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个三国,刘备都算仁慈之主。他干过不道德的事,但至关重要的一件,他没干过,那就是屠城。
曹操经常屠城,几乎打到哪屠到哪。孙权没少屠城,东屠皖城、西屠江夏。这俩人的“恶贯满盈”,记录满满。
但刘备屠城的记录,一次都没有。
三国乱斗,大家不仅打政治仗打军事仗,而且打舆论仗。但凡刘备有过屠城“事迹”,那就不可能不被记录。
所以,刘备应该是真没有。
对老百姓来说,高层玩得再卑鄙无耻,跟自己都没关系,未必知道、也不关心。但屠城一定有关系,而且关系甚大。
一个经常屠城的、一个也会屠城的、一个从不屠城的,直观上你选哪个?
肯定选刘备。
鲁迅评价《三国演义》“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意思是刘备好得太假、好得不真实。但放在当时情境下,刘备俨然乱世丛中一朵白莲花,虽不真实却真实存在。
但乱世天下,可以长出白莲花,却容不下傻白甜。白莲花迟早凋谢,傻白甜一定会死。刘备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他不能一白到底。诡诈伎俩、枭雄强横,他也干过,而且干得非常有水准。
简单点儿说就是特别注意吃相。
刘主公一直都能做到杀人无形、踏雪无痕。比如跟孙权的荆州官司,面上非常厚道,甚至给人留下一直被欺负的脓包印象,但该占的便宜他可一点儿没少占。没有诸葛亮三气周瑜,却有刘备三气周瑜,刘备能把大都督玩到精神崩溃。
刘备一生谨小慎微,或者说他本就是个好人所以努力做个好人。但这在乱世真得很难。刘备还是留下了一块非常暗黑的政治污点,而且倾其一生也无法洗刷。
这个污点就是益州问题。
刘备夺取益州的手段、统治益州的手腕儿,可以说完全背离了他的一贯行事风格。很多做法不仅吃相难看,而且赤裸裸地耍流氓,甚至有些方面还不如孙曹。但三分格局的形成恰是因为刘备取益州。
在徐州是白莲花、在荆州是白莲花,在益州是黑绿茶,却为何在益州站稳了脚跟、开创了蜀汉?
原因可以说得很玄乎。什么降维打击、什么纵横捭阖、什么雄主伟略、什么征服人心,等等。但也可以说得非常简单,就是:打得赢、玩得过。
刘备VS刘璋,堪比老江湖吊打女高中生,根本没有可比性。刘备取益州,肇始于刘璋邀请刘备入川。刘璋的目的是让刘备帮助自己对付张鲁、收复汉中。
但这个目的是在掩人耳目。
刘璋的真实目的是震慑蜀中诸将、巩固统治。
刘焉、刘璋父子,不是四川土著,在益州也没有根基。之所以父子两代益州诸侯,是因为东州兵的支持。东州兵是关中、南阳一带的流民,入川后被刘焉收编为军。
在汉末,这种统治模式非常普遍。陶谦统治徐州、孙氏统治江东都是这种模式。区别仅在于把握平衡的手腕儿。
陶谦不是徐州人,徐州人凭啥听他的?除了徐州刺史的任命,关键是陶谦手里捏着一支丹阳兵。有丹阳兵撑腰,不听话就得死,然后徐州人就听话了。
孙策、孙权虽然是江东人,但出身卑微,属于被江东豪族集体鄙视的一拨人。那为啥在江东人听话?因为孙氏兄弟手里捏着一支淮泗武装,还因为真得拿刀杀了一大批江东英豪,然后江东人也就听话了。
刘焉活着的时候,还能维持东州出兵、益州出钱的脆弱平衡。但儿子刘璋实在不行,“性柔宽无威略”。这个平衡也就维持不下去了。
益州人和东州人的矛盾俨然水火之势,却不是逼着刘璋表态,而是冲着刘璋发泄不满。益州土豪不满意刘璋,于是接连造反;东州诸将也不满意刘璋,于是蠢蠢欲动。
对于这个危局,刘璋这个外来主公完全无解。益州内部,找不到可以忠诚于自己的力量;主观能动,却想不出能够化解矛盾的办法。
那就只能借助外力。
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荆州。刘璋派了三拨使者拜见曹操,目的是争取曹操支持。一旦曹操肯为自己背书,那刘璋在益州的统治就算稳固一些。曹操给刘璋封了官职,算是表态支持,但出了两个问题:
一是第三拨使者张松。这个人长得丑、嘴还贱,而且举止放荡。曹操长得也丑、嘴也贱,举止更放荡。但他不允许别人这样。所以,曹操特别看不上张松。然后,张松比曹操还狂,更看不上曹操,回来之后就拼命说曹操坏话。
二是赤壁之战曹操输了。曹操的势力发展到荆州,才有可能为刘璋提供支持。荆益比邻,曹操大军往荆州一放,刘璋便自带威慑。现在曹操退出荆州大部,也就远水不解近渴。这时候再去争取曹操支持,那就很容易引爆益州内部问题。
后来,在张松和法正的撺掇下,刘璋选择主动结好刘备。
刘备、刘璋,是不是同为汉室宗亲,其实没多大关系。比较重要的原因是刘备的人设比较好,不管给谁当小弟、不管跟谁搞联盟,基本都能做到善始善终,而且从没闹翻。
尤其是刘备的“职业属性”,特别契合。
在徐州,刘备给陶谦当枪使,驻兵小沛挡着曹操;在河北,刘备给袁绍当枪使,举兵汝南折腾曹操;在荆州,刘备给刘表当枪使,驻兵新野挡着曹操。这么看,刘备比曹操完美太多,距离近、有实力、讲义气,还没威胁。
就这样,刘璋刘备之间就算好上了。本来俩人结盟就行,刘璋没必要非得邀请刘备带兵入川。但建安十六年,曹操突然抽风要打张鲁。
张鲁在益州北边。曹操打完张鲁,肯定要打刘璋。投靠曹操、归附曹操,这都可以。但前提是保住益州诸侯的位子。这跟荆州刘表一个道理,不想逐鹿中原、也不想反抗中原,咱就想躺平,但保住诸侯的位子还是必须努力的。
再加上张松、法正两个人的一通忽悠,刘备也就正式接受邀请、带兵入川了。而要命的问题是:这俩人早就投靠了刘备。实际上,刘备和张、法二人给刘璋下了一个连环套。
第一套掩人耳目:名义上对付张鲁、实际上震慑东州诸将。明说让刘备来震慑你们这群不听话的东州兵,那这伙人肯定造反,所以必须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理由就是对付张鲁,当然还有即将到来且心怀叵测的曹孟德。
第二套掩璋耳目:说是要震慑东州诸将,实际要益州易主。先想方设法把新主子请来,再里应外合把老主子换掉。而前提是忽悠老主子邀请新主子进来。这需要理由:外有曹操大搞征伐、内有诸将蠢蠢欲动,刘备不来就镇不住场子。然后,老主子才会心甘情愿地请来新主子。
对于这个连环套,刘璋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为了欢迎刘备到来,他不仅下令沿途郡县不计成本地认真招待,“前后赠遗以巨亿计”,而且还在涪城大摆宴席,光犒军流水席就吃了一百多天,“欢饮百余日”。
涪城大会上,刘璋真把刘备当兄弟。而刘备呢?他在面临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
一个选择是长期路线,以讨伐张鲁为借口,赖在四川不走,然后厚结人心,一点点儿拉拢蜀中人士、一步步蚕食刘璋根基,最后轻轻一推,逼着刘璋拱手让出益州。但这需要时间。
一个选择是短期路线,直接在涪城大会抓了刘璋、逼他交出益州,甚至杀了也可以,然后随便写个表,上报许都朝廷:群下推备为益州牧。这戏码,刘备在荆州就演过,即“群下推先主为荆州牧”,再演一次,连排练都不用。
在这一百多天里,刘璋满脑子想着如何请刘备喝酒、如何让刘备开心、如何跟刘备搞好关系。刘备满脑子想着我是现在就杀刘璋、抢下益州,还是以后再逼刘璋、拿下益州。
涪城大会已经说明一切:傻白甜的刘璋完全没法跟枭雄刘备在一个牌桌上打牌,就是被刘备卖了还得帮刘备数钱。
刘备VS益州,就是猛虎下山,根本没人拦得住。张松、法正,这两个益州间谍,包括庞统这个荆州谋主,一致认为刘备应该在涪城大会动手,当场抓了刘璋、逼他交出益州。简单直接,而且连仗都不用打。
但刘备没同意。
张松是益州人,纯纯的益州精英。法正来自关中,算东州精英。但这两个所谓精英跟刘备相比,也不在一个档次上。抓了刘璋、杀了刘璋,这都好办,但结果呢?
道义大亏。
没了道义就没了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不讲道理、纯耍流氓,即便勉强可以拿下益州,但统治成本会高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到那时候,益州不仅不会产生收益,而且还会成为不断给刘备集团放血的负资产。
名分,这东西听着老套。但换成更现代的一点儿的词,叫预期。在所有人的预期中,益州就是刘璋的。这个所有人,既包括东州兵将又包括益州豪族,还包括益州之外的曹操和孙权。然后,刘备一通乱刀砍死刘璋,就说益州是自己的,这种直接对抗普遍预期的做法,注定要失败,即便成功也不能长久,更无法把益州打造成自己的根据地。
刘备取益州,必须一点儿一点儿地打破现有局面、另造一局面,彻底改变人们的预期后才能动手。
刘备没听这张松、法正这两个坑货的意见,当然也没听荆州坑货庞统的意见,而是名义讨伐张鲁、实际赖着不走,之后照着公安城权斗周瑜的套路玩下去。
在葭萌,刘备足足待了十个月,从建安十六年年底到建安十七年十月。这段时间,他主要做的事情就是搞关系。但建安十七年十月,东边发生大事了:曹操南征孙权。
于是,刘备以东援孙权为借口,向刘璋开出一万军队和物资的天价借款。按理说,刘璋肯定不能答应。但这家伙怂啊,硬是答应提供四千军队、一半物资。这已经相当仁义。但刘备是要找茬跟刘璋闹翻的,所以不答应。不答应就得打。于是,建安十七年,刘备对刘璋动手,发动了益州之战。
军师庞统给刘备建言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出其不意、偷袭成都,捉住刘璋后就可拿下益州;中策是计取白水关之兵,然后再进军成都,白水关有刘璋派来配合刘备讨伐张鲁的军队;下策是放弃益州、退守白帝,联合荆州力量徐徐图之。
上策是庞统最希望刘备采纳的。但就这个上策最不靠谱。从葭萌到成都,沿途要经过涪城、绵竹、雒城等一系列军事要地,刘备怎么可能偷袭得手?
军事上失策,其实不重要。要命的是政治上更失策。政治上,刘备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到底该怎么才能拿下益州再统治益州?也就是如何建立益州根据地。
吃相,好看与否,直接关系到刘备能不能在益州站住脚跟,能不能打造益州根据地。但这时候,已经无法顾及吃相是否好看,只能在吃相之外寻求另外一种方法。总得来说,打下并建立一块根据地就两种方法:
一种是道德感召,比如刘备在徐州、刘备在荆州,便是这个套路,人心所向才能建立根据地;
一种是暴力碾压,比如曹操在兖州、在河北,以及孙氏在江东,赤裸裸地暴力碾压,让所有人意识到跟他作对就是死。
不顾吃相之后,刘备只能按照曹操的逻辑行事,即采取庞统的中策,然后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到成都,把益州所有的地盘全都嚼碎了、吃进肚子里。
按理说,刘备打不下益州。
益州之外的两大枭雄,曹操和孙权,一致认为刘备必败,而且大概率死在益州。所以,益州之战打了将近三年,这两个家伙竟看了将近三年的戏。
但他们忽略了刘备的能量有多强,也忽略了刘备的对手有多不争气。
在汉末三国,刘备的战绩比较差。但如果把对战曹操战绩抹掉,那刘备的战绩几乎就是全胜。也就是说,除了曹操,刘备见谁灭谁。
还有就是刘璋以及益州精英们,这些人不禁打,也不会打,更没见识过中原大战的酷烈。
按照中原大战的套路,刘璋就该把庄稼全部烧光、把百姓聚到城里,然后跟刘备玩对耗。这是战争的常规操作。曹操和孙权之所以判断刘备必败,就建立在这个常规操作之上。在东部地区,就是一头猪,都知道应该这样打。
但未经战火的益州人很难想象这种“核爆”级的打法。即便想到了,刘璋又不忍心这么打。甚至,在成都还有三万精兵、一年储备、民皆愿战的情况下,刘璋居然投降了。这个操作,甚至都超出刘备意料。
公元214年,建安十九年夏,刘备受降成都、占据益州,终于成为汉末三国的顶级诸侯。那他又该如何打造益州根据地、如何在益州开创蜀汉基业呢?
说起来很复杂,又是如何处理过去的老矛盾,即东州人与益州的矛盾;又是如何处理现在的新矛盾,即荆州人与东州人、益州人的矛盾。
要处理好这些矛盾,刘备必须学会走钢丝、必须费劲心力,甚至必须是个艺术家。
但实际上,刘备的处理手段非常简单,不管是老人还是新人,也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人,但凡听话的,那就能用尽用,尽益州之所有、结诸君之欢心;但凡不听话的,主要是益州人和东州人,那就应办尽办,曹操在兖州、孙策在江东就是这种手腕儿。只不过这种酷烈的统治,益州人从没见识过。
刘备拿下益州的时候,曹操也拿下了汉中。
公元214年,建安十九年夏,刘备受降刘璋,占据益州;
公元215年,建安二十年冬,曹操受降张鲁,占据汉中。
前后脚就差了一年。中间刘备还跟孙权打起了荆州官司,搞了一场湘水划界。所以,刘备在益州立足未稳,曹操非常有机会拿下益州。
但关键时刻,曹操犹豫了。
刚刚拿下益州的时候,刘晔建议曹操兵贵神速、立即出兵益州。但曹操,走也不是、打也不是,各种纠结。等到益州方面铺天盖地有人过来投降,报告曹操说:蜀中一日数十惊,备虽斩之而不能安也。这时候,曹操终于开窍,询问刘晔现在进攻益州如何,而刘晔的回答是:今已小定,未可击也。
为啥益州没动静的时候可以打、益州出乱子的时候却不可以打?捣乱的人、不满的人、不听话的人,全被刘备收拾掉,益州自然稳定。所以,这些人才会从益州叛逃到汉中,但凡益州还能待下去,他们就不会叛逃了。
刘晔绝对是个揣摩人心的高手,但也反正刘备是个辣手摧花的枭雄。
他在益州施展的手腕儿,不亚于曹操在兖州、孙策在江东所施展的手腕儿。而蜀汉的最初基业,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很流氓也很无道。
这种基业,根子上很不稳定。
其实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西晋司马政权。之所以后来还能维持那么长时间,主要是因为诸葛亮治蜀的手腕儿比刘备还要高明:成功让蜀汉占据了兴复汉室的道德制高点,又身体力行地各种对外玩输出,才勉强把内部矛盾压制下去。但诸葛之后再无诸葛。钟会邓艾之所以能够轻松灭蜀,就是因为这是对刘备从前不义的迟来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