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坦坦、安安稳稳的一生为大多数人所渴望,然而,苦难却常常光顾并造就一个扑朔迷离的传奇文人。白朴作为“元曲四大家”之一,文名赫赫,而其背后却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悲情人生。
白朴的笔底总是有千般波澜,令当时的文人观之都甘拜下风。他的《墙头马上》,满是对美好人世的眷恋,而《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却满是多情悯世之言,让人猜不透他的内心深处究竟纠缠着怎样的心事。
出身于官宦世家的白朴,父亲白华是金宣宗时期的枢密院判,宋灭金时便转而仕宋。之后,蒙古人剽悍的铁骑征服了中原,白华又俯首成为元朝的臣子。
古有“忠臣不事二主”之说,在几个王朝的士林中摇摆飘摇,俯身低颜,白华臣节尽丧,为士林所不齿。而入了新朝亦不被朝廷倚重,潦倒不堪的白华渐渐地陷入自怨自艾的深渊。幼年时,终日面对着愁容惨淡的父亲,一切忧思都好似浓重的阴影,投射在白朴敏感的心房。
白家世代书香,白朴的仲父白贲年少时便有锦绣诗名在外,其父白华饱读诗书,“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的元好问便是白华的好友。元白两家为世交,常有诗文往来。
元好问对聪颖过人的白朴极为喜爱,曾以“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来勉励他刻苦读书。
金亡时,蒙古大军大肆劫掠,汴京城一片离乱。奔走逃亡的人群挤满街巷,白朴姐弟在慌乱中与母亲走散,皆沦落为孤儿,而白朴当时只有七岁。如非元好问及时赶到,搭救白家姐弟于水火之中,恐怕白朴早己殒命在蒙古军队的马蹄之下,而没有日后享誉文坛的盛名了。
救下白朴姐弟二人,元好问便带他们四处奔逃。生活虽然艰辛,但元好问对白家姐弟视如己出,呵护备至。
一次,白朴身染瘟疫,眼看七分魂魄已散去了六分,虚弱的身体飘若游丝。总是患难之时才见真情,看着白朴被瘟疫折磨,元好问不顾被传染的危险,紧紧地抱着他数夜未眠。终于,白朴周身发汗病愈,元好问却疲惫地晕厥在地。
幼时与母亲的离散在白朴的心间划了一道难以缝合的伤口,以至于他终生都不能释怀。而元好问给了白朴一段坚实的不求回报的父爱,努力地弥合着他心头的伤痛。
白朴对此从不敢忘怀,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行,都以元好问为标杆。这一切,元好问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对白朴格外用心,不辞辛苦地教导着他。
元太宗九年(1237),十二岁的白朴被元好问送回到父亲白华的身边。同样饱受离乱之苦的白华,见到失散多年的儿女,不禁欣喜若狂写下“今何日,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的词句。
白华没有想到,命运弄人,骨肉离合,一切都如同黄粱一梦。一家团聚后,白朴便随父亲在北方的真定城安居下来,重新体会久违的亲情。
较之从前,相对安定的生活使白朴能更安心地读书,他很快便成为远近闻名的少年才子,被朝廷征用。
然而,他从不想戴上官帽,深入官场。汴梁城昔日动乱的场景令白朴难以忘怀,而对元朝的深恶痛绝亦令他难以理解父亲的委曲求全。故而,他一刻都不想在宦海停留,面对满目苍凉的山河,只想拂袖离去。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贫煞也风流。
——白朴《阳春曲·知几》
半生荣辱,是是非非,都清楚地浮现在白朴的心间。金代后期的动乱,亡国去家的惨痛,让父亲和恩师元好问一次次地经历时代和人生的风霜。这一切都让白朴彻底地看透世事,因而在《阳春曲》中过早地流露出看破红尘的绝望。
白朴原名恒,字仁甫,但他自己改名为朴,字太素。父亲望他始终如一、宽仁平顺的愿望在当时动荡的年代下是难以实现的,而白朴深知,万事不过虚妄,自己的人格一定不能为尘世的污浊所玷污,因而他甘愿朴素地坚守自己的内心,哪怕孤独得如一枝不蔓不枝的青莲也在所不惜。
官场仿若暗夜一般伸手不见五指,白朴不愿在其中摸索,便毅然选择读书写诗、闲云野鹤的日子。四处游历之时,他偶尔为梨园名角几部剧本,卖文以求生存。
深入市里坊间,白朴的学问名望更加闻名。当时正值元世祖广纳人才之时,推荐白朴入朝为官的人难以计数。就在此时,元好问的死讯却突然传来,白朴如坠深渊,痛苦至极。
世事的无常,让他更加无心于仕途。他深知,若在宦海混迹,他难免遭人诽谤非议,即使能相安一时,能否全身而退也是谜题。因而,白朴继续力避官场,缄口不语,唯在江湖间纵横逍遥,“诗酒乐天真”。
张良辞汉全身计,范蠡归湖远害机。乐山乐水总相宜,君细推,今古几人知。——白朴《阳春曲.知几》
《易.系辞下》云:“子曰:知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
此曲题为“知几”,意为应该知晓变化的征兆,有先见之明。面对时有波澜的宦海,白朴对仕途的担心不无道理。汉时,张良辅佐刘邦平定天下后,旋即离开朝堂,淡然离去;春秋,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即刻远离江湖,避免杀机。
君王之心如六月天一般捉摸不定,进入朝堂,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也都托付给了帝王。识时务者为俊杰,趁早隐退,在乐山乐水间徜徉遨游,“绣衣来就论文饮,随意割鸡炊黍”,才是人间正途。然而,兔死狗烹的道理如此浅显,古时今世亦无几人能完全参破。在这样的现状中,自朴不禁感到一种难以抚慰的悲凉。
朝廷屡次征召白朴出仕,都被他一口回绝。而时以河南路宣抚使入中枢的史天泽坚持推荐白朴入朝,白朴依旧没有应允。忤逆了史天泽的举荐之意,让白朴深感不安,他自觉不便在真定久留,便辞别妻子,告别父亲,踏上了浩浩荡荡的漫游之路。从此白朴放浪形骸于外,寄身山水之间。
远离家乡,一想起家中的父亲与妻子儿女,白朴便觉肝肠寸断,欲立即返回家中。然而,正当他踌躇不定时,妻子对他思念成疾,抑郁而亡。他从未想到,十年前的一别竟然就是终生之别。
妻子离世的消息传来,白朴的心上又多了一道伤口。他即刻踏上归途,一路跌跌撞撞,几次昏厥在路上。从前与妻子甜言蜜语、耳鬓厮磨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而一夕之间,便天人永隔。
妻子亡故之后,白朴的诗文曲辞中,更加难觅温馨与希望的字眼,所剩的不过都是悲怆。此后,他又从真定逃亡江南,往来于扬州、苏州、杭州之地,飘零在小桥流水人家之间。而这样漫无目的的漂泊,开始之后便又是十年。
身边的人屡遭变故,让本就多情敏感的白朴感到万分痛苦。他本以为,看遍无关情爱的山水风月便可让他的心暂时安定,未料云游四方之后,所见的景象愈加让他怅惘。每到一处地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蒙古军队洗劫过后的断壁残垣,幼年时的惨痛记忆不觉间又浮上心头,让笼罩在他眉间厚重的阴霾更加难以抚平。
在元代,鄙薄功名、渴求归隐之人并非白朴一个。与他同时的关汉卿、马致远,稍后的贯云石、张可久等,亦有同样的心曲。然而,白朴并非在求仕碰壁后才选择归隐,而是从一开始便甘愿独守清贫。尽管父亲对他怀着“习进士业”的愿望,但他不愿再迈进官场一步,步父亲的后尘。
江山易代,白朴不禁为之悲戚,而更多的是为自己一生颠沛流离的生活伤怀。从“幼经丧乱,仓皇失母”到“放浪形骸,期于失意”,常人祈祷的寿比南山在白朴那里总未显得那样顺遂人意,活到耄耋之年,亲情离散,爱情凋零,与他相伴随的无非是挥之不去的沧桑和失落。因而,他宁愿沉默,去深山采撷忘忧草和含笑花,来企盼来世的潇洒快意。
于是,八十一岁那年,对人世没有一丝眷恋的白朴,择一个吉日便走入了一座深山。他一面唱着忧伤的曲辞,一面走向丛林深处。山雾迷离,一切景物皆不可见,唯有他楚辞般哀伤绵长的曲调在林中传扬。一阵风吹过,连曲子的余音也都不见,唯有风声在林隙间呼啸,仿佛山峦也在哽咽。白朴,便从此消失在人间,再无音讯!
不显达时,笑汲汲营营者太轻浅;该隐退时,道自己多情总是伤离别。显达、退隐,两厢里皆不要,说归去便当真归去的白朴,空留给世间一段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