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209期刘伶

看什么看，臭流氓！

一个衣着邋遢的中年汉子，挨了骂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仰起头咕咚咚喝了一大口酒，继续咂吧着嘴盯着女澡堂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连旁边修鞋的大爷都脸红了，这家伙蹲这儿看了大半天了，要不是喝了他那几口酒，早就一脚把这家伙踢飞了。

说到了酒，能不能再给我喝两口啊。

中年汉子随手扔来酒葫芦，大爷拔开瓶塞就闻到一股清香，正要问拿啥酿出来的，就听见那汉子说道：哎，老头，你说我要是身高八尺，容貌甚伟，衣冠光鲜...，那些小娘子会不会对我笑一下？

话音刚落，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过来了，原来澡堂老板也受不了了，让搓澡的伙计来教他做人，壮汉像拎小鸡似的攥着他的衣领，眼看砂锅大的拳头砸下来了，中年汉子连忙喊道：大哥，且慢！

他三下五除二脱光了上衣，展示着肺痨鬼似的精瘦排骨，两条胳膊细的像是烧火棍，依然嬉皮笑脸的说道：鸡肋不足以安尊拳。

壮汉也怕一拳打死这家伙，见他认怂的态度还算可以，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颇为客气地说道：快滚。

中年汉子抓起酒葫芦，冲着修鞋的大爷摆摆手就走了，正考虑要不要换个位置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伯伦，可算找到你了。

说过多少次了，请叫我刘伶。

刚才是什么情况？

没事，我成功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

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笑话，我伯伦什么时候醉过？

阮籍无语了，他是来带刘伶入会的。

嵇康和山涛等人都在等着，等着刘伶过去凑成竹林六加一，话说七这个数字挺神秘，比如天有七星，人有七窍，他们嗑的很多丹药都炼了七七四十九天...

一路上，阮籍问他准备材料了没，刘伶拍拍葫芦说都在酒里面，要是喝酒都喝不过你们，自己就真是一点特长都没有了。

阮籍笑了，他知道刘伶只是不爱写文章。

刘伶在世人眼里是酒鬼浪子，吊儿郎当的背后却是率性洒脱，在司马家带头装模范的世道里，偏要不正经的人更像是无声的反抗。

风起竹林，琴音悠扬，文思才情在美酒的催化之下，从优雅诗篇升华到撕扯礼教桎梏，嵇中散跳脚骂娘都采用对仗句式（见秦岭一白.嵇康篇）。

刘伶，别光顾着喝啊，你也来整两句。

刘伶醉眼朦胧的望着众人，他们有着各自的家世和背景，好像只有自己的身世低微，低微到连自己也不愿意回想过去。

刘伶的前半生是空白的，如果不去关注别人的过往经历，他们对于自己来说也是空白的，大家都是空白便意味着平等，或许这就是竹林聚会的真正意义。

不管走出竹林是什么样子，至少现在可以风流不羁的宣泄，刘伶仰起头咕咚咚喝了一大口酒，半生困顿化作了诗句喷薄而出。

泱漭望舒隐，黮黤玄夜阴。

寒鸡思天曙，振翅吹长音。

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

陈醴发悴颜，巴歈畅真心。

缊被终不晓，斯叹信难任。

何以除斯叹，付之与瑟琴。

长笛响中夕，闻此消胸襟。

没瞧出来，你小子挺闷骚的啊。

酒醒之后，众人感觉到亲近融洽了许多，这片竹林成为不定期聚会的场所，山涛因为最为年长被称为大哥，最有钱的算是琅琊王氏的王戎。

有一次，王戎请来画师给大家留影，阮咸抱着琵琶来了，刘伶背着酒葫芦来了，嵇康和向秀握着打铁的锤子，这场面简直把知名画师惊呆了。

五尺矮半寸那个，去搬块石头踮踮脚。

身高八尺的嵇康不为所动，众人的目光逐渐看向了刘伶，刘伶骂骂咧咧的出去找石头，嘴里还嘀咕道：靠，老子有六尺的好不好...

等到众人摆好姿势以后，画师撅着屁股不停地换角度，一会弯下老腰，一会趴在地上，准备开画的时候又喊叫道：五尺差半寸那个，把脸转后面去。

嵇康，把锤子给我，看我不锤死他！

众人连忙冲过来拉架，画师扔下装备直接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对王戎喊：这家伙太丑了，要是别人以为我水平差，以后还怎么在圈里混啊。

竹林七贤的合影泡汤了，王戎走过来拍了拍刘伶的肩膀，宽慰道：哥说话你别不爱听，以后找不到工作就来哥这...

身长六尺，容貌甚陋。

竹林外面开始刮风了，仿佛也将竹林里面的人心吹散了，山涛王戎和阮籍向秀出去做官了，嵇康公开宣布和山涛绝交了。

刘伶抱着酒葫芦坐在竹林间，一片片雪花落在身上也不觉寒冷，老庄教材告诉他什么是自然，自然就是不同时段的聚散离合。

他有些怀念以前的感觉，大家基于空白而能够恣意宣泄，然而这种空白也造成了薄弱，面对利害得失逐渐地分崩离析。

坚守理想，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刘伶喝完最后一口酒，背起葫芦大步朝着竹林外走去，身后雪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脚印，等到积雪融化之后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刘伶去找嵇康，嵇康在家门口的柳树下打铁，打点撅头耳环啥的贴补家用，不像刘伶只会喝酒，众所周知，喝酒是个相当烧钱的爱好。

向秀走了，嵇康正好缺个生意合作伙伴，本想问他愿不愿意过来帮忙，等到看见刘伶的细胳膊细腿，怕是铁块凉透了都轮不动锤子。

没事，我就来看看你，王戎让我去他那呢。

王戎是建威将军，安排刘伶进幕府担任参军，没想到职场上的同僚往死里卷，恨不得年终评比时抱个大满贯。

别人加班是家常便饭，刘伶到点下班准时吃饭，还经常劝大伙别这么拼命，多想想老庄的无为精神，长期不喝酒不吹牛是会憋死人的。

大伙宁愿陪领导无偿加班，也没有人去陪刘伶喝酒吹牛，司马氏篡位的工作量极其巨大，没过多久，刘伶在末位淘汰的规则下被开除了。

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

昨天有点烦，喝点酒吧，今天不够烦，也喝点酒吧。

媳妇担心他猝死在酒桌上，一气之下将家里的酒缸全砸了，刘伶心疼得舔完碎片上的残渍，竖起中指发誓说再也不喝酒了。

这话说过一千八百多遍了，连刘伶自己都觉得太不走心了，他说这次要对着漫天神佛发毒誓，拜托媳妇快去买点好酒好肉当贡品。

酒肉买回来了，媳妇站旁边瞧着，刘伶说许愿这事被听见就不灵了，整这么大排场肯定不让你失望，你就把心放胳肢窝里去睡觉吧。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兒之言，慎不可听...

刘伶没对神佛说戒酒的事，而是解释妇人之言听不得，叨叨完了后吃肉喝酒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被媳妇的大耳刮子抽醒了。

媳妇也拿他没办法了，有些人的世界是家庭，有些人的世界是事业，刘伶的世界在酒葫芦里面，而且喝出了格局，喝出了境界。

同样是喝酒，有人想通过喝酒达成某种目的，有人想通过喝酒催化某种情感，大概没有人能像刘伶喝得这么纯粹。

一篇《酒德颂》，刘伶以酒悟道。

此等气魄，颇有庄子的味道。

醉侯、酒仙、酒神的名号纷至沓来，很多酒坊开业都请刘伶前去品鉴，出场费给多给少不好说，保证全场酒水免费敞开了喝。

每次收到邀请函，刘伶就背起酒葫芦跳上鹿车，冲着扛撅头的伙计眨了眨眼，对方心领神会地说道：老规矩，在哪喝死就埋在哪。

醉生，梦死，刘伶没有体验过醉死的滋味，不过倒是有些向往这种死法，醉死的人没有痛苦和烦恼，或许还会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嵇康被杀那天，刘伶差点喝死了。

竹林七贤，只有他俩不接受朝廷的任命，如果说嵇康顾念曹魏恩情，看不上司马家的卑劣手段，那么刘伶就显得更为纯粹：老子不喜欢。

权钱名利，就像外面抹着蜂蜜的黄连，入口之初觉得香甜无比，咬的越深越是有苦难言，吐出来有些舍不得，咽进去却需要一股狠劲。

这股子狠劲会吞噬部分人格，刘伶卷铺盖滚蛋的时候看懂了，嵇康从他大哥身上也看懂了，却又激怒了丧失部分人格的钟会（见秦岭一白.钟会篇）。

一坛酒敬嵇康，一坛酒敬世道。

刘伶不在乎权钱名利，只要顿顿有酒喝就心满意足了，放浪形骸全然不顾及世俗，能够积攒多少家产也毫不在意（不以家产有无介意）。

一个人在半醉半醒之间，仿佛才敢嘲讽半黑半白的世道，不管在人前显贵还是卑微，好像只有喝醉后才能找回自己的天性。

刘伶挺喜欢这种感觉，昔日靠着天性相投汇聚竹林，如今靠着以酒观性洞悉尘世，几分醉意之下做几分事拿捏的炉火纯青。

自然不经意地变成了刻意，刘伶逐渐失去了喝酒的乐趣，当一个人对于某种事物达到化境，就像眼睛睁开的盲人不需要拐杖了。

酒葫芦就是拐杖，更多的象征着一种习惯。

晋朝的使者送来聘任书，看见刘伶浑身赤裸躺在地板上，旁边还有一大堆酒坛子，鄙夷地说道：大白天脱光衣服耍酒疯，成何体统？

刘伶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醉醺醺地说道：天地是我的房子，房子是我的裤子，你钻进我的裤裆里想干什么？

使者拂袖而去，没有人会和醉汉较真。

秦岭一白来了，问他这次是真醉还是装醉，刘伶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嬉皮笑脸的说道：哎，小子，你说我是不是比嵇康聪明啊...

是啊，嵇康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然而钟会觉得是给自己甩脸色，刘伶的做法确实聪明多了，不知为什么他却笑得满脸泪水。

醉或不醉，真有那么重要吗？

昔日庄周梦蝶，醒来后分不清是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今有刘伶醉酒，好像也分不清是刘伶醉了，还是世间的芸芸众生醉了。

后来，刘伶说想要酿一种世间没有的酒，喝了之后可以祛百病解千愁，还要种下一片大大的竹林，身处其中就能够活得平等率性。

秦岭一白觉得这是些醉话，他搬走两桶土蜂蜜说是做酒引子，然而从未有人见过这种酒，更不知道那片竹林种在了什么地方。

竟以寿终。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