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年晚餐是馄饨、小米粥、蒸地瓜和二米饭,还有黄瓜炒鸡蛋、鸡肉炖冻豆腐和萝卜丝汤。
碗筷碰撞之中,有人高声喊:馄饨怎么没有馅儿?
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说话的,原来是爱吃肉的老头。
一看馄饨就是餐厅自己包的,连馄饨皮都不是外面的机制皮。馄饨汤里还放了小白菜。
父亲吃得慢,我不得不帮一帮,同时见缝插针帮着收餐具。
即使只是端回一个盘子,我都高兴得不行,简直是五月天喝凉茶——美透了。疑心自己兴奋点如此之低,是不是接近无欲无求的境界了。
一吃完饭,巫森就给阿晓号脉。

阿晓伸出胖胖的手,眼睛亮了起来。
左手号完号右手,巫森格外专注。
阿晓期待他说点啥。他呢,沉默了一会,但也不让她失望,说右边不好使的,脑出血或脑梗的病症都相对轻一些,好恢复一些。得有信心,加强锻炼。
阿晓听了,连连说:嘎嘎,嘎嘎!
又转头跟我连说带比划:嘎嘎,嘎嘎!
我第一次听懂了阿晓的语言。
她又招手,让我到她身边,把右手放在桌上,用左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摩挲右手给我看。
我说:对了,就这么做,坚持锻炼,肯定能恢复得更好。
她点头,大笑,说:好,嘎嘎!嘎嘎!
我说:对,晓姐,嘎嘎练,嘎嘎好!
她更高兴了,连一向睁不开的左眼都变大了一些。
她们那个年纪的人都纹眉纹眼线,上了点年纪,不化妆时,眼线就显得有些突兀。只有眼睛亮起来时,才不那么突兀了。
电视里放着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我问阿晓会不会唱,她笑着点头。
有一天我看见春艳还和她一起唱了“一条大河波浪宽”。歌唱使阿晓的脸生动起来,像春天枯草返青,像黑白画面有了色彩。
护理员来来回回地收餐具,擦桌子,拖地。阿晓离开桌边,拄着拐杖在走廊走,脸上不再是往常的刻板用力苦大仇深,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春风般的笑容。
忽然有人问:奇怪,阿晓美女今天咋这么高兴?
我说:有帅哥给美女号脉,能不高兴么?
大家听了就笑。
巫森早就和我说过要给阿晓号脉了,他不过为了增加自己的临床经验,并不能给她任何治疗。可是这一号脉,不知给了阿晓多少信心和希望。她一定以为他不是巫医是神医呢。
年过五旬,头发还在,也没怎么白,没发胖,更没有大肚腩,应当算帅哥吧。我自己说完也忍不住笑。
父亲问兽兽啥时候能回来。
我说:五一恐怕回不来,我和巫森去看他。要七月放暑假才能回来。
父亲说:是呀,也不能说让人家回来就回来,不得放假么。
我知道父亲是想他外孙了,就转移话题,问:爸,电视声能听见不?
父亲点一点头,说:能。
刘姨说:孩子,你爸每天都把饭菜吃得特别干净,可像样了呢。
我说:挨过饿的人,看不得剩饭。我爸说,1961年挨饿,在学校只能吃豆饼。豆饼是喂猪的呀?
刘姨摇摇头,说:能吃上豆饼还行呢,有的连豆饼都吃不上啊!
六十多年前,人们吃不饱,啃树皮,吃豆饼,还有的孩子吃煤,真是想想都感到心酸。
不过还好,他们挺过来了,在艰苦的年代奋斗,挣扎,苦苦支撑。老了,终于有福气住进颐年。
庆山说:“对人来说,真诚而圣洁地表达过、创造过,生命化作火花在空中闪了闪,照过一些人的眼睛,远胜于一切长寿与日常生活。这是真正活过。”这就是即使父母一代老了,不能动了,糊涂了,即使明知奇迹不能再出现,我们仍然期望他们好好活着的心心叶叶吧。
我们斜对面,坐着红裤子大妈和她带尿袋的瘫痪丈夫,红裤子大妈不让他吃完饭就睡,可是他睁着眼睛就盹着了。
父亲用手指指指他,意思是不让睡咋还睡着了。
我随着父亲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尿袋大叔坐在轮椅上,眯缝着眼睛,大张着嘴。没有头发,嘴里只有两颗残缺的摇摇欲坠的牙齿,这使他看上去无比苍老。其实他应当比父亲小差不多十岁。岁月就这样无情地给他疾病,同时一颗一颗剥夺着他的牙齿。
过了一会,父亲又抬起手指对面,原来尿袋大叔醒了,右臂右腿不停地在抖。
我给父亲吃人参蜜片、山楂片、牛肉粒。牛肉粒太硬,父亲吐了出来,然后抬起手指对面。
这回,我看见尿袋大叔完全闭上了眼睛,头歪向一边,彻底睡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