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魏其武安侯列传》
此处“上”是指时任皇帝汉武帝刘彻,而“武安侯”则是汉武帝生母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假如武安侯还在世,这罪过就该灭族!”
是什么勾起汉武帝对田蚡愤恨呢?“淮南王安谋反觉,治”——淮南王刘安谋反事情败露,汉武帝命令追查此事。
从《淮南衡山列传》中来看,淮南王刘安谋反事件发生在元朔六年,即前123年。“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汉武帝下令交给公卿审理此案,数千位高权重的官员受到牵连。而这其中就包括武安侯田蚡。
田蚡于元光五年春(即前130年)被吓死,时隔七年之久,汉武帝仍对田蚡恨之入骨,所以才有本文开头的感慨!
那么,刘彻为何对娘舅田蚡如此痛恨呢?从《史记》中相关记叙探析田蚡必死的真相……
国舅田蚡离奇死亡“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孝景后”是指汉景帝的皇后王娡女士,也就是汉武帝刘彻生母;“同母弟”则是指田蚡跟王娡同母异父的姐弟关系。在《外戚世家》中,司马迁明确田蚡与王娡的姐弟关系,所以汉武帝刘彻得叫田蚡一声舅舅。
田蚡与王娡姓氏不同又怎么是姐弟呢?很多人会有此疑问,这事又牵扯到汉武帝的姥姥,即王娡的娘亲——臧儿女士。“王太后,槐里人,母曰臧儿”,王太后即“孝景后”,汉武帝的生母。臧儿则是王太后的圣母,汉武帝刘彻的姥姥。
司马迁在《外戚世家》中介绍,“臧儿者,故燕王臧荼孙也”,也就是说臧儿是臧荼的孙女,也是王者血脉。臧荼造反被镇压,臧儿从此流落民间。
“臧儿嫁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生两女。而仲死,臧儿更嫁长陵田氏,生男蚡、胜。”——臧儿起先嫁给了槐里王仲生下王信,和两个闺女(即王娡和王儿姁)。王仲死后,寡妇臧儿又改嫁给了长陵田姓男子,生下了田蚡、田胜。
话说田蚡之死,司马迁的记叙有点儿离奇。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其春”是指元光五年春天,即前130年。这年春天,武安侯得了疯病,嘴里总是不停地嘟囔,喊叫着服罪谢过。
一般医生对武安侯的病束手无策,于是田府又重金聘请了高级“透视专家”。“使巫视鬼者视之”,让能看见鬼的巫师来诊视他的病。
“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巫师看见魏其侯窦婴和灌夫监守着田蚡,要杀死他。魏其侯和灌夫已在几个月前被处死,所以巫师所看到的不是人,只能是鬼!
田蚡究竟是因窦婴、灌夫之死受刺激,还是装疯卖傻呢?又是谁请来的巫师?巫师是否受人唆使?这些司马迁都未能明确。
但是,巫师的结论击垮了田蚡。这位“透视专家”只负责诊断,却不出具“捉鬼”方案,所以田蚡不久就被活活吓死了。而司马迁用“竟死”两个字了结田蚡,这两个字是揶揄讽刺还是幸灾乐祸?
太尉田蚡站队刘安“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魏其武安侯列传》);相同记录在《淮南衡山列传》也出现过,“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
“朝”为春天拜见天子;田蚡在建元元年任太尉,即刘彻刚登基,丞相卫绾去职,窦婴任丞相,田蚡任太尉;“逆”与“迎”意思相同,迎接;“霸上”,今陕西西安市东。
两段记载说明刘安跟田蚡关系交好。建元二年(即前139年),刘安进京朝拜皇上,田蚡主动前往霸上迎接。
两人的私密聊天也被司马迁记录了下来——
“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建元二年”为汉武帝继位第二年;“高皇帝”、“高祖”均指刘邦,刘安是刘长的长子,即刘邦的孙子;“即释为假如;“宫车晏驾”是对皇帝突然去世的委婉说法。
司马迁明确“武帝初即位,数岁无子”,刘彻即位十六岁,多年未能生育子嗣。即位之初,汉武帝未有生育,《外戚世家》、《卫青列传》解释了原因。
刘彻为太子时便娶了长公主刘嫖(刘彻的姑姑)的女儿陈阿娇。可能近亲结婚影响了生育,所以直到陈阿娇成为皇后也未能生育。“陈皇后求子,与医钱凡九千万,然竟无子”,陈皇后四处求医,花了大约九千万医药费,最终也未能生下一男半女。
“建元二年春,(卫)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前139年春,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受到汉武帝宠幸而入宫。“入宫岁余,竟不复幸”,进入宫中一年多再也未受汉武帝临幸。
此时,汉武帝非常年轻,暂时没有子嗣,怎么会让田蚡、刘安心存幻想呢?司马迁重复记录至少有两个疑问:其一,田蚡为何预料到汉武帝会突发意外死去呢?其二,田蚡为何希望淮南王刘安成为继任者?
建元变革无疾而终《武帝本纪》记录大都与封禅祭拜鬼神有关,横向对比世家、列传,探析田蚡立场转变的原因。
“建元元年,丞相(卫)绾病免”,汉武帝即位之后便大张旗鼓人事改革,免去了卫绾的丞相职务。“武帝建元年中,(直不疑)与丞相绾俱以过免”;“武帝立,以为先帝臣,重之。(周文)仁乃病免”,同时被免的还有御史大夫直不疑、郎中令周文(名仁)。
所谓的“病免”、“过免”,其实都是借口。司马迁记叙差异,并非他搞不清楚,而为了刻意引导。
如《石奋卫绾列传》:“建元年中,(卫绾)丞相以景帝疾时诸官囚多坐不辜者,而君不任职”——卫绾因汉景帝生病期间,各官属囚犯多为无辜受罪,所以被认为不称职。与《窦婴田蚡列传》记叙“丞相绾病免”明显不一样。况且,狱囚无辜受冤,按职责应追究廷尉而不是丞相。
而真正原因是“上向儒术,招贤良”——汉武帝心向(或崇尚)儒术,想要延揽贤良才能之人。而卫绾“醇谨无他”,直不疑“学老子言”,周文“终无所言”,这些都是“无为而治”的老臣,不符合年轻而又锐意进取的汉武帝。
也就是说汉武帝继位之初,意欲变革。
“上议置丞相、太尉”,汉武帝考虑安排新的丞相、太尉人选。田蚡通过王太后运作,“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魏其、武安俱好儒术”与汉武帝“志趣”相投,两人共同“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
从刘邦建汉到文景之治,基本奉行“清净无为”。而汉武帝“以文学为公卿”——任命文学儒生为公卿,旨在变革,“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
“诸所兴为者皆废”,汉武帝崇儒废道变革无疾而终。
究其原因:“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窦太后专攻黄老学术,不喜欢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于是窦太后派人暗中搜集、访查赵绾等人所干过的违法之举,按照访查审询赵绾、王臧,赵绾、王臧被迫自杀。
窦太后朝堂大换血“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窦婴、田蚡等致力于高抬儒家学说,而贬低道家学说。
也就是说汉武帝所崇尚的儒术,与窦太后所信奉“无为”背道而驰。这不仅仅是学术争议,而是执政理念的冲突。“是以窦太后滋不悦魏其等”——因为这个窦太后更加不太喜欢窦婴等人。
“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建元二年,赵绾请求汉武帝不要事事向东宫汇报。东宫为窦太后所居住,也就是说赵绾建议汉武帝独立处理政务,摆脱东宫窦太后的限制。这等于变相剥夺窦太后的权力。
“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窦婴)、太尉(田蚡)”,窦太后因此大怒,将朝堂大换血,丞相、御史大夫、太尉、郎中令全部换人。
窦太后改组朝堂,不仅仅是与窦婴、田蚡之间的矛盾,而是阻止汉武帝变革,也是窦太后与汉武帝祖孙争权的矛盾冲突。
窦太后改组朝堂,也证明了窦太后对皇权的掌控能力。田蚡大概因此心存幻想,以为窦太后会更换皇帝。
再看刘安,其父刘长因谋反而被汉文帝流放。“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叛逆,未有因也”,刘安对淮南厉王刘长之死而心存怨恨,一直有谋反的念头,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借口。
“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刘安喜欢读书弹琴,不喜欢骑马打猎、遛狗斗鸡。再从著述《淮南子》来看,刘安专攻道家,所以炼丹时才发明了副产品——豆腐。刘安这么做无非投“其”所好,因为窦太后喜好黄老之言。
“亦欲行阴德抚循百姓,流誉天下”,积阴德、做善事来安抚百姓,美名传遍天下。“流誉”大概是刘安善于炒作。
从上述可知田蚡为何讨好刘安了吧。窦太后与汉武帝的矛盾激烈,所以田蚡猜测汉武帝会被罢免改立他人,而“流誉天下”的刘安无疑是最佳人选。
所以,刘安赴长安,田蚡主动迎接并说了谋逆的话。毕竟,两人谈话比较私密,所以一直未被汉武帝发现。
田蚡再次出任丞相“建元六年,窦主后崩”,前135年,窦太后去世。
汉武帝再次大刀阔斧,免去窦太后任命的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理由:“坐丧事不办”——给窦太后办理丧事不利。这借口多么苍白无力。
恰在此时,田蚡重新走上政治舞台,也是走向灭亡的开端。
“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侯列传》),强调御史大夫韩安国因为此事涉及田蚡卖官。在《韩安国列传》中明确“安国以五百金物遗蚡”。韩安国贿赂田蚡,通过王太后从赋闲在家一举提拔为北地都尉,继而升迁为大司农。
田蚡为丞相,相权严重削弱了君权。
“荐人或起家至两千石,权移主上”,田蚡推荐的人有的从闲居在家一下子提拨到二千石级,把汉武帝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上。“权移主上”,田蚡这是自寻死路。
“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汉武帝对田蚡“批发”官帽难以容忍,“你任命有完没有?朕也想任命几个呢。”
“武安日益横”,“横”既是骄横,也是独断专横。
第一,建元二年田蚡从太尉被免职,“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奏效”——虽然被免职,但因王太后的缘故,仍受宠信,多次议论政事,而建议大多采纳。
第二,田蚡为扩建私宅竟要求划拨考工官署的地盘,“尝请考工地益宅”。汉武帝断然拒绝,并训斥怎么不把武器库也要走了。即使如此,田蚡住宅仍属长安第一,“治宅甲诸第”。
第三,田蚡穷侈极奢,生活腐败。田地庄园占地非常肥沃;派到各郡县去购买器物的人络绎不绝;前堂摆投着钟鼓,竖立着曲柄长幡,后房充斥美女数以百计;诸侯贿赂的“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第四,田蚡徇私枉法。“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侯城南田”,派门客籍福向窦婴索要城南田地。窦婴骂走籍福,予以回绝。田蚡对籍福说了一句话证明他枉法,“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窦婴之子曾杀人犯法,田蚡将其救下。毕竟,酷吏张汤就是田蚡所举荐。
摆脱外戚权力制衡无论是太尉被免,还是重新任相,作为国舅爷田蚡因王太后的关系说话好使,这招牌笼络了不少人。
这让田蚡更加小人得志,骄纵跋扈了。
“天下吏士趋势力者,皆去魏其归武安”,天下趋炎附势的官吏和士人,都离开了窦婴而归附了田蚡。
无论是骄横、卖官,还是贪财、枉法,这些固然让人厌恶,但不至于让汉武帝痛恨,然而招揽贤能人才却是逆鳞之举。
“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在《卫青列传》中,司马迁评论时引用了苏建的话,汉武帝对窦婴、田蚡招贤纳士蓄养门客恨之入骨,咬牙切齿。而大将军卫青自始至终洁身自好。
“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策”,汉景帝去世,汉武帝继位。“称制”意思是行使皇帝权力,此处主语应是王太后,而并非汉武帝,所以田蚡献计多被采用。
然而,田蚡权力欲熏心,为争夺丞相之位,“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对宾客谦卑有礼,让闲居在家的名士们尊贵起来。而当初目的只是为“欲以倾(压倒)魏其诸将相”。
田蚡如此高调行事为其死埋下了伏笔。
“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那些亲近、安抚士大夫,招贤贤才,废黜不肖的事,都是皇帝的权力。卫青正是认识到窦婴、田蚡的死因,所以安守本分,而从不招揽门客。
窦婴、田蚡以及卫青,他们都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外戚。
外戚既可以是君权的助手,有时又是君权的争夺者。权力在前,父子、祖孙亲情无足轻重,更何况是外戚呢!
所以,窦婴与田蚡矛盾不可调和,汉武帝闲坐东宫看鹬蚌相争,坐收两败俱伤之利。最终,灌夫被判处死刑,窦婴判处“弃市”,而田蚡疯了。
而国舅田蚡必死无疑。汉武帝借用窦婴与田蚡争斗,巧妙地处理了两派外戚势力。
汉朝的建立得益于强大的外戚势力,历经四朝形成了顽固的势力,如今被汉武帝一步步消解了,而君权才得以真正强化。
结束语:司马迁与汉武帝同一时代,故而许多问题不能秉笔直书。因为替李陵辩解而遭宫刑,如果触犯皇帝逆鳞搞不好要掉脑袋。这也是《武帝本纪》明显不同于其他本纪的原因所在。
当然,通过横向对比,从汉武帝时代的人物传记中依然会发现相关线索,了解司马迁是如何评价汉武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