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是孙思邈说的吗?

金东文化 2024-03-16 02:02:18

“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是孙思邈说的吗?

——廖育群、傅芳、郑金生《中国科学技术史·医学卷》说:

“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语出明代医学家张景岳,并说这是唐代名医孙思邈之垂训。然检之孙思邈的著作,其中有关医者当知《易》的原话却是这样说的: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要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千金要方·大医习业》)

在孙氏原论中,《易》不过是作为医家博学多识的一个侧面,并未与医家著作、医学理论相提并论。要在强调医者当通“命”——阴阳禄命、相法、灼龟、《易》等。而且在孙氏的著作中亦看不到医学与《易》有何联系。

大体说来,在宋以前的医学著作中,均很少提到《易》。特别是在《素问》《灵枢》《伤寒论》等划时代的医学代表作中,根本看不到《易》的影响,更找不出基础理论中有什么内容是直接来源于《易》。在《易》的爻辞中虽可见若干文字涉及到躯体、疾病,但无医理,均为卜问外伤、孕、眼病等等。

由于中国古代医家多有兼通经史之言,或弃儒习医者,故其论述生理、病理、医理、药理时,往往喜借卦象为喻。如

《左传·昭公元年》载晋平公请医和诊疾,谓其病为“蛊”。有人问“何谓蛊?”对曰:“淫溺惑乱之所生也。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为蛊;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其中举《周易》、文字为据,都是一种“象”的说明。

然而这种比喻,在宋以前的医学文献中并不多见,只是自宋代开始,才骤见增多。这与宋明理学昌盛的文化背景是一致的。

作为卜筮之书的《易》,何以被后人认为与医学理论有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实因视《易》为阴阳之源的看法自古及今屡见不鲜。其中最早的、且广为人知的,大概要数《庄子·天下》所说“《易》以道阴阳”。其后人们大多是将爻的画法“—”“--”,作为阴阳的代表。但许多研究者早已指出“《易》本无阴阳概念。‘《易》以道阴阳’是战国时思想,是说《易》者通过以阴阳观念解《易》之方法,将阴阳观念赋予了《周易》,从而把《易》纳入了阴阳体系。”(谢松龄《天人象:阴阳五行学说史导论》)

在《易》学的发展过程中,《易经》的本来面目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成为一种供思想家发挥个人学说的工具。《易经》与那些同属儒家经典的著作相比,后者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规定了解说的发展不得随意发挥;而前者却有内容与形式可以相互分离,多途发展的特点。

义理,是《易》的内容;象数,是《易》的形式。故说《易》者尽可各执一端,正如《后汉书·方术传》所说:“仲尼称《易》有君子之道四焉”,即《易·系辞》所言:“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

“易学的发展史,是《易经》的形式与内容割裂分离的历史,也是它不断走向形式化和抽象化的历史”;“而取象于事物矛盾关系的卦象说,则开辟了我国古代辨证法思想发展的一条重要途径。”(徐子宏译注《周易全译·前言》)

一般认为,大讲阴阳的《易传》形成于战国中晚期之间,至迟也在战国末期。以此作为时间的座标,可以了解先秦阴阳思想的发展状况。医学与《易》学,大致均是在这一历史时期接受了阴阳学说,但两者间却无直接的启承关系。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易》学体系采用的数字奇偶是“阳奇阴偶”:“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尤特以九、六为阴阳的代表,凡阳爻皆称为九,阴爻皆称为六。而医学中却是沿着“天六地五,数之常也”(《国语·周语下》)的阳偶阴奇关系发展,故有五脏(阴)、六腑(阳),“天以六六为节,地以九九制会”,阳脉为六、阴脉仅五(马王堆出土帛书)等具体表现。

古代中医学接受《易》学阳奇阴偶之说者,唯有一例,即认为妇女月经尽后六日可以受孕成胎,一、三、五日为男,二、四、六日为女。有关此说的较早记载是《医心方》中所引用的《洞玄子》,后世引此说时,多称“《道藏经》云”(明·朱棣《普济方·妊娠诸疾门》),并称道家“戒六日之淫,为此也。过此皆不能为孕”(《墨娥小录·房中秘药》)。此说虽属荒谬,却一直占有统治地位,唐、宋、元、明、清历代医家大多宗此说。张介宾虽然相信“《易》之为书,一言一字,皆藏医学之指南”(《类经附翼·医易》),但于此处却有不同见解:“《道藏经》以一日、三日、五日得者为男等说,总属臆度,渺茫非有确见也,余不敢遵信”,这是因为他知道“有十日半月及二十日之后受胎者”(《景岳全书·妇人规上》)。

总之,历史上研究医、《易》关系最著名、力倡其说者虽属张介宾,但归根结底,他所得到的实质性结论亦不过是“欲该医易,理只阴阳”(《类经附翼·医易》),《易》只是阴阳学说的一个载体而已。

金栋按:要之,“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非孙思邈所说,乃张景岳之妄改矣!

附:医易同源于什么?

金栋按:“医易同源”一词,见于张介宾《类经附翼·卷一·医易义》,说:“宾尝闻之孙真人曰:‘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易》者,易也,具阴阳动静之妙;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虽阴阳已备于《内经》,而变化莫大乎《周易》。故曰天人一理者,一此阴阳也;医易同源者,同此变化也。”

(1)据张氏所说“医易同源”,应是二者同源于《内经》时代“阴阳变化”之说。此“医”指《内经》,“易”则指《周易》。然以今本《周易》(分经、传)而言“阴阳”者,《周易古经》无阴阳连用之词而《易传》大倡之,是《易传》大讲阴阳、以阴阳说阐释《经》旨。故所说之“易”,既非指成书于西周时《周易古经》,亦非汉代以后之“易”学,当指战国秦汉间《易传》(据帛书《易传》,今本《易传》成书于西汉宣元之时)之“阴阳”说。而《易传》之“阴阳”说,乃孔门后儒吸收了战国秦汉时期道家及阴阳家之天道阴阳观而成,是《易传》作者借《古经》之壳,用阴阳说阐释发挥自己之义理。

即说《周易》之“传”——《易传》和《内经》有些微妙关系,是指由于它们成书或成编于大体相同的时代,在哲学思想方面有略同的渊源。这就是阴阳五行学说和象数之说等,曾经被两家采用。只是《易传》主要采用了阴阳学说和象数之说,《内经》则阴阳、五行学说并重,并且把二者合流。象数之说,在《内经》中运用很少。此并不意味着“医源于易”,更不意味着中医学是《易》学的一个分支!(赵洪钧著、金栋补注《正说内经》)即二者之间却无直接的启承、承继关系。《易》只不过是阴阳说的一个载体而已,《内经》理论体系与《易经》无关!

(2)或有认为二者同源于“五行”说。殊不知,《易》只讲六十四卦,不讲五行。《易》讲五行,确切地说以五行阐释发挥推演《古经》蕴旨,乃汉代“易”学之卦气说,见于西汉元帝时京房《京氏易传》。

五行说是汉代之思想律,先秦阴阳家的学术思想,至汉则被汉儒五行化了,五行说亦即阴阳五行说,且是汉代官家统治哲学。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说:

“及至秦汉,阴阳家之言,几完全混入儒家。西汉经师,皆采阴阳家之言以说经。所谓今文家之经学,此其特色也。”

又说:“欲明西汉人之思想,须先略知阴阳家之学说。欲略知阴阳家之学说,须先略明阴阳家思想中之宇宙间架。阴阳家以五行、四方、四时、五音、十二月、十二律、天干、地支及数目等互相配合,以立一宇宙间架。又以阴阳流行于其间,使此间架活动变化,而生万物。……此时之时代精神,此时人之思想,董仲舒可充分代表之。”

作为汉代官家统治哲学,源于西汉武帝时大儒董仲舒,见《春秋繁露》,其《贤良对策》见《汉书·董仲舒传》。

《汉书·五行志》说“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而大倡五行说,后其说大显。而董氏治学非治《易》者,乃治《公羊春秋》,倡“天人感应”之神学天道宇宙观,说《春秋》之灾异迷信等。此时《易》之八卦必须迁就五行了。京房以《说卦传》上的八卦——以乾、兑合为金,坤、艮合为土,震、巽合为木,再加上坎离(水火),也只算是五个了,完成了这个相配。

读《内经》则会发现,阴阳五行说为其核心理论体系推演之工具,天人相应观为其哲学指导思想,此等明显受董氏“天道阴阳五行说”“天人感应说”思想之影响。而董氏乃儒家,非治《易》者。说医易同源于“五行”说,应是《内经》与汉代“易”学同源于《内经》时代之“五行”说。京氏《易》学以五行八卦(宫)卦气说,阐释发挥推演《古经》蕴旨,其后《易纬》吸收之并加以神话推演,从而走向了纬候迷信术数之学。而《内经》以五行生克说推演人体之生理与病理,临床是否如此,则全然不顾,故屡遭诟病!

(3)或说医易同源于“巫”。因毉者从巫而《易》乃占筮迷信之巫术,故有同源之说。

“如果此话指一切科学和术数,在人类文明早起,都以鬼神迷信的形式出现,它的意思是对的。比如我国的甲骨文,都是关于占卜的记载。不过,‘医易同源’不是说医学应该再回到甲骨文时代去,而是为了强调‘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显然,即便承认医学和易学在思想渊源上有一定的关系,也不能由此得出‘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的结论。何况,说‘医易同源’,也就同时承认了‘医易异流’。摆脱了鬼神迷信和术数的医学,不应该再回头和迷信、术数靠拢,更不可能再借助它们求发展。总之,这个问题本来很容易说清,却因为不少人受到张景岳的误导,几乎成为流行的常识……但是,医学和易学研究的对象基本上不同,想解决的问题不同,研究和实施的方法尤其不同,所以,对医学家来说,研究《周易》主要是探求中医基本理论中有什么思想和‘易’是同源的,或者说它们有什么共同的思想文化背景。这显然主要是医学史家和研究早期经典的人需要的。”(赵洪钧《内经时代》)

说张氏误导,指宾尝闻之孙真人曰“不知《易》,不足以言大医”,经查孙氏原著并未有之,实乃张氏之妄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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