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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赵凌哭过。
直到那天他跪在我的脚边,痛哭流涕。
人生在世,总是有太多的情不得已。
1.
我名姜春华,母族珩州姜氏。
姜氏是百年大族,出过两位皇后,三个宰相。
我有一个双生姐姐,名为姜仪,打她出生那天起,就被皇帝钦点为未来太子妃,注定成为大夏的皇后,母仪天下。
我们的生活天差地别,她日日要去学习琴棋书画,稍有差池,都会受到母亲的责骂。
而我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琴棋书画样样不行,整日里不是上树掏鸟蛋,就是下水挖莲藕。姐姐行止端庄,谈吐文雅。
而我则无拘无束,大大咧咧。
2.
应当是在十岁那年,我记不太清具体的日子了,只记得是一个春日。
皇后娘娘召见母亲与姐姐,那时的我从未去过京州,只觉好奇,便变着法子央求母亲让我同去。
母亲自是不肯应允的,她知道我性子顽劣,怕我闯了祸事。
于是我又去央求祖母,软磨硬泡,甚至用上了苦肉计。
祖母最看不得我掉眼泪,于是发话让母亲带着我同去京州。
3.
京州的确很繁华,但说句实话,与珩州无甚差别。
唯一的看头就是皇宫了,高墙红瓦,乍眼一看,煞是宏伟巍峨。
凤仪宫中有一颗海棠树,我们去的正是时候,海棠花开的繁茂。
艳丽的海棠花如同绯红的晚霞,占据半边天幕。
风起时,霞光溢彩。
我欢快地在海棠树下荡秋千。
花瓣落在我的肩头和裙摆。
4.
母亲同皇后娘娘叙完话时,我也玩累了。
坐在小亭子里吃糕点,有一种粉紫色的,桃花状的糕点,甜而不腻,带着淡淡花香。
我很是喜欢,便多吃了几块。
想是吃撑了,止不住地打小嗝。
皇后娘娘与母亲朝我这走来时,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去。
却被提溜了回来。
5.
母亲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我,姐姐一脸惊慌地模样,皇后却笑得温婉。
我连忙吞了一口茶水,却又呛着了,弄得很是狼狈。
母亲上前来拍我的背,嘴里重复着娘娘恕罪。
皇后连说了三遍无妨,不但没责备我,还赏了我许多东西。
6.
十三岁那年,皇帝驾崩,太子赵凌继位,不久后,姐姐忽然病了。
病的很严重,父亲找来许多医师,都束手无措。
我的噩梦也开始了。
凡是姐姐学过的东西,我都得学一遍。
我十分抗拒去学习那些繁复的礼数,讨厌那些条条框框。
我央求母亲,恳求祖母,她们都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珩州姜氏的存亡,全在我一人身上。
7.
十六岁那年,我成了姜仪,嫁给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成了大夏的皇后。
凤撵抬着我缓缓进入九重宫阙。
恍惚间,高墙成了牢笼。
我突然明白了太后娘娘当年看我的眼神。
是笼中鸟看到了林中鸟,心驰神往。
8.
我日日能吃到那粉紫色的糕点,凤仪宫里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跟着我的丫鬟能说会道,时常逗我开心,太后娘娘也经常找我叙话。
日子还算舒坦。
唯一不足的是,我并不喜欢赵凌。
他实在是个无趣的人,在我面前总是沉默寡言,他与太后之间也疏远的像陌生人。
当然,我明显能感觉地到,他也并不待见我,从未正眼瞧过我。
就这样吧,潦草此生,总会有个尽头。
9.
赵凌爱打马球。
秋日里筹办了一场马球赛,他穿着玄色的劲装,在马背上挥舞球杆,笑得肆意张扬。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我真想上去同他比试一场,可如今的我是姜仪,不是姜春华。
惆怅间,赵凌走向了我,他逆光而立,居高临下。
他问我会不会打马球,我摇头。
他问我想不想打马球,我又摇头。
于是他遣散了场上的人,只留了几个奴仆。
他说不会没关系,他可以教我。
10.
假装这种游戏,我已经熟能生巧了。
坐在马背上,我攥紧了缰绳,假装自己从未骑过马。
赵凌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教着我。
我看到了一个同往日完全不一样的他。
金乌西垂,余晖洒在大地上。
他柔声问我学会了没有。
我垂首注视着他,清亮的眼眸里像是藏了一坛佳酿。
那坛我亲手埋在树下的佳酿,我渴望回珩州品尝它,却又知道,回不去了。
11.
在我愣神之际,赵凌忽然翻身上马,将我圈在怀里。
我隐约间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他低头耳语。
“我该唤你什么。”
我做贼心虚。
祖母与母亲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
珩州姜氏,在我一人。
12.
风吹草野,远山如黛。
“陛下,臣妾名为姜仪。”
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笑着回道。
“是你就好。”
赵凌回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我却无暇深思,心神不宁,直至赵凌拽住缰绳。
马儿停下脚步,赵凌将我抱下马来。
13.
后来赵凌又带着我去狩猎,陪我剪窗花,给我做纸鸢。
不久后,我有了身孕。
凤仪宫里的海棠花再开的时候。
姐姐病逝了,最宠爱我的祖母,也理所应当的悲痛而亡。
我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海棠花簌簌落下,如同鲜血。
赵凌带着我去城郊散心。
14.
初夏时,贵妃连翘诞下一位皇子,赵凌为其取名为青鹔。
青鹔生的很是可爱,白白肉肉,像个小丸子。
太后娘娘来看望我,叮嘱我要养好身子。
赵凌近来忙于政务,整日紧锁着眉头,却还是会抽空陪我。
凤仪宫里烛火通明,赵凌卧在我身侧,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手执罗扇,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我扇风。
“陛下,你还记得我们初遇是的场景么。”
沉溺在温柔乡里,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记得,那时海棠花开的正盛,你在树下荡秋千。”
15.
我愣住了,罗扇也滞在半空。
偏首对上赵凌那对漆黑的眸子。
深不见底,不可琢磨。
我好像从未看清过他,他却一直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仿若坠入冰窟,我感到刺骨寒凉。
我想起了那个春日。
我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在皇宫了闲逛,却
被宫人抓了个正着,一个少年发话放过了我。
作为回报,我给了他一块饴糖。
在此之前……
我一定是见过他的。
只是他进凤仪宫时,我玩的忘我,他出凤仪宫时,我只余惊慌。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又想起了他的那一句。
是你就好。
16.
“所以,从一开始,你想娶的人就是我?”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凌放下执罗扇的手,轻嗯一声。
“那姐姐……姐姐的死也与我有关?”
姐姐不是病了,是中了毒。父亲知道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想断了姜家的荣华路,致姜家于死地。
想这么做的只有新上位的年轻帝王,企图消除一切对自己有威胁的势力。
所以我处处循规蹈矩,生怕赵凌拆穿我,再以此为由向姜家发难。
但他从未拆穿。
心中一阵恶寒。
姜家于他而言,是一个威胁,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们都在伪装,然后情不自禁地相互靠近。
17.
泪水无声滑落。
“你却从未拆穿我?”我哽咽地问道。
他为我拭去泪水。
“当时的我还不足以根除姜家。毒死姜仪,只是为了你……”
“你如今是大夏的皇后,是我的人,便该同姜家断个干净……”
我苦笑。
“所以,如今你根基已稳,是要对姜家动手了?”
他将头埋在我的肩颈,如往日般。
一只手抚着我的小腹,不再言语。
18.
我喝了堕胎药。
赵凌听到消息后一路狂奔到凤仪宫。
我抱着小腹,蜷曲在床榻上,不肯接受医师的医治。
直至赵凌应允,不向姜家发难,给姜家时间,自行卸去权势。
胎儿保住了。
赵凌处死了凤仪宫所有的奴仆以及为我医治的医师。
这才是他原本的面貌。
残暴、阴鸷。
正如太后娘娘所说的,天家的人都是无情人。
光鲜亮丽的宫墙之内是污浊不堪的阴沟。
赵凌从未感受过爱,如同行尸走。
19.
白茫茫的雪落在海棠树的枝丫上。
我诞下了一位皇子。
不欢喜不悲伤,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很怕,他成为赵凌那般模样。
赵凌来过几次凤仪宫。
用姜家要挟我,逼我就范。
我亦以命威胁他。
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的。
带着满身风雪走进凤仪宫。
放声痛哭,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说那年海棠花开得正盛,霞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自此再难相忘。
然而我却明白,他对我,从来都不是爱。
只是于无边暗夜中窥见了一缕阳光。
于是拼尽全力,想要挽留那缕阳光。
甚至不惜,折断我的羽翼。
“可是你毁了我。”
我捧着他的脸,对上他迷离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忽然清醒了,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
20.
我再未同赵凌说过话。
海棠花凋了又谢。
光阴斗转。
太后病逝,君王却没有落泪。
俍鹔一天天长大,他同过去的我一样,对世间万物感到新奇。
赵凌从未给他找过老师。
这样也好,远离纷争,远离权势,做个开朗快活的人。
21.
我劝告过父亲多次,但他从未将我的话放进心里。
他派人来传话。
还是那句,只是多了几个字。
珩州姜家,在我与俍鹔二人。
我抬眼淡漠地看着海棠树。
今年花开得并不繁茂。
22.
赵凌前前后后纳了十几个妃子。
后宫里热闹了起来,我不爱管事,一切事宜皆由贵妃连翘安排。
连翘性子火辣,手段强硬,故而从未有人惹事生非过。
又一个春日,风和日丽。我忽然想去放纸鸢。
便带着俍鹔和青鹔一同去了湖边。
春风荡起我的裙摆,纸鸢在无云的空中翱翔。
我扯断丝线,任由纸鸢飞远。
俍鹔埋怨了我一句,却还是把他的纸鸢递给了我。
我看见了赵凌,身着靛蓝衣袍立在远处。
我记得那件衣服,他曾穿着同我一起放纸鸢。
23.
时间过得真快,俍鹔长高了许多。
忽然有一日,他说他想读书,因为青鹔也在读书。
我不知该怎么回他。
一位大臣在朝堂上提议给俍鹔找个老师。
同日赵凌闯进了凤仪宫。
递给了我一个折子。
“你的父亲一直在招兵买马。”
他平静地望着我。
我许久没这么清晰地看他了。
“只要我们能回到从前那样,我便可以对此视而不见。”
他忽然紧紧地抱住我,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赵凌,你杀了我的姐姐,亦杀了春华。”我闷声说道。
他松开抱着我的双臂,宽大的手掌从我的肩膀,一直滑到脚跟。
他跪下了,痛哭流涕。
24.
人生在世,总是有太多的情不得已。
飞的过高,反而有了束缚。
我曾为自己而活过,不知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折磨。
我梦到过祖母、母亲以及不苟言笑的父亲。
还梦到过姐姐,那坛佳酿是我亲手埋的,却是她酿的,她会许多我不会的。
我还梦到过太后娘娘、俍鹔、青鹔,还有连翘。
然而这些梦的结尾都是赵凌,他在朝我痛哭,乞求我能回到过去。
我本不该怜悯他。
25.
我手捧着凤袍和凤印拾级而上。
赵凌身着龙袍俯视百官。
高堂明宇,金碧辉煌。
我委实想不明白,男人们的争斗,为何总是以女人和孩童为武器。
金光晃眼,我看不清赵凌的神色。
前两日他下旨册封俍鹔为太子,任命祝尧为太子太师,祝尧的高风峻节名满大夏。
其意不言而喻。
他是在让我做出选择。
天子不会让太子和姜家共存。
要么断了姜家的权势,但他需要一个可以服众的理由。
要么让俍鹔永远不可能成为太子。
我在文武百官的异样的目光下缓缓走到赵凌面前。
俯身叩拜时,我余光瞥见他的身躯向前倾了倾。
打我入宫第一日起他就免去了我的见礼,从不让我拜他。
这是我第一次,跪拜他。
我直身双手奉上血书,供下姜家的罪行。
恳请君王,看在姜家曾助太宗立国,三位宰相为国为民的份上,留姜家人一条活路。
荣华富贵皆可抛去。
赵凌忽的笑了,笑声响彻明宇。
他应允了我。
我含泪而笑,随后腹部一阵绞痛,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我咬牙起身,勉强直起腰。
却在喷出一口乌黑的鲜血后,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赵凌的笑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
迷迷糊糊间我感受到赵凌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抱着我冲出大殿
阳光洒在我的身上。
一缕白色的发丝轻拂我的脸颊。
他早已不是少年的模样,却也是年纪轻轻白了头。
我听见了,他唤我姜春华,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我生了怜悯之心,为他,也为我。
风止,声息。
眼前是簌簌落下的海棠,我坐在秋千上笑声不止。
赵凌身着浅蓝衣袍匆匆而来,在不远处驻足。
眼里满是艳羡。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在那个海棠花盛开的春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