在知道哭了!”
“当年为什么不好好查一查,当年为什么不相信兄长?”
“八年!整整八年,你和你的符煦甜甜蜜蜜,何曾想过我尸骨未寒的兄长!”
侍从惊慌失措,想要上前阻止,赵婉君却低声道:“对不起……”
我终于听到了这声对不起。
迟来的对不起。
“你还知道对不起?”萧伶冷笑,“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萧家军损伤大半,杜老将军身死,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你可曾见过小宋大人带回来的那个侍女林妤?她本活得安安稳稳,却因为帝王的偏听偏信,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你如何对得起我兄长,你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让赵婉君的表情愈发痛苦。
我伸手拉住萧伶:“好了!不要对陛下无礼!”
33.
萧伶不情不愿地住了嘴。
赵婉君身躯发软,瘫倒在地上,无助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是啊,都怪我,都怪我,我如何对得起萧北行……”
她的眼神一厉,突然起身,朝着旁边的树木直直撞过去!
这是萧府的院子,老树扎根千百年,枝桠粗壮。
若是撞上,虽不一定没命,也定会受伤!
我心中一阵厌烦,想不明白当年那个睿智沉稳,意气风发的少年君王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但大昭风雨飘摇,实在不能再失去君主了。
我抱住她的腰,将人生拉硬拽拽回来,就像当时捞回林妤那样。
“陛下!蛮族虎视眈眈,大昭危在旦夕,你怎么还有心情寻死觅活!”我的语气有些严厉,赵婉君却丝毫听不进去,一副双目无神的模样。
侍女急忙冲上来:“让陛下好好休息吧。”
我看着他们簇拥着这个任性的君王往外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脚下不稳晃荡了几下。
萧伶连忙过来搀扶我:“小宋大人,你怎么了?”
是啊,我怎么了?
或许是偷来的阳寿,也快到头了吧。
我扶着额,安抚性地对萧伶笑了笑:“我没事。”
回了屋,我看见林妤抱着思瑶坐在床榻上,口中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应当是边境的方言,听不懂,但从她口中唱出来,带着轻软的腔调,颇为好听。
见我进屋,她连忙抬手比在唇上,示意我噤声,然后安置好思瑶,蹑手蹑脚地拉着我走出屋子。
外头已是星月满天,夜色微凉。
“思瑶不知怎么回事,脸色白得厉害,却非不让我找大夫。”林妤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在我身边坐下,仰头望天。
我正思索着不论如何,也要请大夫来看看,身边却没了声响。
扭头一看,林妤正专注地往着天上的星辰。
她不过十九岁的年纪,生得很好看,秀丽的侧脸隐没在月色下,宛如生自山野的精灵。
“我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了。”她抬手,似乎想要触摸繁星,“上一次坐在月下,还是和我爹娘一起。”
我知道她父母双亡,斟酌着开口:“你爹娘……”
“他们死的那年,我八岁。”林妤笑了笑,竟有几分洒脱,“都是被蛮族害死的,要不是萧将军,我可能也死了。可惜,我没有跟萧将军道谢的机会。”
听到我自己的名字,我有些哑然。
做萧北行的时候,我南征北战,应当是救过不少人的。
就是因为救得人多了,所以都记不住。
没想到能留在一个小姑娘心里,整整十一年。
林妤继续道:“后来被掳走,我真以为人是有命的,我命运如此……”
“幸好遇见了小宋大人。”
她眼睛亮亮的,比满天星辰海亮。
她俯身,想要凑过来。
我犹豫片刻,侧开了头。
林妤的脸上并无失望,许久之后,耳边才飘来轻柔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呢?
我低声道:“忘不掉亡妻。”
林妤又笑了,笑容里有几分艳羡:“小宋大人的夫人,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没说话,眼前闪过赵婉君冷清的脸庞。
是啊。
赵婉君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确实是一个很美好、很美好的人。
34.
翌日,母亲皱着眉头走进我的屋子:“陛下试图割腕,被侍女拦了下来。”
“她怎么能如此任性!”我想起因蛮族失去双亲的林妤,心头一阵火起。
我从前不会说赵婉君半句不是,难得的抱怨引得母亲回头看我。
母亲嗫喏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北行,要不要告诉陛下,你其实……”
余下的话,消散在我有些冰冷的目光中。
我深吸一口气,起身为母亲沏茶:“母亲,萧北行已不想再见赵婉君了。我也不知道,我能在这世间待多久……”
母亲接过茶杯,手指摩挲着杯壁:“我知道,你怨恨她。我难道就不恨吗?萧家军死了那么多人,阿伶也被她害了……”
“可是她是君,我们是臣。宗室中没有适龄的孩子,大昭也不能没有君主……”她沉重地看着我,“北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感到了一阵无力。
八年光阴,无数条人命。
我不说恨赵婉君恨到要杀了她,却只想与她此生不见。
可我的母亲,在忠君爱国的萧家活了一辈子的人,将君主放在儿女之前……就和我死在疆场上的父亲一样。
……
正午时分,我入了宫。
脚踩在砖石上,我有几分恍惚。
一个多月前,我也是在这个时辰,带着思瑶去见赵婉君。
侍女满脸担忧地迎我进去,一走进宫殿,我就闻到了浓浓的药香和淡淡的血腥味,像是从黄泉深处传来。
赵婉君躺在榻上,甚至没有抬头看我。
我愕然地站在原地。
将她送回宫也就是昨晚的事,我没料到她会变成这样。
颓然地躺着,满头乌发间隐隐可见灰白,眼下一片青灰,脸色苍白如纸,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要知道,她从前最是爱美。
她登基之前,我还一边为她挽发,一边笑话她:“要做君王的人了,怎么也喜欢脂粉呢?”
“做君王又如何?做君王就不能喜欢打扮了?”赵婉君一扬脑袋,“日后史书工笔,我会是个功绩累累的帝王,也会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
她总有一堆歪理,我敲了敲她的脑袋,只能无奈地笑。
现在的她……
却把自己搞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我上前行礼:“陛下,你要珍重龙体。”
“你来做什么?”她开口,声音嘶哑如同裂帛,“又来拦朕?”
“你们都拦着朕,都拦着朕……”
“朕分明只是想去见北行!想去给她道歉!”
我开口,嗓音也有点干涩:“陛下有没有想过,萧将军一点也不想见您?”
赵婉君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蓦然抬头:“放肆!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吗?!”
35.
我冷笑一声,并不畏惧,步步紧逼:“陛下就是这样,害死了萧将军的老师,害死了萧将军的同袍!”
赵婉君猛地颤抖了一下。
“萧将军父亲早亡,自幼跟在杜老将军身边,随他征战四方,读书学艺。杜老将军于他而言,如师如父,你却干出那些事……”
“还有萧家军,他们守卫了大昭多少年,却死在了自己的君王手中,何其可笑!”
说到后面,我几欲呕血!
当年假意谋反,我从未想过赵婉君会变得如此疯狂!
“朕……朕会开坛做法事,向亡魂下跪……”赵婉君不安地往角落缩了缩,“这样北行就会原谅我了。他最心疼我,这样就会原谅我了……”
我气得发笑:“可你忘了吗?他,也是被你间接害死的。你有何颜面去地府见他?”
仅仅一句话,就让赵婉君溃不成军。
“朕……朕……”
看着她缩成一团,无助地发抖,我恍惚间以为见到了幼年的她。
先皇后去世时,她也是这样躲在自己的宫殿里,抱着被褥整夜整夜地哭。
是我将她硬拽出来,一遍一遍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陛下。”我上前,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别哭了。若要赎罪,该振作起来。”
赵婉君的神色恍惚:“北行……”
这一刻我是清楚的。
她在叫萧北行,而不是宋北行。
我掏出皱巴巴的信,塞进她手中:“臣来,是想给陛下送个东西。这是一个老狱卒送来的,说是……萧将军的遗书。”
“你好好看看吧。”
赵婉君一边发抖,一边展开信。
里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属于我的字体。
【婉君:卿卿如晤,见字如面。】
【自你登基之后,我再也没叫过你的名字。因为你不只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君主。但是这一次……请容许我任性一回吧。这一次,我不想做萧将军,你也不做皇帝,好不好?】
【对不起,以这样的方式逼你杀了我。但是我的确已经病入膏肓,不能再陪伴你继续面对风雨。朝廷众臣也无法继续忍受你如此倚重萧家。反正是要死,我希望我的死,对你有用。】
【你曾说要是天下太平,我们就去边关成婚,做一对寻常夫妻,游历天下,看尽世间繁华。我从不敢答应你,但午夜梦回,我却总能梦见这样的场景。】
【可惜,天妒你我,造化弄人,未来的路很长,你要自己走下去。】
【婉君……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放下了。不知道那时候陪在你身边的人是谁?是阿煦吗?他是个好孩子……】
【不论是谁,我都希望你能好好走下去。做一代明君,也喜乐无忧,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萧北行,绝笔。】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真相,还不知道符煦的狼子野心。
我还那样真心地祝福赵婉君与符煦。
我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不论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不是我。
赵婉君是个心性稳固的人,之前屡次身陷囹圄,她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解了毒发现符煦的背叛后,也迅速地想出了应对之策。
但就是这样沉稳睿智的帝王,在看完这封绝笔书后,再一次伸手捂着嘴,咬住自己的手掌。
以免哭声太大,惊扰了亡灵。
36.
我站在一边,静静地等她哭完。
从前赵婉君很少哭,我也最见不得她哭。
印象里,她及笄后只哭过一次。
先皇驾崩那次。
她跪在灵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泪珠缓缓地从眼角滚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哭得喘不上气,却还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声音。
我将身上的衣物脱下,披在她肩上,心疼地摩挲她的唇瓣:“别咬了,都出血了。难受就哭出来。”
“父皇说,身为君王,不能轻易流泪。”她哑声说,“眼泪没有任何用处,只能让敌人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就算是哭……也得藏起来。”
那一瞬间,满身缟素的她与幼年时那个缩成一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有了几分割裂。
她再也不是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公主了。
她要成长为大昭的君王,庇佑大昭的百姓。
我既心疼,又有些难过。
现在想来,或许一切在那时候已经注定。
她在皇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们再也回不到年少时。
现在看着赵婉君的眼泪,我惊奇地发现,我的心脏竟不再因此疼痛。
或许……我可以慢慢放下她。
不知过了多久,赵婉君的哭声渐渐停下。
她深呼吸许久,将那些不该有的脆弱一一收起。
我递给她一块帕子,是我自己偷闲做的。
说来好笑,我一个舞刀弄枪的将军,却为了讨赵婉君欢心学了些针线活儿,现在倒是能用上。
赵婉君的表情变了变,翻过帕子,在帕子的角落看到了一个“宋”字。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谢谢。你真的……很像他。你要是他就好了。”
我知道她在说谁,却抿唇不语。
赵婉君用帕子一点点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表情又变得冷峻:“小宋大人说得对,北行爱民如子,连绝笔书上都望我做一代明君。”
“我已经让他失望很多次了……这次,不会了。”
见她终于从愧疚的泥沼里挣脱出来,我松了一口气。
要是她继续下去,我说不定真得告诉她我是萧北行还魂归来……
“陛下想清楚就好。蛮族前锋队伍失了符煦,已乱成了一锅粥,蛮族派了使臣来,过几日就到。”
“虽说要继续战,臣也可以领兵,但大昭……千疮百孔,实在虚弱。若能暂时议和,来日休养生息,再一雪前耻,未尝不可。”
赵婉君点点头,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又道了一遍谢:“多亏有你,小宋大人。”
我看着她的侧脸,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口:“有件事……望陛下解惑。”
“问。”
“您与萧将军,是不是……有子嗣?”
她猛然看过来,我连忙下跪:“臣僭越。”
赵婉君没有发怒,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虽不知你从何得知……但朕可以告诉你,的确有过,但朕没留下她。”
我的心跳加速,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和淡淡的悲凉。
思瑶……
是我和赵婉君的孩子啊。
37.
之后几日,我入宫与赵婉君商议国事的时候,总是带着思瑶。
思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有种透明的错觉。
她牵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问我:“为什么要去宫里啊?我不喜欢陛下了,我要阿妤……”
我心中有些酸涩,面色严肃地告诉她:“宫中有医术超群的太医,可以为你把脉。”
“我都说了我没事。况且,人间的大夫,也诊断不出来。”思瑶垮着脸,老大不情愿,但还是跟着我进了宫。
再次见到思瑶的赵婉君有些意外。
处于愧疚和莫名的亲近,她传了些孩童爱吃的糕点亲自喂思瑶,思瑶却依旧爱搭不理的。
“陛下赎罪,思瑶年幼,恐是那天的刑罚将她吓着了……”我垂眸道,“带她来是因为她身子越来越差,想请太医看看。”
赵婉君有些尴尬,放下手中的糕点,传来了太医。
太医给思瑶把脉的时候,赵婉君盯着思瑶,很是出神。
我心中酸疼,别开了视线。
我没法告诉这个小仙灵,赵婉君是那个抛弃了她的母亲,而我真的是她的父亲。
只能这样做,抚慰心中莫名的伤痛与遗憾。
“这位小姐的身体很是康健。”太医恭恭敬敬地道,思瑶给我抛来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可之后数日,我还是带思瑶来缠着太医,勤勤恳恳,无一日缺席。
整个太医院都被我问遍了,现在一看到我就躲,思瑶也对我翻白眼。
我只能苦笑两声。
……
使臣下马京都的时候,京都下起了第一场雪。
雪花如柳絮,飘飘摇摇,缓缓落下。
我和思瑶都穿上了林妤亲手缝制的斗篷,谈不上多精致华贵,但厚实保暖。
宫中设宴款待使臣,我带着林妤一同前去。
宴会开始前,赵婉君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林妤,叹了一口气道:“先前,都是朕的错,险些害了这位姑娘……”
林妤上前跪拜,平静地说:“不敢责怪陛下。如今我在小宋大人身边做个婢女也是极好的。”
“只是婢女吗?”赵婉君试探性地问,“要不……朕封你个县主,给你们二人赐婚?”
路人甲
所以最终错的都是女主?明明是男主自己非要搞出一个谋反。而且哪怕男主谋反,哪怕女主中毒,依旧是爱着男主!但凡男主告诉女主真相,也不会死那么多人!然而最后男主把过错都推给女主,心安理得的过着女儿献祭获得的生命,跟别的女人幸福的一辈子。[笑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