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聂隐娘到杨贵妃:透过皈依道教,对抗社会道德束缚的唐代女性们

老涵的文史独白 2020-11-17 18:40:22

唐代有一群女性,格外引人注目。有人称他们女冠、女道、女师、甚至在世之时就被尊为仙真,为地方官吏百姓拥戴;也有人称她们是妖物,掌握政权、祸乱百姓,甚至也有士人混用仙真名称,妆点狎妓的风流意味。

这些女性有人是皇室的公主、诗人恋慕的对象、嫔妃的老师、皇帝的爱妃、官吏的爱妾、地方的孝女,她们是传奇小说作意好奇的角色原型,也是国家遭难时帝王、官员争相传诵的活神仙,更是庇护乡里、传经传法的护教法师。

若再细看,她们的社会阶级横跨皇族至百姓,归返道门的前因后果也各有曲折,这群女性透过道教的思想文化,取得了独立于传统家庭的力量,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不一的影响。不过妖物、天仙、女师等称呼,褒贬不一,女性在唐代的修道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否如文人诗歌吟咏中一般风流自在?还是其实清寂无聊、是极尽克制的苦修生活?

政治刺客聂隐娘

唐代传奇〈聂隐娘〉可说是个经典的例子。聂隐娘十岁遭女尼掳去,并依女尼命令暗杀他人。虽然小说文本中的女尼应该是佛教徒,但是,她与徒弟聂隐娘的行事却充满浓厚的道教色彩:聂隐娘在练剑初始,比丘尼就赐药助长徒弟功力──这是道教的「服食」传统,借着服用特殊的饮食、丹药求得长生不老;聂隐娘服药之后,带着长剑,能在峭壁上行走如风,比猿猴还迅捷──这是道教的「登涉」传统,道士们会带着剑、镜保护自己,入山求道修行;聂隐娘青春永驻,多年后有人在市集偶见,仍保有昔日容貌──这是道教的「养生」传统,就像道徒们藉由修习各形各色的道术,追求肉体的不朽。

女尼多次派遣聂隐娘暗杀奸人后,虽放她回归乡里,但聂隐娘却再也回不去单纯的女儿身份。她在父亲追问之下,道出自己并非进入寻常佛门念经诵祷,而是早已习得一身惊人业术,能随意取人性命,而且女尼在送聂隐娘归家之前,更将暗杀用的刀刃密藏在她的后脑,常人无法辨识拿取,只有聂隐娘可以依照一己意志取刀、藏刀。听闻此事,父亲对女儿的怜爱便转为敬惧,无法将女儿视作常人看待。而聂隐娘身挟奇术,成为他人闻风丧胆的刺客,婚事也不再听从父母安排,回家不久,就自行选择嫁与邻里的磨镜少年,父母也不敢违逆。

聂隐娘回到俗世后,不像传统女儿那样侍奉父母,相夫教子;相反地,她选择以刺客身份走入公众社会,而这项选择,和父亲也有关系。父亲聂锋是蕃镇魏博的大将,在蕃主要求之下,聂隐娘受父命刺杀刘昌裔,却戏剧性地慑服于刘昌裔的先知先觉,因此决意和丈夫一同转投幕下,甚至挺身对抗魏博先后派来的其他刺客,此时,聂隐娘已完全脱离了家庭,走向个人的生命道路,而这条道路,和聂隐娘的宗教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若非刘昌裔未卜先知的能力,恩威并用地慑服了聂隐娘,她应当还是追随父亲的脚步,为魏博军镇奔走杀人。

在唐代,蕃镇派遣刺客执行政治暗杀并不只是小说家的杜撰,宪宗时期,宰相武元衡、大臣裴度就曾遭到蕃镇李师道派出的刺客暗杀而一死一重伤。不过,由身怀奇术的女性担任刺客,是这个故事最有魅力的地方,聂隐娘从父母温暖的怀抱,辗转为女尼掳至山中、偕猿猴飞山走壁、深夜奔走军阀宅院行刺的精彩生涯,不只是女刺客出入军阀斗争的奇幻惊骇,更指出女性入道之后,借着宗教的威能与法术,得以摆脱传统家庭,进而公共领域,实践一己意志的传奇本事。

芳魂再返的杨贵妃

聂隐娘故事,设定在中唐时代,不过,早在盛唐时期的贵妃杨玉环在白居易的编造与想像下,也曾出入道教。白居易的想像之笔极受欢迎,投射了安史之乱过后唐代人的想像,也接近当时社会的普遍想法。安史之乱后,天子六军不愿再为玄宗征战,帝王无奈之下,以一条白绫赐死在马嵬坡。死得轰动天下,被视为红颜祸水的杨贵妃,在白居易的〈长恨歌〉中,重新以太真仙子身份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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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长恨歌〉的描述,杨贵妃遭赐死,终于让天子六军愿意发兵对战安禄山、史思明的兵马,多年后,战乱平息,重回长安城的唐玄宗回忆往事,无法安宁,夜夜叹息流泪,追想昔日爱侣,延请道士向黄泉碧落寻访,苦苦招魂之下,终于在海外仙山找到一位名为太真的仙子,透过道士转达,仙子雪肤红颜,正是杨妃容貌。在唐玄宗的声声呼唤下,杨贵妃的芳魂从海外仙山飘回,两人重聚在昔日恩爱的长生殿上,誓言相约来生,因此留下了隽永的诗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喜欢〈长恨歌〉的读者们,不免在读完诗歌之后,为唐玄宗和杨贵妃欲断未断、超越死生的永恒情爱所感动,比起在清冷孤寂的海外仙山孤单终老,读者们更愿意相信杨贵妃没有抛却人间俗念,再度重返大明宫和唐玄宗厮守终生。

〈长恨歌〉所写,声声招唤女性归来的思念,凝聚了历代读者的期望,也是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出家所最难跨越的第一道关卡。女儿在出家之后,自小怜爱护佑她的父母将何所凭依?妻子出家之后,孤单凄凉的丈夫将何去何从?母亲出家之后,孤儿幼子该由谁来抚养照顾?

女性的出家,带走的不只是一位专心向道的信徒,更是支持家庭运作的母亲、妻子、女儿,可能造成传统家庭秩序的崩塌,因此格外艰难。所以我们往往在女性成仙的故事中,看见了升仙女性重返家庭的情节,有的是像杨贵妃一样,誓言再续前缘,有的则是用她的宗教超能,帮助家庭重整秩序,修道女性的离家之路,远比男性来得艰难漫长。

杨贵妃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只是马嵬坡的血污游魂,所有关于她一生的幸与不幸,早已终结在那一条白绫之间,不过,唐代的士大夫经常透过诗歌反覆歌咏此事,例如杜甫、李商隐,都曾写下为安史之乱而死的杨贵妃,怀想美人不幸、批判玄宗不能施行德政的诗句。

在这些美丽的诗句之中,白居易选择让杨贵妃化为仙子重返皇城,是相当特殊的角度,杨玉环在升为太真仙子之后,一旦动了情欲的念头,就得再重返人间修行,而修行的方式,是和玄宗再续情缘,希望两人的关系可以善始善终。

〈长恨歌〉既有和杜甫、李商隐诗歌一样的批判,也有宗教的寄托。他批判了当时公卿大臣们将帝国崩毁归咎于杨氏一族,却不知反省的自大与卸责。而从宗教的角度来看,杨妃死后不是化为尘土,而是飘至海外仙山修炼,继承了道教仙话的故事传统,女性生前的种种遗憾,往往要借他界的威能,才能得到伸张。

不过,就〈长恨歌〉的描述来说,男性的立场还是很鲜明的,杨贵妃死而不灭、升登仙的想像,主要还是回应玄宗的悔恨与思念,至于贵妃本人的痛苦与挣扎,却少有刻划。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杨贵妃已在马嵬坡被玄宗赐死,还愿意回应玄宗托付道士传来的声声呼唤,她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转换,选择放弃自己在海外仙山修行的清静生活,而继续重返人间,选择重新爱上那个夺去她性命以求自保的男人?贵妃的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怨怼吗?她似乎痴情又纯真,完全不将自己的死亡放在心上,一心为治愈唐玄宗的遗憾而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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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样单薄的女性角色刻画,读者也只能这样想:白居易〈长恨歌〉以杨妃重返人间为创意,试图疗愈在安史之乱后创伤的当代心灵。不过,这些可以接受疗愈的心灵,恐怕还是以男性角度为主。

孕经而死的张玉兰

杨贵妃的魂魄再次回到人间,是为了和唐玄宗再续情缘。不过,许多女性成仙升天,却是为了弥补不一样的家庭遗憾。

另外一位女性张玉兰,她的名字一般人或许有些陌生,但提到她的祖父──张天师──道教的开派宗师,读者或许就有印象。张玉兰的升仙故事,诉说了女性未婚怀孕,不被家人接受的痛苦。张玉兰从小不食荤血,颇有向道之心。

有一天,她梦到一道红色的光芒从天降下,这道光芒缠绕着数十尺的金色篆文,不由分说便窜入张玉兰的口中,玉兰醒来之后惶惶不安,意外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母亲不明究理,严厉责备她。张玉兰始终不向母亲明言自己遭遇的奇事,只向亲近的侍婢倾诉。某一天,张玉兰又向婢女说:「我不想再忍辱活下去了,在我死后,请剖开我的肚子,证明我的清白!」当晚,张玉兰竟然无疾而终。

婢女慌张地将事情原由禀告张夫人,张夫人凄惶之余,既不忍剖腹伤害女儿遗体,也不忍违背女儿的誓言,希望洗刷她的冤屈。正在左右为难之余,突然之间,一朵莲花从张玉兰的肚腹之间穿透而出,拨开花瓣,竟然藏有镶了金边的《本际经》十卷,内容与字体超越人间文书的美妙,浑然不似是人世间当有的经卷。开腹得经之后的一个月间,张玉兰的尸身旁边经常散发异香,家人为了安慰芳魂,转写《本际经》来安葬她。

又过了一百多天,突然风狂雨骤、雷电交加,天地无光之际,《本际经》突然消失无踪,而张玉兰的坟墓也同时裂开,棺木飞出,降落在坟前巨木顶上。家人担忧之下,爬上巨树查看,却发现棺中早已空空如也,不仅芳魂渺渺,连肉身也消失无踪,无从追寻。

张玉兰未婚怀孕,不见容于家族社会,她的痛苦与忍辱,是故事的情感主轴。而在玉兰死后,一物如莲花从她肚腹而出,不是胎儿,却是一部道教经书──《本际经》,文字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为拯救愚昧的世人而来,充满了神异性的转折,抚慰了读者为玉兰抱屈的愤懑感受。

女性费尽千辛万苦而产下的,竟是可以传诵千古的经典书籍,而不是呱呱啼哭的无知小儿,实在是传统中国故事的「神转折」!因为天降感应而未婚怀孕的情节,是远古故事解释人类起源的常见记事。张玉兰的这则记事,在《水经注》也有记载,女主角的名字不变,只是《水经注》的张玉兰产下的是水中悠游的龙子,而不是长二丈许、幅六七寸的道教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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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注》中的张玉兰在水边浣衣,一道浓雾忽然袭来,张玉兰就此怀上身孕,产下两条龙子,因为张女深以未婚怀孕为耻,投汉水自杀而死。死后,产下的龙子经常在母亲自杀的地方往来游水,游出了一道新的支流,后来,当地人就称为女郎水。 《水经注》记载,沔水南流与汉水交汇处,称作女郎水、南边有女郎山、山上有女郎冢,都是为了纪念张玉兰。

对于读者来说,经书换龙子的情节,可能只是角色的小小调整,不过,如果你是一位未婚怀孕的唐代女性,也许在现实的压迫之下,读着两个版本的故事,你会为自己采取完全不同的应世策略。

早期传说中女性未婚怀孕,不见容于家庭社会的问题,母亲的压力与痛苦,是交给男性子嗣,也就是故事中的龙子来解决,设想,如果张玉兰产下的不是龙子这种具有神圣意味的男性后代,而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或者是虫鱼鸟兽等异形、异类,她的行为就不可能获得正当性。否则故事也不会「神转折」,为无辜的张玉兰得到平反,她只会是一个违反社会期待的悲惨女性。

因此,这个传说中有一个隐藏的训示:女性言行的正当性,往往并不交由女性自身验证,而是必须透过具有影响力的男性子嗣来验证。假设你是一位未婚怀孕的唐代女性,读完玉兰产下龙子的故事,应当会启发你养育子嗣的决心(当然首先这子嗣得是位男性),希望他长大如龙一般昂扬世间,为母亲扬眉吐气。

相对来说,我们在玉兰产经的故事中,却看见女性未婚怀孕的危机可以有另一种解套方式:女性习读道教经典,将宗教知识传播世间,也能为自己重新找回社会的认同。传统家庭妇女的职责在于生养后代、传承父系血脉,未婚怀孕被视为背叛父系血缘,而玉兰产经的情节,却暗示着假设女性不愿依照传统传承父系血脉,那她可以传承道教的经典,进而脱离传统家庭的规范,上升天界、为后世仰望。

在张玉兰的故事中,女性是「道」的传承者,而不是产下胎儿、传递血缘的中介角色。透过生产经书的传承方式,修道女性不再是透过血脉的异同来决定自己生命的价值,而是上接于「道」。女性传承经典,可以在宗教社会中找到定位和认同,即便肉体腐朽、血脉不传,从超越的层次来看,女性的精神意念也能以经典的形式存世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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