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你还记得田文么？

魏王说的田文，就是齐国的孟尝君，魏无忌当然记得，那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投奔魏国，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国相。

魏王静静地看着魏无忌，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有太多和孟尝君相似的地方，他们身上流淌着王室血脉，而且品行和见识也不同凡响。

无忌，我要把你打造成魏国的孟尝君！

魏无忌没有接话，却猜测到了哥哥的用意，他们的父亲魏昭王在位二十年，不是战败丢掉城池，就是割地向秦国求和，魏国再这样下去就销户了。

孟尝君的门客身怀各异，听说总共多达几千号人，这股游离于国府之外的势力，在关键时刻有出其不意的效应。

势力是一把双刃剑，玩好了可以伤人，玩不好就会伤到自己，魏无忌抬头直视着哥哥，从王的眼神里看到了信任和期许，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

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魏无忌贴出招聘通告，门房三班倒也应付不过来，毕竟废柴这种称呼适用于别人，自我感觉总是像照镜子般帅到掉渣。

老管家一边登记姓名特长，一边探出头打量后面人群，望着良莠不齐的队伍直叹气，还时不时地得大声呵斥：严禁随地吐痰。

魏无忌面带微笑，神情和内心同等仁厚。

宽进宽出，关怀备至，留下来的必有过人之处，管吃管住的经费不成问题，离开的也敬服公子人品，走哪提起信陵君都会竖大拇哥。

集中力量办大事，信陵君的门客很快超过千人，名声威望更是传至天下诸侯，竟然真给魏国消弭了不少战事。

或许，这就是看不见的力量。

有一次，信陵君和魏王下棋，收到情报说赵国在北境集结兵力，魏王急匆匆的通知开会，信陵君头也不抬的说道：赵王在打猎呢，不是开战。

魏王半信半疑，问他怎么能如此确定，信陵君放下手中的棋子，徐徐说道：我有门客在赵国当间谍，连赵王昨晚吃的啥菜都知道。

信还是不信呢？魏王迟迟拿不定主意，等到第二封情报传来，证实赵王仅仅是在打猎，魏王回到棋盘前却没了兴致。

放下了疑心，生出了戒心，魏王仿佛感觉到一股威胁，那是自己掌控之外的势力，何况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心和心之间的距离，双方都可以察觉到的，魏王没有拿到明面上说，信陵君也不会去辩解，继续默默地积累着门客势力。

听说有个老头叫侯嬴，七十多岁了还在看守城门，日子过成了三天饿九顿，信陵君就派人送温暖，给侯嬴送点米面粮油啥的。

侯嬴原本挺感动的，听到要画合照还得说些感恩词，拎起油桶就扔到门外面去了，还冲着那帮人客气地喊道：滚。

臣脩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信陵君觉得这人很奇特，坐着马车去城门口见侯嬴，当他看见侯老汉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这趟没白来，因为这是一场完美的相遇。

衣帽寒酸，言行洒脱，须发凌乱，目含精光，这不光是位大隐于市的奇人，还是个宣传敬老活动的契机，信陵君笑着说道：跟我吃酒去呀。

侯嬴大咧咧的登上马车，一屁股坐在信陵君的座位上，信陵君笑着让马夫下了车，亲自操起缰绳准备原路返回。

你这是往哪走呢？

回信陵君府啊！

不急，先去菜市场找朱亥。

朱亥是谁？

我朋友，杀猪卖肉的。

一路上，信陵君赶着马车，侯嬴让他往哪拐就往哪拐，好像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搞得半个城的人指指点点，骂侯嬴这老东西不识抬举。

来到肉摊前，侯嬴跳下马车去找朱亥了，信陵君站在垃圾遍地的菜市场，对他而言仿佛另一个生存空间，特别是那位满身五花肉的朱亥。

朱亥拎着屠刀，肱二头肌几乎比脑袋还大，时不时地转过头来看信陵君，那眼神跟瞧普通人没啥区别，直到侯嬴挥手告别又登上马车。

走吧，让我见识下信陵君的待客标准。

府里已经备好了酒宴，在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信陵君却将侯嬴请到尊位上，还正式而恭敬地介绍起了侯老汉。

这一刻，所有人都成了陪衬，侯嬴看到了信陵君的真诚仁厚，他收起为老不尊的模样，端着酒杯正色说道：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我只是个看大门的，公子竟然屈尊迎接，我便想成就公子的名声，让公子驾车穿行于大庭广众，每次暗中观察的时候，公子总是一副谦恭的神态，如今，街上的人都拿我当小人，视您为礼贤下士的君子，甚如我愿啊！

信陵君笑了，当场聘任侯嬴为上客，侯嬴向他推荐好朋友朱亥，信陵君专程拜访过几次，朱亥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侯嬴听说之后沉默许久，说了句颇为耐人寻味的话，不要轻易去怜悯别人，你可怜他衣食不济，或许他还可怜你身心不自由呐。

接下来，命运的齿轮加速了。

长平之战，赵国被秦国打得濒临破产，赵王和平原君狂发求救信号，魏国准备出兵救援，让晋鄙带领十万大军奔赴邯郸。

此战，秦国也赌上了身家性命，秦昭王经不起任何闪失，听说十万魏兵已经上路了，当即派来特使恐吓魏王：谁敢救赵国，等我灭了赵国就揍谁。

魏王怕了，但是撤兵又显得太怂了，连忙通知晋鄙调低行军速度，走到边境线上就地休整，等秦赵两国的态势明显些再说。

魏王首鼠两端，赶紧去找信陵君。

承其利，受其弊，信陵君依靠门客势力成名，也因为拥有这股势力受累，平原君先用道义模范来压他，又用姐夫的身份来提醒他。

魏赵联姻，平原君的妻子是信陵君的姐姐，你魏无忌可以坐视赵国破灭，能够忍心看着亲姐姐丧命吗？

救还是不救？信陵君瞬间拿定了主意，他安排门客凑齐百辆战车，于私可以舍命救自己的姐姐，于公也不会给秦国落下口实。

门客视死如归，甘愿成就信陵君的名望。

信陵君带队走到城门口，看见七十多岁的侯嬴在值班，就将敢死队计划告诉他，没成想侯嬴笑着说道：你加油吧，我老汉就不去了。

一句调侃似的风凉话，让信陵君顿时憋足了火，好在品性修养着实不错，二话没说就扭头走了，走着走着还做起了自我检讨。

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生气不要紧，生气之后的反思很关键，信陵君想不通如此礼遇侯嬴，生死决别连点建议都不给，是不是自己哪些地方没做好？

一切在侯嬴的预料之中，信陵君果然调头回来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为什么，就正色说道：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看来，侯嬴真有对策啊。

正是经过一番番的考验，信陵君坚固着名望和生机，侯嬴说世事关窍在于排列组合，你依靠品性积累多张王牌，只是组合的不够完美罢了。

魏王的爱妃如姬，有条件将调兵虎符偷出来，但是人家凭什么给你偷呢？因为她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

信陵君想起来了，他的门客替如姬报了杀父之仇，当初只是按照道义去做的事，做完也没有接受如姬的报答，没想到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偷虎符...，那如姬会怎么样？

如姬没事，晋鄙可能有事...

晋鄙，他会有什么事？

核验虎符，交接得活，不交则死...

信陵君只觉得天旋地转，他顿时明白了侯嬴的布局，想到老将晋鄙大概率会坏事，坏的偏偏又是自己必须做的事。

世事往往就这般矛盾，看起来好像谁都没有错，一旦交织缠绕就有人躺枪，轻则受损，重则送命，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冲破吗？

春风和煦，天高云淡，信陵君恍惚间却感到萧寒肃杀，不禁心中悲痛而掩面长涕，直到朱亥拎着大铁锤走上前来。

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快走吧，事情总归是要做的。

侯嬴还是没有跟着去，这把年纪去了也只能拖后腿，他原本可以置身事外，却硬是将自己放进局内，这就是春秋战国的轻命重义。

一旦晋鄙拒绝交出兵权，朱亥的铁锤就会派上用场，平白无故擅杀魏国大将，侯嬴准备好了一命换一命，绝不让信陵君承担这份恶名。

天下人知道是侯嬴的主意，侯嬴自刎会让唾骂变成唏嘘，此外还能拔高信陵君的贤名，这才是候老汉的全盘布局。

信陵君的队伍走远了，侯嬴大咧咧的回到城门口站岗，他眯起老眼凝视着万丈苍穹，仿佛穿透浮云望见了阴阳相成。

公子，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魏军营地，晋鄙满面狐疑的接过虎符，凭直觉就认为虎符不正经，他说事关重大需要请示魏王，话音刚落就被朱亥砸碎了脑袋。

一锤，两命，没时间让信陵君伤怀感慨，当即整理军队直奔秦赵战场，幸好秦相范雎不想灭赵，魏军的加入提前结束了战事。

事情总是分阶段的，信陵君看着乌泱泱的魏军，用脚指头都能想到魏王多上火，真是冲动时有多慷慨，冷静时就有多头大。

他让副将带兵回国，自己和门客留在赵国，赵王感念信陵君的仗义相助，划拨出五座城池做封地，门客提醒他千万不敢乱收礼。

自言罪过，以负於魏，无功於赵。

信陵君没有接受赵国封地，魏王明白他还算心系魏国，怒气值也渐渐的平息了，派人来请闯祸的弟弟回家，信陵君自知理亏也不敢回去。

时间改变不了事实，却能够冲淡记忆感受，信陵君呆在赵国无关利害，整日和门客们吃喝玩乐，还喜欢打听哪里有能人贤士。

听说邯郸城有俩奇人，一个是叫毛公的赌徒，一个是叫薛公的酒鬼，信陵君每次拜访都避而不见，反倒心里痒痒的非得认识下。

他搞到俩人的家庭住址，堵着门要和人家聊聊天，没成想聊完之后互相赞赏，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这事很快在邯郸城里传开了。

平原君觉得小舅子品味太差，对妻子说道：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平原君，也养着数千门客。

听着姐姐说出的话，信陵君的心里有些失落，不是因为平原君看低了他，而是自己高看了他，当年窃符救赵多少还冲着他的贤名。

信陵君发乎内心的喜士，平原君却是偏重于效应，以至于去楚国求救凑不齐人数，最关键的毛遂还得靠自告奋勇（见秦岭一白.毛遂篇）。

信陵君视为民间奇人，平原君看作贩夫走卒，发觉到三观严重不合，信陵君失望之余准备离开赵国，平原君脱帽致歉才留住了他。

一个人的心思纯正，即便做错了事也会被包涵，一个人的心思复杂，就算做了好事也会被审量，平原君和信陵君在心上就差着了。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命运的齿轮，崩出了些许裂纹。

秦国发兵攻打魏国，魏王连忙派人请信陵君回国，或许是闲散日子过惯了，或许不愿面对当年的事情，信陵君关起门来不见魏国使者。

绝大多数门客是魏国人，他们也担心回去被秋后算账，既然公子说不准谈论回国的事，那咱们就接着奏乐接着舞吧。

毛公和薛公来了，他俩是赵国人自然好说话，而且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了，让信陵君于轻于重都得赶紧上路。

说轻点，赵国为什么会看重你？

徒以有魏也！

说重点，秦国攻破大梁怎么弄？

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什么兄弟嫌隙，窃符救赵，在宗庙危难关头都得往后稍稍，信陵君的门客势力不同往日，而这不正是当初筹建的本意吗？

大仁，小义，信陵君几乎全部做到了，当他风尘仆仆站在魏王宫前，望着十年未曾谋面的哥哥，俩人一度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信陵君接过上将军帅印，向天下诸侯发去求救文书，列国冲着他的贤名派来援军，在黄河南岸大败秦军主将蒙骜。

山东列国苦秦久矣，借着信陵君的名号出了口恶气，五国联军追着打到函谷关外，开了半个月篝火晚会才相继退兵。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关于群殴，秦国是有经验的。

一箱箱黄金送到魏国，搬进晋鄙故旧门客的家里，侯嬴的死能够冲淡些许仇恨，却冲不尽无辜遭难的冤屈，以及对功名权力的觊觎。

恩怨对错，阴阳因果，单一线条还能捋出个头绪，交织缠绕往往难以置评，但根脉永远扎在心念上，复杂程度在于心和心的距离远近。

事情总是分阶段的，魏国顺利挺过了灭国危机，魏王耳边响起了流言蜚语，不外乎信陵君的名望太大，听说还准备趁机南面为王。

以前不会相信的事，现在感觉挺像回事，一次两次听着不当回事，十次八次就真像这么回事，其实跟事情没什么关系，倒跟心神脱不了干系。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将。

信陵君交出了兵权，请长假也不参与朝堂例会，还遣散了大部分门客，整日饮酒作乐纵情声色，就差把自绝经脉写在脑门上了。

魏王可以安心睡觉了，他知道自己巩固了什么，信陵君变得心灰意冷了，他知道魏国错过了什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吧。

五国联军看似占据上风，单打独斗没有秦国的对手，何况魏国还离秦国如此接近，下次交锋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操心啥呢？快来喝酒！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信陵君左搂右抱喝得烂醉如泥，他这种人越清醒只会越痛苦，杯中加点蜂蜜多少能舒坦些吧。

昔日仁德贤厚的公子，众多门客甘愿为他舍命相报，长绾青丝变成了满头华发，往来，生死，看得破，放不下，共同交织成一曲宛转悠扬的韵律。

饮醇酒，多近妇女，竟病酒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