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擎——在现代社会中,个人的选择有很多的自由

长江新世纪 2024-01-25 13:18:21

摘自《开场白》

往期回顾:刘擎——为什么要关心哲学?

在现代社会中,相较于传统生活,个人的选择一方面有很多自由,一方面有很大的负担。这时候我们会想到一个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他在20世纪中叶非常有名。在哲学专业上,他并不是第一流的哲学家,但他的有些观点非常有影响。

比如,他认为“人是自由的”。什么意思?人的存在和物的存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以一个杯子为例,他说杯子的存在是“自在的存在”。杯子的本质就是杯子本身,它自己不得不是杯子,它的本质无可改变。你把杯子打碎了,它仍然是个碎杯子。它自己也不能把自己打碎,它是凝固的、不变的。

而人的存在是“不断成为的存在”,也就是萨特所说“自为的存在”。人的本质是变化的。因为一开始,人作为意识的存在,是一个虚空,需要不断地被填满。你所填充的内容是会变化的,而且你不能不变化。正因为此,人必须做出选择,为此去行动,并且承担行动的后果。你总是要选择自己成为什么,你想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萨特的意思是说,你总可以不是现在的样子。

在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有一个军官叫艾希曼,他参加了所谓的对犹太人的终极解决方案,是执行犹太人大屠杀方案的主要负责者。“二战”以后他逃到了南美的阿根廷。1960年,以色列特工找到了潜逃的艾希曼,将他带回耶路撒冷进行审判。哲学家汉娜·阿伦特为此专门写过一本书《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在审判中,艾希曼为自己辩护的理由是:我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我们没有选择,军人哪有什么自由?

萨特对此怎么回答?萨特说:“不,你可以有三个选择。第一,你可以做叛军;第二,你可以当逃兵;第三,你可以选择自杀。这三个选择都有人做过。你说我不能选择,那是你不愿意选择;你说我就是不选择,那就是你选择了不选择。”

萨特非常强地突出了“选择”的自由,他认为人在存在论的结构当中,具有巨大的选择的自由。这给我们一种鼓舞,好像我们总是有机会成为不一样的人,总是有可能过不一样的生活。

所以现代社会一方面给了我们在原则上、法理上不受阻止的巨大的选择空间,但另外一方面,它也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负担。负担是什么呢?

第一,是判断的负担。如果做出新的选择——选择过另外一种生活,选择成为另外一种人,这个选择的好坏对错,我们没有把握。因为好坏对错,它需要一个判断的标准,这个标准在传统社会是由宗教、习俗提供的,现在这些都不太起作用了,所以判断的负担落到了我们个人身上。

第二,选择另外的生活,成为另外的人,是需要有能力的,有条件的。我们不一定具备这样的能力和条件。

所以现在的人会处在这样一个状态:一方面很自由,有很多选择,“太爽了”;另外一方面,选择的负担又很沉重,“太难了”。于是你就会从一个非常局部的、具体的感知,上升到对根本性问题的追问,而根本性的问题就是哲学问题。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存在,我们仍然会发现在生活当中,有些人就是能够做到非常卓越的、了不起的改变,创造一个又一个励志的故事。

假如有人问萨特:“我是先天的残疾人,行动都有困难,你说我怎么是自由的呢?”萨特会怎么回答?他会说,是的,你是残疾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因为残疾的特征是你身体上“自在”的不可改变的因素。但是你做一个什么样的残疾人,你是有选择的;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残疾,用什么态度对待自己的残疾是大有不同的。你可以做一个哀怨消极的残疾人,也可以做一个奋进积极的残疾人,这取决于你的选择,你完全有自由来超越自己身体的残疾性。身残志不残并不是一个谎言,我们在残奥会上看看那些运动员就知道了。

我很喜欢一部电影,叫《我的左脚》,它是由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这个电影的主角身体残障到什么地步呢?他只有左脚是可以活动的,其他所有的肢体都是没有知觉的,但他有意识。最后这个人成了一名画家。

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接到这个片子以后,半年都只用自己的左脚,借助轮椅来生活。电影上来第一个镜头,就是他用左脚拿出一张唱片放到唱机上。到拍摄的最后,刘易斯自己甚至能够用左脚作画,而且他的画也真的放到了电影里面。

我们会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的确有这样一种超凡的人(Extraordinary People)。他们如何成为可能?我知道,你们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每次听完一个精彩的演讲,很励志,很兴奋,但是第二天早上起来,又变得非常现实主义,对不对?但是这些故事传达的精神,仍然会在你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在你沮丧的时候,低落的时候,它将鼓舞你未来的岁月。

这是哲学带给我们的思考,让我们发现积极的精神力量。这也是为什么要关心哲学的原因之一。

上面所讲的是关于自我。那么对于他者,我们怎么理解呢?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是可能的吗?这就是哲学上著名的“他心问题”(Other’s Mind)——人家的脑子和我的脑子,是两个脑子。这个命题最早是由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提出的。

他有一篇论文是讲蝙蝠的。蝙蝠其实没有眼睛,没有视觉系统,它是靠声呐的返回来确定方位,来引导自己的飞行轨迹。托马斯·内格尔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知道了这些以后,我们能够想象一只蝙蝠的生活吗?”

类比于此,我们的宠物和我们身边的人,我们能否想象、理解呢?更进一步,这个疑问涉及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和另外一个头脑或者另外一个心灵,真的能够相互理解吗?

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在六十岁的时候,发表了他最重要的著作《真理与方法》,里面谈到这个问题。当然,他最早不是在讲人和人之间的理解,他在讲经典文献如何阐释。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视域”(Horizon),我们有可能去理解他人所在的视域吗?如果不能获得他人的视域,又如何能理解他们的著作是在说什么?

在理论上,人和人之间好像是不能够理解的,但有的时候又好像是能够理解的,是心灵相通的,甚至有很高的默契,这是怎么回事?

他在书中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大概意思是,我们并不需要完全放弃自己的视域,我们可以进入一个新的视域,叫作“融合视域”。将两个视域融合起来,就建立了一个桥梁,把“你”和“我”之间关联起来了。

他在六十岁时才写出这样的名著。这样伟大的学者在告诉我们什么:你不用特别着急。其实人的生活不在于你走得有多早,而在于你走得有多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轨道和自己的发展,你在什么时候走出一个成功的人生,而且这个成功未必要以等级、数字来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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