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间朝西,西窗窗台什么也没放,一向被护理员擦拭得一尘不染,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出溜。
父亲打第一针那天,我见父亲房间窗台上有一盆栀子花,以为是哪个朋友送来的。但是,实在猜不出是哪一个朋友,知道父亲喜爱栀子花,给悄悄放在了窗台上。
栀子花,白花盆。小小一棵,叶子倒浓绿精神。它蹲在窗台上,使整个房间有了不一样的雅致情调,尤其在雨雪天,使人看了心情大好。绿植就是有这样的作用。
父亲打到第四针,春艳跟我说:姐,你看,老爹把我养在阳台上的花都给搬到他房间里来啦。

我一看,可不是么,窗台上现在已经是两盆栀子花了,其中一盆还开了一朵白色的花。
我说:他偷花呀,怎么不拦住他?
春艳说:不行啊,一说他就生气,还敢拦?
巫森说:哎呀,我们还以为谁送的呢,这还开了一朵花。
春艳说:老多花骨朵了,都让人给薅下去了,把花骨朵扔一地。行,我这花就放老爹这里养着吧。
大家都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些淘气的老人家,谁都拿他们没办法。
父亲坐在大厅里等着开饭。我去问父亲:爸,窗台上的花,是你偷的吧?
他听了面无表情,眼睛望向别处,说:我不冷。
我说:爸,你喜欢花告诉我,我给你买,何必偷呢?
父亲说:赵革给老庄开车拉牛肉。老庄也不知活没活着。
你看,他对自己的小偷小摸行为居然毫不羞愧,还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
汪曾祺在散文《夏天》里写:“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把栀子开花写得极为快意淋漓,形象传神。
也许老一辈人都读过汪老写的栀子花,都有栀子花情结?
我回房间接了个电话,再去看,父亲已经手拿糖酥饼吃上饭了。春艳说主食是韭菜馅饼和酥饼,可是我完全没有看见韭菜馅饼,可见父亲吃得有多么快。
快吃完时,春艳夹起最后一只馅饼,问父亲吃饱没,还要不要了。
父亲也不说话,把手用力一招,意思是:快溜地拿来得了。
就这样,父亲不仅吃完了餐盘里所有的饭菜,还多吃了一只韭菜馅饼。我帮刘姨收餐盘,发现她肉都剩在盘子里,一动也没动。而父亲从打针开始,不仅胃口大开,还有精力偷东西了,药效实在显著。
我赶紧在网上下单了两盆栀子花。花很便宜,两盆才二十块钱,比我在集市上买的还便宜。
父亲能一直喜爱栀子花,那就给他摆两盆好了。这样他天天还能有个念性。然而想让他承认偷盗行为,送还赃物,赔礼道歉,我觉得难过登天。
说起登天,不久前,曾是全球首富的杰夫·贝佐斯的未婚妻劳伦·桑切斯和另外五名女性一同搭乘“蓝色起源”的新谢泼德号火箭,完成了史上首次全女性太空之旅。父亲房间里的电视新闻说,她们飞到距离地球一百多公里的高度,跨越国际公认的太空界限卡门线俯瞰蓝色地球,登天还真就这么容易地实现了。
可是你跟一个糊里糊涂的八十五岁的老人讲道理,让他回归清醒理智就不容易了。
友人问我如何获取写作素材,我告诉她,随时随地都是素材,不留心,看不见。就我老父亲这样,你都不用找素材,天天给你创造素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时时惊喜,处处惊吓。刺激桩桩,更仆难数。
很多人表示爱看颐年系列,跟着我一同感受人事意趣,一同经历养老院里的苦辣酸甜。事实上,旁观容易亲历难。被老父亲这么折腾,我觉得自己已经读透了人生这本大书,读后感也够得上一本厚厚大书了。
外面一直淅淅沥沥下着春雨,巫森冒雨去官银号街道学府社区为父亲办理一卡通业务。父亲隔一会儿就找他,问巫森嘎哈去了。好像担心会动他那几个亿的账户似的。
因为已经十年没有流水,父亲的医保卡早就被银行列为不动户,办理起来十分繁琐。父亲只需在视频里露个脸,表示还活着就行了。而办理的人,得不怕麻烦,跑东跑西,上哪儿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