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与莫言笔下的母亲形象有什么不同?

老涵的文史独白 2020-11-04 14:28:29

莫言与马尔克斯的小说都对传统母性形象进行了重新塑造,小说摒弃了自古以来评价女性的尺度,以全新的笔法来塑造母性形象,这种塑造体现出两位作家对传统观念清醒、冷静的叛逆和批判精神。母性形象不仅是孕育生命的载体,还决定着人类生命繁衍的维度。在莫言与马尔克斯建造的女性长廊中有这样一类女性形象:她们勤劳顽强地抚养子女,支撑着整个家族的发展,她们勇敢正义,在社会大潮中坚守原则。笔者将这些母性形象的角色定位为勤劳顽强的家族母亲和勇敢正义的母亲。她们都有着敦厚温柔、坚强隐忍的可贵品质以及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在历史的漩涡中与困难周旋,竭尽所能哺育子女并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的孩子。正是因为这些坚强母亲的存在,中国民族这一大家族才得以延续,但因为孤军奋战,她们都不可避免地忍受着孤独的命运。

1995 年,莫言完成了一部献给母亲的小说——《丰乳肥臀》,这部小说的问世给莫言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和丰厚的收入——“大家文学奖”及十万元奖金,但同时,该书因为书名而遭到诟病。随着时间推移,读者真正读懂了《丰乳肥臀》,由书名引起的争议也逐渐烟消云散。小说的书名生动形象地体现了作品的内容。丰乳肥臀既从生理层面上代表了母亲拥有像大地一样孕育生命的能力,又从精神层面上象征了母亲博大的胸怀,她们不仅孕育了生命,而且能够战胜苦难,在苦难的道路中不断前行。在谈到《丰乳肥臀》的创作动机时,莫言充满无限深情地说:“丰乳象征母亲,肥臀象征大地,小说很大成分是在表现母子、大地和生育繁衍的深厚主题。母亲具有大地般的品格,厚德载物,无私奉献, 任劳任怨,大言希声,大象无形,大之至哉。”莫言的《丰乳肥臀》一开始便为读者呈现了一幅母亲的受难图。上官鲁氏和一头母驴在同一天生产,由于上官鲁氏一直没有生出男孩,婆婆便抛开媳妇去照看正在生产的母驴。小说写到婆婆上官吕氏仅仅在炕上倒了一滩尘土,放了一卷白布,一把剪刀,让儿媳上官鲁氏自行生产。在如此简陋的生产环境下,上官鲁氏饱受难产之苦才把上官金童生出来。上官金童一出生,上官鲁氏作为一个母亲的苦难便开始了,莫言也正是在女性对苦难的反抗中书写着母爱。

在小说的第一卷,莫言就介绍了上官鲁氏的苦难遭遇:由于丈夫不能生育,她向遇到的各种男人“借种”,结果还是生出了一堆女孩,婆婆上官吕氏对此非常不满,上官鲁氏的丈夫也对她非打即骂,最终上官鲁氏借马洛亚牧师的种生出了上官金童这个男孩。在小说的主体部分,莫言借上官金童之口讲述了母亲上官鲁氏的一生,上官鲁氏经历了中国整个灾难、苦痛和屈辱的 20 世纪。她忍辱负重,在他人无法忍受的苦难中坚忍地生活,凭着无私奉献的精神和强大的生命韧性,不但养育了自己的儿女,并且养育了儿女的儿女。虽然儿孙们的身份参差不齐,但上官鲁氏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在她的眼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生命本体意义上的人,无关身份,不管是共产党的儿子还是土匪的儿子或者国民党的女儿,只要是一条生命,她都想方设法地抚养、呵护。在错综复杂的小说情节中,莫言关于上官鲁氏的叙述焦点始终放在上官鲁氏怎样让她的孩子们活下来,当她的两个女婿因为党派之争牵涉到孩子的时候,上官鲁氏并未受到党派厮杀的影响,她始终把孩子的安危放在首位。在饥荒横行的年代,她像老母鸡一样保护孩子并带领他们逃荒。在她的世界里,活着便是一切,她说:“这十几年里,上官家的人就像韭菜一样,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发,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她向孩子们灌输的是一种生存的意念,“活着便是一切”,不仅越难越要活,而且要挣扎着活,要活得有出息。在饥饿的年代,让自己和孩子活下来,这是上官鲁氏作为一个母亲唯一的信念。在磨房工作的时候,上官鲁氏把粮食藏在自己的胃中,回家以后吐出来喂孩子。对于这一细节作品中是这样描述的:

她用手捂着嘴巴,跑到杏树下那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边,扑地跪下,双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张开,哇哇地呕吐着,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哗啦啦地倾泻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扑扑簌簌的水声。她歇息了几分钟,抬起头,用满是眼泪的眼睛,看着儿子,说了半句含混不清的话,立即又垂下头去呕吐。后来吐出的豌豆与粘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团一团地往木盆里跌落。终于吐完了,她把手伸进盆里,从水中抄起那些豌豆看了一下,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

这无疑是一幅生动的母亲受难图。从这一细节,我们可以感受到上官鲁氏深沉的母爱,她冒着由于用胃偷粮食而失去消化功能的风险,忍受着饥饿和身体上的不适,并且对此毫无怨言。上官鲁氏用这种方式养育了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从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熠熠闪耀的母性的光辉。

莫言的作品塑造了许多母性形象,小说《欢乐》中,在齐文椽的母亲身上,作家把母爱表现得震撼人心。在家庭经济拮据的情况下,为了让儿子上大学,年迈苍老的母亲去县城乞讨。作家余华读了《欢乐》倍受感动,在评论《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一文中,他以一位作家敏锐的直觉和感受力评论道:莫言讲述的正是这样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一个正在倒塌的形象,莫言歌唱的母亲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一个时间和磨难已经驯服不了的母亲,一个已经山河破碎的母亲。无私、坚忍、苦涩的母亲,是中华大地的象征。

马尔克斯与莫言一样擅长塑造母性形象,他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许多母性形象。《礼拜二下午午睡时刻》向我们描述了这样一幅图景:一个炎热的礼拜二下午午睡时刻,一位母亲带着小女儿去公墓祭奠被当作小偷打死的儿子。在去教堂借钥匙时,遭到整个小镇的村民围观。母亲不顾天气的炎热,也无视大家复杂的目光,坦然地走向公墓。当掌管墓地钥匙的神父质问母亲是否想过要把自己的儿子引入正道时,这位母亲平静地回答自己的儿子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小说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人物只有母亲、小女孩、神父以及小镇的人,但小说所表现出的母性的力量却是震撼人心的。小说中母亲的儿子本来是一个拳击手,为生活所迫而沦为小偷。以小镇人传统的价值观来看,偷东西是可耻的。一个因为偷东西被打死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理应不会有人来认领这个小偷的尸体。在母亲刚刚到达小镇时,镇上的人对这位母亲的态度是冷冰冰的,神父的妹妹也在母亲的再三请求下才叫醒神父,他们作为所谓的“道德审判者”把这位母亲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但母亲以一种同小镇人平等的身份告诉大家,她有一个令自己骄傲的好儿子。母亲的身上充满力量,她把本来处于被审判者位置的儿子和自己放到了审判者的位置,而小镇人则由原来的审判者变成了被审判者。母亲的伟大与小镇人人性的麻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母亲的到来打破了小镇人麻木的状态,小镇人转变了对母亲和小女孩的态度,神父的妹妹主动给母女俩提供太阳伞。马尔克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表示创作就是要把现实翻转过来,让读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母亲没有为儿子感到羞愧,相反,却以一个母亲的庄严形象使我们看到被生活掩埋的许多“真相”——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往往不一定是真实的,一成不变的东西未必是真理,小说中母亲的不卑不亢和维护儿子尊严的行为让我们尊敬并钦佩她,这位母亲让我们能够冲破惯性思维的束缚,重新审视已有的道德体系和评价标准,这是母性的力量所给予我们的。

马尔克斯非常善于塑造母性形象,《百年孤独》中的乌尔苏拉(在给一对双胞胎起名字时,乌尔苏拉以取“乌尔苏拉”这一名字的自己受了太多苦为由拒绝给双胞胎取这个名字)是一位实干热情的母亲。与《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一样,不管周围的环境是和平还是战乱,乌尔苏拉都竭尽全力抚养自己的孩子,并且抚养孩子的孩子,甚至收留陌生人的孩子——丽贝卡:“家里到处都是孩子”,“她在屋里摆上小木椅,还接纳了邻居的孩子,开设了一个幼儿园”。乌尔苏拉是一个充满智慧的母亲,在孩子们生病时,她用自己调制的汤药进行治疗。乌尔苏拉也是唯一一个与马孔多这一孤独小镇共同存在一百多年的女性人物,见证了马孔多的兴起、发展、繁荣与衰落,是贯穿全书的线索人物。在那个人人都想入非非的家里,乌尔苏拉极力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虽然乌尔苏拉身材娇小,但她勤劳、一丝不苟并且意志坚定。当乌尔苏拉的丈夫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醉心于实验时,乌尔苏拉带领孩子们在菜园里累得直不起腰来。在丈夫要带领全村人进行无意义的迁徙时,她发动全村的妇女进行阻止。她自制糖兽的生意为全村带来了最初的经济繁荣。在大儿子跟随马戏团远走他乡的时候,全家人里只有乌尔苏拉外出寻找儿子,虽然未找到儿子,但意外发现丈夫多次寻找而不得的马孔多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在权力的独裁者第三代阿尔卡蒂奥对马孔多实施毫无人情味的专横野蛮的铁腕政策时,乌尔苏拉对其进行鞭打,在里正受到不公正的处罚时,乌尔苏拉站出来阻止“从那时起镇上的事便由她作主”。在何塞·拉克尔·蒙卡达将军受审时,乌尔苏拉勇敢地站出来予以阻止,并且率领所有生活在马孔多的革命军军官的母亲去军事法庭主持公道。“她(乌尔苏拉)庄严的哀伤、她显赫的姓氏,以及她令人信服的慷慨陈词一度打破法庭的平静”。乌尔苏拉对法官说:“只要上帝还让我们活着,我们就还是母亲;不管你们有多么革命,只要没规矩,我们就有权脱了你们的裤子打一顿”。从这些细节中,我们不难看到,在乌尔苏拉的身上不仅有着熠熠生辉的母性,还有着令人折服的领导力。在她年逾百岁的时候,虽然患白内障几近失明,却依然活力不减并且头脑清醒——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培养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来重振家声。在乌尔苏拉生命的最后时光,虽然她眼睛失明,但她在气味的帮助下隐瞒了这一事实,由此免去了认输的耻辱。“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能穿针缝扣,还知道牛奶何时会煮沸。她对所有的东西都了如指掌,有时连她自己都忘记她已失明。”无论是作为一个妻子、母亲,还是祖母,乌尔苏拉在小说中的形象近乎完美无缺。无论是外来者带给马孔多的灾难,还是子女的大逆不道,乌尔苏拉都坦然面对,始终未被困难打倒。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中曾说,乌尔苏拉是他理想中的妇女形象。她有着较强的现实感,象征着拉美土地,并且维系着整个布恩迪亚家族的发展。在小说的结尾,没有人知道乌尔苏拉的确切年龄,她大概活了一百多岁。在乌尔苏拉的一生中,

《族长的没落》讲述了一位权力的掌控者手中的权力慢慢变弱的经历。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族长,在他心力交瘁的时候,族长通常会选择去一个地方——母亲那里——族长的避风港。虽然族长的母亲在文本中的笔墨不多,但必不可少。那是一个充满着大智慧的人,她知道儿子的所有苦闷,也了解如何为儿子分忧,她创造漂亮的小鸟进行兜售以获得收入。母亲去世的时候,族长逆天下之大不韪,给母亲举行了最高规格的葬礼(母亲并非教徒却在教堂举行葬礼并举国哀悼

莫言与马尔克斯在塑造母性形象时无疑都采取了“雄化”的叙事策略。“雄化”是突出女性人物“雄性”的一面,即让她们在外貌、言行举止和工作表现上尽可能地贴近并模仿男性,并进一步引导她们加入男性的世界,认同他们的价值观念,直到得到他们的认可和接受,最终成为“英雄”人物。莫言和马尔克斯小说中的母性形象不仅被“雄化”,甚至已经超越了男性。

莫言和马尔克斯小说中的母性形象是无所不能的,从孕育生命到反抗现存秩序,她们孕育着民间不朽的主题、永恒的历史,她们身上所体现的母性,是生存和爱的力量,是其它力量所无法比拟的。莫言与马尔克斯笔下的母性形象都是具有强大生命力、旺盛生殖力的形象,她们默默无闻、忍辱负重地活着,她们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始终捍卫着人性的良知,这不是一种个体形象,而是一种集体形象。这些母性形象是苦难的承受者、反抗者,她们是大地母亲的寓言,是民族的希望所在。母性形象的塑造是两位作家母性崇拜的体现,也是二人恋母情结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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