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前秦帝国的灭亡完全是因为南征军事的惨败导致其系统一朝崩溃。一般来说，人们都将前秦的灭亡归结于苻坚善待鲜卑人和羌人又一力南征造成的。事实上，前秦当时内部矛盾重重，苻坚想要解决诸多矛盾就只能打出这两张牌。后人以读史者的身份将自己代入历史，都有一种比苻坚更聪明的错觉，其实苻坚作为当事人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当时的处境，他没有更多选择。
和多数王朝的灭亡不一样的是，前秦的灭亡是在一片繁荣且国力处于上升期而遽然被搅拌进了历史的尘埃。当时，前秦不仅完成了北方的统一，国库充裕，且通过苻坚和王猛的精细化治理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据史书记载：“关陇清宴，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
但只有苻坚个人知道自己面对的挑战到底有多大。苻坚当时面临三大挑战：宗室对于皇权的挑战；五胡之间矛盾极大，不能粘合；胡人创建的王朝大多短命，没有合法性的支撑。
先说宗室的问题。五胡在入主中原之后，虽然模仿中原王朝建立了帝业，但早期的部落联盟依然影响着其政治，典型就是，宗室对于皇权的制约。不管是前赵、后赵还是前燕，其军政权力都是被宗室所垄断。我们可以将其看作是一种军事分封制，这种体制的本质是：王朝的一切归全体宗室所有。
为什么石虎能够轻易从石弘手里夺取皇位，就是这种特殊体制的具体表现。
由于宗室权力极大，手中又握着军队，所以当雄主去世留下权力真空之后，其内部马上就会围绕皇权爆发内斗，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前赵、后赵和前燕都是因为内斗剧烈从而被外力趁机摧毁。
前秦建立后同样面临这个问题。苻健在位期间，其弟弟苻雄佩戴着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领雍州刺史、东海公的标签分享着苻健的权力，史书形容其“权侔人主”。
苻生即位之后，以苻安为领太尉；苻柳为征东大将军、并州刺史，镇蒲坂；苻谀为镇东大将军、豫州牧，镇陕城。
和前后赵及前燕一样，前秦的军政系统也是围绕宗室所构成的。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五胡以有限的人力统治中原，要想维持其统治就必须得重用宗室，实行军事分封制。
这是由部落联盟所影响并在严峻的现实面前所不得不采取的措施。
只是，皇权却被极大稀释，当时甚至发生这样的事，苻生派遣阎负和梁殊出使凉州，凉州牧张瓘当时竟然问了这样一句话：“秦据汉旧都，地兼将相，文武辅臣，领袖一时者谁也？”
张瓘当然知道前秦的皇帝是谁，只是他不知道到底谁在执掌前秦的权力，前秦皇权被宗室制约之严重由此可见。
苻坚即位之后，称大秦王，拜苻法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东海公。又以从祖永安公苻侯为太尉，从兄苻柳为车骑大将军尚书令。与宗室共享权力。
为什么五胡十六国时期许多政权的首领不称皇帝而称天王、大单于等称谓，就是不想加剧和宗室的矛盾。
但结果却是，宗室成为了冲击皇权的主力，因此导致了王朝的速亡。苻坚后来也遭遇了苻双、苻柳、苻庾、苻武等宗室的反叛。
为了稀释宗室的权力，苻坚就采用了重用异族慕容垂等人的方式来制衡宗室。前燕灭亡之后，燕主慕容暐被封为新兴侯，邑五千户，被任命为尚书；慕容垂被任命为京兆尹；慕容冲被任命为平阳太守；前燕王公以下也都被授予不同的官位。
慕容氏是苻坚制衡宗室的一张要牌 图源/剧照
全是重要岗位。这一点，苻坚自己也觉得对慕容氏是相当可以了，因此在之后遭遇慕容氏的反叛时才对慕容暐说出了这样的话：“卿兄弟布列上将、纳言，虽曰破灭，其实如归。”
确实也是事实。可这又造成了前秦基本盘氐人和鲜卑人、羌人的矛盾。这个下文再说。
总之，苻坚将异族引入核心岗位就是为了制衡宗室，使前秦不再重蹈前后赵以及前燕的覆辙。
只是宗室此时的权力依然很大，这从苻坚在决定南征时苻坚儿子中山公苻诜劝苻坚的话就能看出来：“阳平公，国之谋主，而陛下违之。”
阳平公就是苻坚的弟弟苻融，其当时的职位为侍中、领宗正、录尚书事，地位仅次于太子。可见，苻坚的皇权此时依然受宗室的制约。
行文至此，笔者似乎理解了苻融为什么劝苻坚不要南征，一个是因为前秦内部问题太大，可能还有怕苻坚拿到灭东晋的军功将宗室彻底拿捏的考虑。
总之，宗室对于前秦皇权的威胁倒逼着苻坚只能继续积累军功，以兼并东晋的军功来进一步制衡宗室，强化皇权。
当然，苻坚将慕容垂等人提拔到重要位置上之后就必然引发氐人的不满，因为，他们的权益被分享。于是，苻坚出于制衡宗室的考虑却引发了氐人和鲜卑人、羌人之间的巨大矛盾。
看看苻融在力劝苻坚不要南征的话中我们就能看出氐人和鲜卑等胡族的矛盾之大，史书记载苻融的原话是：“鲜卑、羌、羯攒聚如林，此皆国之贼也，我之仇也...臣愚以为猛兽不可养，狼子野心。往年星异，灾起于燕，愿少留意，以思天戒。”
为了劝苻坚不再重用鲜卑人，苻融甚至是拿天象说事。当时，前秦内部对于苻坚重用鲜卑人几乎是一致反对，比如，太史令张孟观察天象，推断出燕灭秦之象，劝苻坚诛杀慕容暐兄弟。
赵整甚至是编了一首歌来劝苻坚：“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
就连王猛在慕容垂投奔前秦时也建议苻坚将其诛杀：“慕容垂，燕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不如除之。”
前秦内部对鲜卑人的集体排斥一个是担心帝国的安全，更多还是因为鲜卑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可以说，当时的鲜卑人、羌人和氐人已经完全处于敌对状态，在前秦遭遇淝水之败后，慕容垂只剩下起兵一条路。
面对胡人之间的巨大矛盾，苻坚当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南征，转移矛盾，以攻灭东晋的结果来缓解五胡之间不能兼容的矛盾。
不过呢，胡人之间的矛盾又是因为苻坚为了扩张皇权、引入鲜卑势力而造成的，这是一个因果关系。
当然，苻坚南征也是为了解决合法性问题。虽然他在即位之后大力发展儒学、重用汉族士大夫，将前秦定义为中原文化的继承者，但这依然不能解决合法性问题，就连王猛都认为江东的东晋才是正朔。
王猛也认为，当时的正朔在东晋 图源/剧照
当时的人们有一个共识，前赵、后赵和前燕之所以速亡就是因为胡人创建的王朝不具备正统性，而当时的胡人也对于自己问鼎中原这件事表现出严重的不自信，从他们有些人不敢直接称皇帝而称天王、大单于就能看出来。
由此可见，前秦当时也面临速亡的威胁，而其本质原因就是缺乏正统性。为了解决这个根本性问题，苻坚自然就想到了南征，通过攻灭东晋拿到文化的正统地位，从而使前秦避免前后赵和前燕速亡的命运，用苻坚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非为地不广、人不足也。但思混一六合，以济苍生。”
苻坚明确表示，前秦南征绝对不是为了扩张，而是能够使那些流亡江南的中原士大夫回到故土。如果能够做成这件事，那么他苻坚就是绝对的圣王，前秦也就解决了合法性问题，自然也能避免速亡的命运。同时，中原士人的北归只会使苻坚的皇权更加稳固。
也就是说，苻坚南征是想同时解决前秦内部存在的皇权被宗室威胁、五胡之间敌对、前秦缺乏正统等一系列问题。对于当时的苻坚来说，南征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
当然，在前秦兼并前燕又先后平定凉州、收复蜀地，同时又接受了西域和东夷诸国的朝贡国威大显的情况下，南征几乎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只是，随着淝水惨败，苻坚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使内部矛盾进一步爆发，导致前秦在短时间内灭亡。
除了南征，苻坚还通过发展德政来解决内部矛盾，通过对前后赵和前燕之亡的复盘，苻坚发现，武力是不能够解决根本问题的，于是就转而想用德政感化人心。
苻坚的德政首先表现在对宗室的相对宽容，比如，从兄苻洛和部将兰殊造反，苻坚事后却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只是将苻洛远徙到凉州而已。还有，苻阳和王皮谋反，苻坚也只是将他们处以流刑。
总之，苻坚在对宗室采取铁血手段的同时也试图通过道德感化他们。
对待鲜卑人就更是如此。面对苻融诛杀慕容氏的请求，苻坚回答说：“今四海事旷，兆庶未宁，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方将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
在王猛劝杀慕容垂时苻坚同样回答：“吾方以义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且其初至，吾告之至诚，今而害之，人将谓我何！”
总之，苻坚的终极理想就是想打造皇权体制下的以氐人为中心，五胡和汉人共存、和睦相处的大一统局面。其所坚持的德政是在事实验证武力解决不了当时问题的情况下而不得已为之的做法。
说实话，苻坚的宽容在后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慕容氏已经造反的情况下他还将慕容暐官复原职，待之如初，甚至在慕容冲占领阿房城逼近长安时，苻坚还准备参加慕容暐儿子的婚礼。最后是在发觉慕容暐准备谋杀自己的计划时才将其父子、宗族千余人诛杀。
甚至在派遣吕光远征西域时苻坚还特意交代：“羁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勿极武穷兵，过深残掠。”
苻坚所坚持的德政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苻坚坚持德政也换取了关中人的支持，在长安城被围成为孤城的危机情况下，冯翊的部分人还想冒险给苻坚送粮食，甚至还表示，愿意潜入敌方做内应。
由此可见，苻坚此人是极具个人魅力，在乱世之中通过德政收获了一批忠实的拥趸。就是慕容垂，在造反时也表示，只是想恢复燕国关东的故土，并无意和苻坚争夺关西。
苻坚此人极具个人魅力 图源/剧照
在苻坚被姚苌缢杀苻登即位继续抵抗羌人的情况下，关中人继续支持苻氏，甚至表示：“义感君子，利动小人。吾等生逢先帝尧舜之化，累世受恩，非常伯纳言之子，即卿校牧守之胤，而可坐视豺狼忍害君父！”
虽然苻登最后被姚兴所杀，但他还是坚持战斗长达九年之久，而其之所以能坚持如此之久就是因为，苻坚生前所坚持的德政积累的人心。
苻坚的德政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的。对于此，史家也对其进行了肯定：“遵明王之德教，阐先圣之儒风，抚育黎元，忧勤庶政。”
只可惜时间太短，只覆盖到关中的核心。
总之，苻坚不管是发展德政还是一力南征，其实都有难言之隐，因为，前秦当时所面临的矛盾几乎就是无解，苻坚只能通过特殊手段解题。
只是，内部的矛盾最终又在战场上外显，在遭遇惨败之后，内部矛盾就一朝爆发，最终导致前秦也步了前后赵和前燕的老路，速亡。
只能说，对于当时的历史命题，苻坚很难解答，只能成为历史的牺牲品。
而苻坚的努力也并非毫无意义，他在生前既打造了北方短暂的繁荣景象，又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五胡到北朝之间的转化。
没有前秦和苻坚，就没有之后的北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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