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有水,小路有鬼,到底该走哪条路呢?
卢植站在十字路口陷入沉思,仿佛面对的不是回家的老路,而是生死难料的人生三岔口,一步踏错就意味着被抬回老家。
他这辈子活得相当完美,为文撰写《汉记》著作等身,论武征讨黄巾军平定叛乱,然而想起董卓的眼神又难免心生忧虑。
前有黄土飞扬,后有追兵隐现,卢植抬起头仰望着浩浩乾坤,不远处的随从们在交头接耳,有位老仆走到跟前悄声问道:
老爷,咱是告老还乡还是携款潜逃?
一位少年,站在十字路口。
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扶风郡,听说大儒马融在老家设帐讲学,东汉各地的年轻学子们纷纷前往。
一方面是马融的学识名望很高,另一方面或许是他的外戚身份,双重诱惑惹得小辈们跃跃欲试,万一登堂入室就意味着前程远大。
秦岭巍巍,渭水汤汤。
从燕赵大地走进周秦故都,一路见闻撑大了少年的格局,还结识了同样去求学的郑玄,说起郑大哥的身世当真挺贫贱的。
老郑家数代人种地为生,偏偏郑玄自幼喜欢读书写字,八九岁的时候就精通算术,卖菜卖西瓜啥的连草稿纸都不需要。
读完五经又研究天文星象,郑老爹看到儿子的书呆样就来气,家境贫寒无力供他继续读书,乡里有人推荐他做临时工还不干。
非我所志,不在所愿也。
少年望着郑大哥的书呆样,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纯净,郑玄吃完少年包袱里的干粮,擦着嘴说道:老哥的志愿是注遍群经。
这口气显然比饭量还要大,少年却并不觉得他是在吹牛,两人走到齐家埠渡口时,少年扭头朝着郑玄说道:小弟不才,只想安邦定国。
卢植,咱们到啦!
滚出去!克里马擦的!
八十多岁的马融吹胡子瞪眼,朝着心猿意马的学生高声怒吼,这位大儒讲课的风格比较另类,请来美女乐团在台上跳舞助兴(见秦岭一白.马融篇)。
看到有些学生盯着舞女发呆,满嘴哈喇子连课本都打湿了,马融认为这种心性不适合读书,还不如早早地去学点其他手艺。
一批人被赶走了,卢植的座次又往前挪了挪。
他对女伶丝竹没什么兴趣,全神贯注的望着马融那张老脸,唯恐落下哪句经典要义的解读,毕竟马老师的口头禅是好话不说二遍。
师徒不同于父子,因为两者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师徒类似于父子,他们有血缘之外的传承关系,这种缔结往往取决于脾性和悟性。
卢植靠着态度端正脱颖而出,又凭借领悟深彻而登堂入室,数年苦读之后尽得马融真传,他和郑玄都属于大浪淘沙淘出来的真金。
植侍讲积年,未尝转眄,融以是敬之。
夜幕下,渭水边,烤肉香味弥漫,一群学霸正往火堆里面添柴,郑玄从卢植手里接过酒瓶,边喝边感慨道:七年了,时间真快啊...
卢植醉眼朦胧的望着郑玄,郑大哥已经开始给群经作注了,自己的理想却依然无从下手,就好像丹田胀满却不懂得如何释放。
卢植抓起烤熟的兔腿大口咀嚼,又拿起酒瓶咕咚咕咚狂灌,脚下打着趔趄还傲然说道:小弟治国第一,平乱第二,喝酒第三,文才第四!
小子,你喝多了吧!
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马融摸着白花花的胡须,欣慰地朝着前来辞行的郑玄说道,得意弟子不会辱没老师的名头,而且会将老辈的毕生心血发扬光大。
卢植收拾好包袱也要走了,说是回老家效仿老师开班讲学,马融望着仪表堂堂的卢植笑了笑,沧桑的笑容就好像命运那般捉摸不透。
身长八尺二寸,音声如钟,能通古今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
卢植回到老家找了个地方,刚摆好课桌板凳就有人来报名,那人说他是中山靖王之后,眼下靠织席贩履来压制皇族血脉。
扯来扯去也不说交学费,问完老师多大脚就塞给一堆草鞋,卢植询问需不需要找零时,那人很大气的挥手说道:断码清仓,不值钱。
那人径直跑到第一排坐下,卢植哭笑不得的感叹真是个人才,没过会太守的女婿也来了,张口就问保教费和餐费是咋收的。
卢植并不指望办学赚钱,而是像老师马融那样聚集名气,刚说完听课不要钱但是生活费自理,就听见第一排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公孙瓒是吧,你去看看刘备同学咋了。
168年,汉灵帝继位。
窦武拥立有功被封为大将军,老窦家说起来也是名门望族,祖上窦融是云台二十八将,东汉开国之后的恩宠无与伦比。
然而置身于朝堂核心圈层,窦融的儿子和孙子们尽皆惨死,此后的百余年间浮浮沉沉,轮到窦武掌权时再次扬眉吐气。
陈番,咱们联手干掉死人妖吧(见秦岭一白.陈番篇)。
窦武准备剿灭宦官集团,这帮太监不但擅长祸乱朝纲,而且还喜欢和外戚集团结盟,只不过窦武这届外戚百年难遇,他们属于清流党人。
小皇帝不断地给窦武封爵,大将军毫不客气的照单全收,身为布衣的卢植给窦武写信,劝告他珍惜羽毛不要多吃多占。
《琴操》:援琴而弦歌以女贞之辞,自经而死。《诗序》:忧深思远,俭而用礼,乃有尧之遗风焉。《孝经》:士有争友,身不陷于不义。《尚书》: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诗经》:先人有言,询于刍荛。《前书》:使天下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也。《左传》: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也,宜辞大赏,以全身名。卢植提醒窦将军注意影响,权势太大就相当于架在火上烤,为此翻遍典籍才写出这封信,谁曾想飘飘然的窦武却不当回事。
太监集团反扑引发党锢之祸,窦武和陈番等人相继兵败身死,连带着清流党人也被一网打尽(见秦岭一白.范滂篇)。
妄动造成的一系列灾祸,让东汉朝堂重新笼罩于黑暗之中,大量空缺职位需要有人填充,卢植收到朝廷的聘任书之后拒绝上岗。
州郡数命,植皆不就。
安邦定国,这个坑太大了...
卢植站在学堂门外的空地上,仰望着头顶上空的满天星斗,不禁感慨还是郑大哥聪慧,注遍群经的理想应该纯粹的多吧。
他不知道郑玄被关进了牛棚,只因曾经受过党人杜密的提携,一句夸赞可以让人翻身,同样也能让人受到无尽的牵连。
或许,这就是不同流合污的代价。
一批学生走了,一批学生来了,面对不同面孔重述相同的学说,卢植觉得生命陷入死循环,难道真要在重复当中耗尽余生吗?
一次可以喝一石酒的海量,也醉不倒心里面最初的理想,等到朝廷送来博士的聘书时,卢植居然一反常态的背起包袱上任。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原来事情做起来远比想象的轻松,他在新环境里面结识新朋友,即便面对旧典籍也生出了新的见解。
马日磾是老师马融的儿子,蔡邕是太傅胡广的学生,杨彪是神童杨修的父亲...,说起来,这帮人里面还只有卢植的家世简单。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身体成长离不开吃饭睡觉,心灵成长则更需要气的熏陶,家世是一个人最先承受的气,言传身教加上刻苦努力自然事半功倍。
这帮人在东观的书案前校对,在京城的酒肆里谈经论道,卢植喝多了又开始叽歪:老哥治国第一,平乱第二,喝酒第三,文才第四!
嘿嘿,这家伙又吹牛了。
175年,九江郡发生叛乱。
卢植被任命为九江太守,负责收拾非法闹事的蛮夷部落,这位三十六岁的中年书生,不知道用了啥招数就让叛军就地解散。
听说朝廷筹备刻经工程,要将儒家七经凿刻在46块石碑上,竖立在太学门口免费供人抄读,并且承诺不收取任何形式的费用。
卢植连忙写了封奏章,大意是:哎,这个我擅长啊!
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礼》诸经,发起秕谬,秕,粟不成。合《尚书》章句,考《礼记》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今《毛诗》、《左氏》、《周礼》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表里言义相须而成也。《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卢植说他早已发现儒典纰漏,这是长期以讹传讹所造成的,以前家里穷顾不上仔细研究,现在朝廷发工资就应当精心校对。
卢植申请加入熹平石经工作组,负责人蔡邕奏请皇帝批准同意,然而赶上了庐江郡爆发叛乱,卢植再次被派往南方收拾叛军。
因为先前有成功的平叛经验,卢植来到庐江郡之后恩威并施,很快就解决了地方叛乱问题,而且还受到当地百姓的五星好评。
植深达政宜,务存清静,弘大体而已。
一年之后,卢植被调回京城担任议郎,参加完校对七经又去续写汉记,他和蔡邕、马日磾、杨彪再次在东观相聚,面对着浩瀚繁杂的典籍正本清源。
先后两次平定地方叛乱,这让汉灵帝对卢植刮目相看,咬文嚼字的活计让书生们去干吧,朕还有更为紧迫的任务交给你。
帝以非急务,转为侍中,迁尚书。
卢植,离自己的理想很近了。
他三十一岁时步入仕途,三十九岁时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即便看到了光明经常被黑暗吞噬,却依然告诫自己不要同流合污。
源于儒家典籍的正心正念,让他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去平叛,都能用最稳妥的方式解决问题,或许这就是读书读到根上的回报。
有一次出现日食,卢植借机劝告皇帝修德爱民。
臣闻汉以火德,化当宽明,近色信谗,忌之甚者,如火畏水故也。案今年之变,皆阳失阴侵,消御灾凶,宜有其道,谨略陈八事:
用良:州郡核举贤良,随才任用。原禁:对党锢之人多加赦宥。御疠:安葬无罪被害的皇后亲属。备寇:优待侯王之家,以防变乱。修体:征召如郑玄之类的才德之士。尊尧:按时对郡守刺史进行考绩。御下:杜绝设宴请托之类的恶习。散利:建议皇帝不要蓄积私财。汉灵帝读完卢植的八条建议,点头称善却连一条都没有采纳,好像每个人都能听懂道理,但是实施的时候却很难摆脱惯性。
老百姓平日里也惯着皇帝,等到活不下去的时候用脚投票,张角跳出来喊了句苍天已死,众人乌泱泱地扛起农具打砸官府。
黄巾起义的势头超级凶猛,一个月之内席卷七州二十八郡,汉灵帝仓皇之下解除党锢,这不是良心发现而只是为了稳定大局。
郑玄走出牛棚,望着当空烈日神情恍惚。
朝廷征召郑玄担任要职,郑玄没等到聘任书下来就逃走了,他逃过朝廷三番五次的任命,也逃过了中原大地上的熊熊战火。
郑玄找到了一处石洞隐修,继续孜孜不倦的研读儒家经典,世道混乱也没有冲散他的理想,接着之前的进度开始给《孝经》作注。
卢尚书,你在朝中还好吗?
黄巾贼起,四府举植,拜北中郎将。
卢植带兵前往冀州平叛,一战干败张角并斩杀万余人,打得天公将军躲进城里不出来,卢植发兵围城之后开始挖掘壕沟。
汉灵帝派太监来了解战况,将领们看见左丰不禁皱起眉头,这家伙向来吃啥啥不够,但凡好处没给够就把人往死里整。
卢植忙着挖壕沟、造云梯,准备和城里的叛军打持久战,部将们劝他赶紧搞定左丰,送点金银珠宝啥的先把那家伙稳住。
帝遣小黄门左丰诣军观贼形埶,或劝植以赂送丰,植不肯。
左丰两手空空的回去了,给汉灵帝说卢植在养寇为患,明明一个冲锋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消极应对坐等敌军不攻自破。
皇帝听完之后大为震怒,下令将卢植关进囚车押送回京,车马卷起的尘埃遮天蔽日,途径一个个十字路口朝着死牢驶去。
等到皇甫嵩干败黄巾军主力,上奏称赞卢植的战略规划得当,汉灵帝这才赦免了卢植,又让他重新回到尚书的岗位上。
写过书、扛过枪、当过官、坐过牢,多番经历让卢植的内心更加清明。
汉灵帝死后,大将军何进想要剿灭宦官,他和袁绍商议邀请董卓进京,卢植说这是驱虎吞狼,何大将军直接来了句你丫闭嘴。
宦官集团反扑干掉了何进,董卓拿着通行证走进大汉皇宫,西凉霸主的野心被龙椅撑大,准备废掉皇帝改立不太灵光的陈留王。
谁赞成?谁反对?
袁绍撂下一句狠话扭头跑了,毕竟人家四世三公不太好惹,剩下的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董卓好像对这样的局面颇为满意。
一道身影走向朝堂中间,他的前后左右连个鬼都没有,只有雄浑音色在大殿之上飘荡:我反对!(群僚无敢言,植独抗议不同)
董卓对卢植也很不客气,让西凉兵卒将他拖出去砍了,蔡邕急忙站出来求情:卢尚书海内大儒,人之望也,今先害之,天下震怖。
卓乃止,但免植官而已。
老蔡,你多多保重吧!
卢植曾经搭救过蔡邕,蔡邕今日搭救了卢植,这两位才华横溢的东汉大儒,最终的人生结局却截然不同(见秦岭一白.蔡邕篇)。
卢植提交了辞职报告,说自己年龄大了请求告老还乡,他临走前想起董卓阴狠的眼神,只能在相似的路口选择不同的方向。
植以老病求归,惧不免祸,乃诡道从轘辕出。
51岁的卢植甩脱了追兵,毫发无损的回到涿州老家,那间学堂早已在战火中毁坏,但是他教出来学生正在乱世里争雄。
星空下,书案前,秦岭一白冲好了土蜂蜜水,卢植放下手中的碑、诔、表、记,捧起土蜂蜜水时好像想到了些什么。
卢植:你说你是绛帐的?一白:是的,你求学的地方。卢植:怎么改成这个名字了?一白:马融设绛色纱帐讲学而来。卢植:哦,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一白:对我来说,已经是两千年前了。卢植:有趣,当真有趣。一白:听说袁绍请你作军师?卢植:我老啦,这是他们的时代了。一白: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卢植:你有郑玄的消息吗?一白:他啊,被袁绍的儿子逼迫从军。卢植:郑大哥都六十多岁的人了...一白:他还在给《周易》作注呢。卢植:非我所志,不在所愿也...一白:一杯蜜水,敬古往今来吧。两年后,卢植死了,临终前嘱咐儿子不要用棺材,换上一身干净的单衣直接埋了就行(不用棺椁,附体单帛而已)。
这位看透世间纷乱的大儒,真正做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说他穷得没钱买棺材吧,却创造出北州冠族的千年门第。
卢植,范阳卢氏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