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每个人的心中,从来都是一个难解的心结。中国自古即有“父母在,不远游”的传统。离乡,或许是为了蟾宫折桂,实现“一朝看尽长安花”的潇洒快意;或许是被贬他乡,碰着同样的“天涯沦落人”,便湿了司马青衫!
无论如何,离乡都是一种无奈。在古人看来,人就像一棵树,只有把根牢牢地扎在故土中,才能枝繁叶茂,盛开浓荫。传统中八户人家围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像“井”字形,背对着院子就等于离开自己的老家,“背井离乡”即由此而来。这个古老的象形文字,蕴藏着浓浓的恋乡之情,历经千年风霜也不曾褪色。
漂泊在外的游子对故乡的思念就好像海边的浪潮,纵然他们的心是坚硬的礁石,日复一日地被侵蚀,也难免留下伤心的孔洞。“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俨狁之故。不遑启居,俨狁之故。”一束束薇菜已经发芽,采一束薇菜,思乡之泪就要落下。然而说回乡道回乡,边防战事还未完结,家又如何回得?《诗经·小雅·采薇》一诗,传唱着战士征夫的一汪乡愁,凄切迷离。
在外颠沛的游子,与戍边人之愁又有何异。李白有妇孺皆知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煜满腔愁情,感慨“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马致远骑瘦马独行古道,“断肠人在天涯”;纳兰性德乡梦难续,“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
面对故乡,游子的心底总是翻腾着千层波澜,久久不能平静。孤独的岁月里,午夜梦回时,不眠之人的忧愁逐渐袭来,由淡而深,润湿了记忆。回不去的是故乡,冲不破的是时间建筑的高墙。
人生易老,世事沧桑。与过往的王朝相比,国家民族的变乱,众多民族的聚居,一点点挑拨着元人敏感的思绪,他们的离愁仿佛也更加深切。元代科举时行时辍,因而仕途失意的儒士“多致力于文字之间,以为不朽”。加之少数民族乐曲的传入和繁盛,正如徐渭所说:“北曲盖辽金北鄙杂伐之音,壮伟狠戾,武夫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为民间之日用”,更易表情达意的杂剧和曲子便流行起来。
饱经离难的元人,把自己的情感笔酣墨饱地写入元曲,被传唱于市里坊间,一字字、一声声催人泪下。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马致远《寿阳曲.潇湘夜雨》
在《汉宫秋》里,马致远曾借王昭君(王嫱)之口道出了离乡的一番折磨:“背井离乡,卧雪霜眠。”离开家乡就如同卧于霜雪之上,这是何等的痛苦。而他的这首《寿阳曲.潇湘夜雨》,亦是让人心碎的断肠曲,每一字每一句都敲打着人们敏感的心弦。
潇湘本指湘、潇二水汇集的零陵郡,后来成为湖南一带的代称。宋人爱风花雪月,便封湖南的八处景致为“潇湘八景”。夏秋时节,此地淫雨霏霏,昼夜不停,沉闷而忧郁。尤其是渔灯四暗、夜晚将至之时,淋漓的小雨落在孤舟里,落在缥缈朦胧的水雾间,落在离家万里的游子面庞之上,让人不禁恍惚:在游子脸上肆意纵横的难道不是雨丝,而是自己的思乡之泪?
孤舟总是离索,夜雨更让人惆怅。根据史载,马致远有“二十年漂泊”生涯。当他在日益黯淡的岁月中,流下无奈的泪水;当生命的花瓣即将枯萎,落下蜷缩的残萼,流露在他曲中幽深慷慨的离愁,便更容易让人领会。
然而,漂泊天涯的人又怎独马致远一个呢?每个团圆的节日,每个似曾相识的景物,都让游子的思乡之情无处藏身,戚戚然暴露于眉上、心间。
冬至是唐时的重要节日,在这一天,皇帝会到郊外举行祭天大典,百姓也会向父母尊长祭拜,相互庆贺。某一个冬至夜里,白居易独自在邯郸驿里,唯有影子与之相伴。他抱着膝头瑟瑟发抖,“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心里想着家中的亲人也和他一样辗转难眠,思念远人,那一份孤苦伶仃的思乡之情便来得更加沉重。
秋风江上棹孤舟,烟水悠悠,伤心无句赋登楼。山容瘦,老树替人愁。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乐可酬,人非旧。黄花时候,难比旧风流。
秋风江上棹孤航,烟水茫茫,白云西去雁南翔。推蓬望,清思满沧浪。东篱载酒陶元亮,等闲间过了重阳。自感伤,何情况,黄花惆怅,空作去年香。
汤式《小梁州》
思乡本不论季节,但一年中总有些日子会令人离愁遍生。重阳节亦是历来团圆的时刻,王维有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逄佳节倍思亲”,遥想家乡的亲人携手登高,观花饮酒,一派和乐,而自己独在他乡,无人相伴,越发觉得孤独。同样,在九月九日深秋之际,曲人汤式也不免发出这番慨叹。
汤式生于元末明初,历经元、明两朝的更迭。虽与马致远生活的年代大不相同,但汤式入明不仕,同样经历了落魄江湖多年的日子。生于乱世,他的命运不可避免地烙上了颠沛流离的印记。据说他后来曾得到燕王朱棣的赏识,宠遇甚厚,但在此之前,汤式流落江湖多年,他对漂泊的感悟,深入骨髓。
孤舟总是激起人无限的飘零之感,马致远有“潇湘夜雨泊孤舟”之语,汤式的两曲亦从孤舟写起。他独自泛舟江上,秋风瑟瑟,烟水茫茫,使得他内心生出无限惆怅。作者欲登楼遣愁,无奈所见之景也是同样的悲苦。山容枯瘦,老树竞也替自己忧愁。
汤式看着眼前桌案上的酒樽,闻着淡淡的酒香,禁不住暗叹:自己己经渐渐老去,不知故乡中,健在的知己尚有几人。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中“明年此令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倾诉的亦是同样的心曲。在无人相伴的节日里,作者感慨万千,过去与亲友欢乐相聚是多么容易,而今独在他乡,黄花依旧,却物是人非。
汤式抬头仰望,悠悠西去的白云,南飞向暖的大雁,都像是自己的影子。回到舟中,他掀起蓬帘而望,眼前滚滚流动的江水正像自己的情思一样,溢满一江,江流不断。在这种情境中,汤式又忆起陶渊明入菊园饮酒赏花过重阳的情景。他遥想,故园的菊花应该也和我一样惆怅吧,它的馨香依旧,而知己早已漂泊在天涯.
未写人念菊花,而写菊花思人,曲人的一杆妙笔将思乡之情写得凄凉感伤,无限怅惋。在离人曲中,有一些意象总是频频现身,因为它们常常会勾起游子的愁情,譬如孤舟,譬如秋风,譬如黄花,譬如烟雨,它们已然成了离愁的代名词。
或许确实如后人评论的那样,汤式的散曲虽明艳工巧,却大多有情感矫揉造作之嫌。然而,游子之愁是无法刻意营造的,如若没有长年的宦游和羁旅,人思黄花、黄花思人的愁苦便不会如此浓重。即便只冲着这一点,汤式就应得到后人的缅怀。
如若在阳光明媚的白天,游子还能强颜欢笑,遮掩离愁,而在孤寂无人的茫茫夜里,离愁便像遍洒的月华般难以掩饰。浩渺广袤的夜空,万籁俱寂,斜风透过窗棂吹进房间,不断撩拨游子的彻骨惆怅。王建的“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韦应物“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都是因一腔愁情无处寄托,而在夜晚写下的凄迷之作。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出自孟浩然的著名绝句《宿建德江》。建德江位于富春江的上游,即新安江经建德县(今浙江省建德市)的一段江水。诗人夜宿建德江畔,烟气缭绕,夜色朦胧,因而触景生情,旧愁未消,又添新愁。
孟浩然在《自洛之越》一诗中说:“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三十年的光阴,诗人自叹一事无成。于是他把羁旅中的惆怅,对故乡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灭、人生的坎坷等人生况味都熔炼在这首诗中。
汤式与孟浩然的经历相似,在仕途失意中渐渐顿悟人生,因而最终,他们都选择了跨过世俗和时间的门槛,放飞自己的灵魂,去广阔的山水间寻找自由。
《荀子·礼论》中说:“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也。小者是燕爵,犹有啁啾之顷焉,然后能去之。”
凡生于天地之间“有血气”的大鸟兽,一旦离开自己的群体,再经过原来住的旧地时,一定会在那里徘徊周旋,啼鸣嘶叫,而后才会不舍地离去。即使是燕子麻雀之类的物种,也会在那里叽叽喳喳一会儿才会离开。
那些栖留异乡的动物的啼鸣,倘若能被解读的话,或许也是一曲曲让人肠断的游子吟。动物尚且都眷恋自己的同类,依恋自己的故乡,更何况满腔情思的人呢?不管是白马秋风凄厉的塞上,还是杏花春雨明丽的江南,如果不是故乡,人们便会生出无限惆怅。因而,游子归乡,将是亘古不变的美好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