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丹尼尔:婵娟

柯远说文学 2024-12-16 10:50:34
虚空

作者:亨利·考特曼

若我跋涉虚空,将繁华离弃,

纵使短短的位移间,

铁石与电闪之星,左右逶迤。

若我放逐于婵娟,漂泊于月之尘迹,

流浪在空渺中的琼楼玉宇,

抑或,枯干的月表,

荒芜的矿脉与岑寂的痕迹,

是否,我能找寻到你?

你的元素——是否,仍栖游于星际?

亲吻如瀑的发丝,念你,

静静相依,梦你,

以指尖描绘,你芳唇轻启。

于物质之下,拥起你,

如石的清凉,水晶的明丽,

轻柔如

轻摘丝网于枝叶,

一如睡者的呼吸。

若我溶于虚空,将繁华离弃,

找寻你,永不停息,奈儿。

奈儿身材消瘦,面色白晳。深棕的长发,黑夜般美丽。棕色的眼睛,盛满忧郁。亨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爱上她,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浅薄的人,对于爱情只会以貌取人。而奈儿,沉静如水。而且,她也应该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当然,一个人只有具有无比的幸运,才能得到她的青睐。但是无疑,亨利认为,他本人是个例外。

最初的相遇,是在圣路易斯的一次学术交流上。亨利是华盛顿大学研究生写作计划的客座诗人。那时的奈儿在建筑设计业已经很有名气,那天还在建筑学院做了报告——亨利故意错过的。亨利的诗,奈儿一首也没有读过,事实上,也没几个人读过。当然,二十一世纪的诗人比他们的先辈更不为人理解,更不为人重视。但是他们两人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并且,作为那场交流中仅有的不参与复杂的学术方针争端的学者,他们站在墙角,谈论墙角的问题。

“为什么墙角是90度的?”亨利问。他斜靠在墙上,尽量显得自然一些,饮料却溅到手腕上。亨利从小待在室内就会不舒服,他第一次为这一点感到遗憾。

“不总是90度的。”奈儿答道,“但是大多时候是,因为90度有很多好的性质。”不知什么原因,奈儿的脸上总让人觉得缺点儿什么,仿佛勾勒出的轮廓里,没有填补上最重要的东西。奇怪。

“结构的原因?”

“可以想一想,我们坐下时,为什么膝盖会弯曲呢?”

亨利知道自己开始喜欢她了,尽管她有一张特别的脸。

“我猜,就是想让腿发挥点儿作用吧。”他说。

“还可以在腿上抱猫咪,抱小孩子。既发挥作用,又有美感。”

奈儿微笑着。突然,亨利恍然大悟,奈儿的脸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奇怪,好像缺点儿什么。那个空缺儿等待的,正是她灿烂的微笑。

当然,他们并没有轻浮到当天就回到寓所做爱,虽然直到交流会结束,亨利的脑袋里想的一直是这个。他邀请奈儿第二天下午喝咖啡,而且后来知道,奈儿为了约会取消了预订去柏林的早班飞机。奈儿知道什么情况应该采取主动,表现得像个细心体贴的女人,她总是做的恰到好处。

回忆起最初相遇的一幕一幕,亨利后来觉得不可思议,充满喧嚣声,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就像舞蹈,为毫无意义的舞步和广漠的高原赋予人的灵性。那种感觉就像呆在陌生的房子、雾气朦胧的公园、咖啡厅、大学教室,周围都是陌生人。奈儿和亨利就那样相遇了,还相约第二天喝咖啡,像两位芭蕾舞者,轻柔的舞着,缠绕着,心灵轻轻的碰撞。

接下来亨利灵光一闪,邀奈儿驱车前往密苏里州,因为那里有如火的枫叶。奈儿欣然同往。在那里,亨利又找到了自己,重新感到天地的开阔。

奈儿在车上找到了一本亨利的诗集。路上他们看到一间精致的农舍,映衬于浓淡不一的火红枫叶中。当他们停下来细看时,奈儿轻轻吟诵亨利的诗,那是记忆中年少时的故乡。

他们深情的拥吻。

摘自论文《月球上的生活:关于月球建筑的可能性》

作者:奈儿·布兰妮根

月球建筑为艺术家们提供了许多崭新的发展领域,但是如果月球建筑要建在人们想要居住和工作的地方,古老的真理仍然适用。月球建筑最先考虑的就是空间和结构。艺术是外在的,是对内在主观体验的客观表达。这正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标志。

考虑建筑,建筑最关键因素的是什么?并不仅仅是结构,当然结构是建筑物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在建筑物中生活工作,同时我们也在外部世界观察它。我们居住在建筑物的空间里。这就是我提出建筑最关键的因素是结构和空间的原因,二者相互依存。

两年后,亨利出版了第五本评论集,收入也比预期多了起来。这样,他同意搬到西雅图和奈儿待上一段时间,尽管他没有收到同时也不奢望收到西雅图的学术邀请。他们结婚了,是在史密斯塔顶举行的结婚典礼,原因是奈儿极其推崇史密斯塔的设计。

亨利后来认为:我可能是奈儿特别崇拜的人。也许爱情不是一种可以升华的情感,或许,奈儿,这个艺术家把爱情升华到了极致,我和奈儿永远也不会再度拥有。可能这就是我只是一个好诗人,而奈儿是一个天才的原因。而现在我心情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奈儿记得他的诗,到目前为止,她已读完亨利所有的作品。有设计灵感或高兴的时候,她还会吟诵一小节儿。

西雅图,人们正在“建造”奈儿的早期代表作——湖桥大厦。可能“建造”这个词并不适合现在的建筑业。“实现”或者“形成”也许更正确些。因为各种巨大和微小的机械与算法设计共同作用,能够完全实现建筑师的设想——精确到分子级别。

为了让艺术品更加完美,奈儿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在这期间,奈儿和亨利住在舒服的Alki-HarborIslandSpan公寓里,一个玻璃建筑,以平滑的弧线跨越爱略特海湾,奈儿觉得它很糟糕。亨利却物尽其用,他把卧室前那条三十英尺的狭长小路变成了一个小花园。与此同时,他的新书也如同花园里汗水浇灌的作物一样成长起来。

生产与再生产(又译:作品与做爱?)

作者:亨利·考特曼

在我家中的核子(起点?)中,

我的妻绘画(吸引?)建筑物(大楼?)

聚精会神地沉默着,

标准的步调,正如日光映出光斑,穿过墙壁和天花板

它们位于我们半透明的高高的弓形居室。

而我,在牲畜和庄稼之间举起年轻的生命,

用手和犁仗,在起伏的土地上,从事园艺(造园?)

传真出她的观念(怀孕?)到下一阶段,

她为我们谋(做?)生——你的生活也一样。

接近黄昏(衰退期?),我从一个房间(空间?)到又一个房间徘徊(渗透?)

感觉(触觉?)天色模糊昏暗(不确定?),为她准备酶的活力(食物?对她的渴望?)

但是等等,打扫一下卫生(清理?),然后享受准备好的

晚餐(古法语中的汤?),在我们的精疲力尽之中。

然后她绊了一下儿(步履蹒跚?),该死的(媚眼如丝?),入夜了,

墙壁不再透明,发出温室的光。

亨利回忆说,我很幸福。我努力适应,用我的花园代替大自然,想像着自己生活在大自然之中。不过,在那儿我真的感到幸福。

无论怎样,大自然来到了我的身边。

奈儿对性并不在行。她总是很羞涩,像是永远缺乏经验似的,可是热情体贴。对于性,她像她的建筑一样,中规中矩,和谐美丽,但给我的却不完整。亨利当然知道,那缺少的东西,奈儿献给了工作。原始的激情,创造力和动察力。天才共有的秘密。

可亨利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她爱他,她理解他的工作,理解他长久的沉默,空洞的眼神,还有他孩子般莫名其妙的笑。

在建造湖桥大厦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共同生活,溶为一体。亨利后来认为,更多的是我进入奈儿的生活,就像紫藤缠绕于锻铁。奈儿不曾改变过,但是她尽力支持我,并不在乎在某些方面被遮没(我是一个小人物)。

摘自论文《月球上的生活:关于月球建筑的可能性》

作者:奈儿·布兰妮根

那么月球建筑对我们有什么启发呢?那就是空间和结构仍然适用于我们的建筑学,因为最终使用者仍是人类。月亮用来表达感情,是所有艺术中恒久不变的话题。女人对它非常了解,而男人只有通过我们潮汐般的生理周期才了解到它。

站在地球上,仰望明月,我们再也不感到忧伤。我们将在月球生活,仰望地球。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转动和空间发生了改变,或者说,它们不再以相同的方式作用。我认为这种感情的断裂使人们产生的不适,远远超过因为要在月球表面上生存而出现的重力或生理上必须的改变。

我设想月球上的建筑物要能减轻这种断裂,如果可能的话,月球上的建筑物要提供新的结构和空间,要能反映它和母星球的新关系。像一个离开家的孩子,月球建筑必须用爱回顾过去,用想像和决心展望将来。

月球建筑物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们应该在月球上建成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

当湖桥大厦完成时,奈儿理所应当的成为当代主要的艺术家。即使亨利熟悉这个建筑物的建设、设计的每个过程,当第一次看到完工的湖桥大厦,也感到无比震撼,并与它一起欣赏了清晨的日出。

他一直在他的花园里为西红柿除草。即使用了大量的土壤乳化剂、杀虫剂和除虫机器人,杂草还是疯长。这是个认识问题,因为无论生命以何种形式存在,多么令人讨厌,生命还是生命。亨利那一夜睡不着,而奈儿睡得很沉,因为她在西雅图的工作快要结束了。亨利明白,他们稳定的生活即将结束,而他得到的满足和稳定的感觉也会随之而去,那些感觉只有童年生活过的小农场时才有过,当时他和父母在乔治亚州的道尔顿。

他去了花园,因为那里有小农场的味道和感觉,尤其像他父亲最喜欢的西红柿园,就是那种味道。他在只有三十英尺的土地上工作,就是为了那种味道,即使是替代品,那种味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又一次,他又要离开它,失去它。

亨利开始除草,心情沮丧。渐渐的,黑色的天空现出鱼肚白,就像西雅图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可是,可是现在有些新的东西使发白的天空——不仅仅单纯变亮,而且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洒在湖桥大厦的西北角。

奈儿告诉过他,这不是一个新问题了。这是她一直要尝试解决的重要问题,即如何处理压低的云层造成的压抑。西雅图的云层经常很低,天空总是令人生厌。这样的天气有时使人感到压抑,使得生活变得憋闷和沮丧。然而,附近有湖水和海水,当天高云淡时,远山可以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贻。

当天气阴沉,山峦不能显现,光线与湖水阴沉如死水,湖桥就是一种解决方案。湖桥不能改变环境,只是提供一种新的经历。奈儿称呼它们为不同空间的复合体,把这些不同的空间分别看作是独立的建筑物是不正确,因为它们有很多内在和外在的联系。湖桥包围着市区东北角湖区的一部分,看起来好像湖水的蒸发和凝结都溶入天空。水的循环构成景观——水、水蒸气以及形状各异的云层层叠叠,高达四分之三英里。然而,这远远不是这个复合体所带来的全部内容。还有一个七彩的船坞,一座空港,住宅区和商业区,它们有机的相互交织。整个湖桥是有机的,富有生命力的,实用的,它首先是艺术品,而这件艺术品只是生命形式的组成部分。

亨利陶醉在妻子设计的美景中。一只小手擦去他额头的汗,然后抱着他,深深埋在他的怀里。

她羞涩的问:“你认为它美吗?”亨利知道这不是做作。奈儿经常对自己天才的杰作感到惊讶。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亨利低声说。奈儿抱的更紧了。

“你喜欢它,我真的很高兴,”她说,“这比什么都重要。”亨利低头看着奈儿淡褐色的眼睛,爱意涌上心头,就像他对土地的爱,自然的如同植物的生长。她眼睛的颜色是肥沃的土地的色彩,是茁壮的树木和草原上厚厚的鼠尾草的颜色。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前额,她把他拉向她的唇。好。就这样。太美了。

他们在花园里做爱,就像亨利一直梦想的那样。如果说性有艺术性,那天他们找到了,在纠缠的西红柿叶子中找到了。性,应该是遵循着十四行诗的模式和韵律的吧。但亨利深信,他们的爱本身就是十四行诗的符号,那是艺术给奈儿的、奈儿又带给世界的赠礼。

他轻轻地进入她,如同中古英语中的犁。他的每一次动作,都使她更深地进入到花园的泥土里,直到她被埋了一部分。每一次冲刺,亨利都使得自己更深入。她用泥土摩挲着他的背部和身体,他们的吻变得充满泥土的气息。

在他达到顶点之前,奈儿让他躺在被他们压得一踏糊涂的土床上,然后坐在他的上面。她用西红柿的藤蔓擦干自己。这是亨利看到过最性感的事。他冲进她的身体,她用带着强烈植物气味的手轻抚他的脸,而他用植物的木髓和汁液摩擦她的阴蒂。亨利感到快要到达顶峰,但是他坚持着,坚持着。他用全部感情冲到奈尔的深处,用理解和赞美去爱她——爱她身体里面的那个女子,爱那个艺术家,爱她的灵魂与肉体的结合。

他一定已经触到了她,感到她的颤抖,因为她就在他的身体里,遍布他的每一个毛孔。他一次次溶入她的灵魂和肉体。他的顶峰猛烈而彻底,然后他们相拥醉倒在花园里。他轻声对身边的人儿低语,很快睡去,他的爱依偎在他的臂弯里。

两星期后,亨利接到斯坦福的邀请,请他做客座教授,但不必参与教学,只是和研究生们一起讨论有关写作的一些问题。那可是梦一样美的工作,赚钱,又有充分的自由。亨利怀疑邀请他做客作教授与他和奈儿的关系有关,因为媒体以“带来建筑复兴的女人”为标题大量报道奈儿和她的湖桥大厦。当然,奈儿也接到了各地的工程项目。

“我完全可以在任何地方生活和工作。”她说。当亨利告诉她斯坦福请他去做客座教授时,她鼓励他接受。他们准备秋天的时候搬家,去旧金山。

摘自论文《月球上的生活:关于月球建筑的可能性》

作者:奈儿·布兰妮根

设想一种建筑,人们在其内部空间生活工作,却不为其束缚。这,就是月球,我们来到了这个新的世界!我们必须考虑“地出”和月球上的山景。这样的建筑,它能通过调节和移动,充分协调与地势间的关系。

然而,我们所讨论的这种建筑,除为提供我们空间外,其本身也应该是美丽的。

下面所阐述的仅仅是我对这种建筑物的观点。

它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整棵橡树。空间是宽广而虚无的。凡有人类之处,即有人居住之所。凡有人居住之所,即有建筑师。

亨利正在写一首诗,歌咏长满野蔷薇的田野,这时奈儿走过来告诉他月球的事。他知道一定很重要,因为她从没打扰过他工作。那时候,他头发很短,奈儿喜欢用手指抚过他的发梢。这次她也想要像平时一样,抚弄他的发梢,可是毫无心情,只拍了一下,然后坐在桌子的对面。

“昨天我和杜布劳尼克通过虚拟星际传真,”她说。

杜布劳尼克是奈儿的同事,他放弃了设计工作,专门与其他设计人员合作,为他们做代理或处理谈判事务。当然,他最重要的合作者就是奈儿。

“那一定投资巨大,”亨利回答,刚刚从诗歌里拉出来,他仍有点心不在焉。“有重要的事吧?”

“是的。我提出一个项目,很棒的项目。

“真的?”

“真的很棒。”

“那太好了。”

奈儿很沮丧的样子,静静地环视着整个房间。亨利很不习惯她这种奇怪的身体语言。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先把那些紊乱的思絮放在一边。

“那么,”他说。“你不能去旧金山了吗?”

“那只是一方面。”

还有事情,但是奈儿非常平静。“奈儿,你知道我全力支持你。”

“我知道,亨利。”奈儿呜咽着说,她无声地啜泣着,“我的亨利。”

“奈儿,怎么了?”

“勘探委员会已经同意了我的月球移民项目。”

“联合国会员大会?”奈儿点点头。“奈儿,这个消息太好了!”

她哭出了声。亨利完全糊涂了,不知所措。

“我得……”奈儿说,“我得去月球,五年,或者更长。”

亨利站起来,又坐下。旧金山。他想像着旧金山的花园和雾气,轻松的工作,还有温和的气候。但是雾,越来越浓的雾,像枯死的葡萄藤。覆盖着,弥漫着,侵蚀着城市,直到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只留下单调的灰色。

“你也可以去,亨利,项目安排的一部分。他们会为你付路费,还有其他费用。”

“去月球?”

“是的。”

他所能想像的就是一片空白,没有止境。

“但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会有的。我们会建设它。”

“没有,那里没有……空气,没有肥料,没有生长野蔷薇的田野。”

“我明白,杜布劳尼克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申请这个项目前我认真考虑过。”

亨利感到汗水流过前额。从哪里来的汗水?隔着桌子,奈儿够不着。他费力的用手抹了一把脸,揉着肩膀。

“你真的要去吗?”

“我不知道。建设一个城市,真正的从无到有——对建筑师来说是可是重要的里程碑啊。”奈儿擦去泪水,静静地站在那儿。

“我想和你一起去,亨利。”

真的吗?或者她只是在走走过场?与她的艺术比较,他是什么?奈儿心里真的在乎过他吗?耶稣啊,他觉得自己像里克,《卡萨布兰卡》结尾中,里克让心上人伊尔莎与维克多·拉斯洛一起离开了。上帝啊,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些。难道他嫉妒她的天分?嫉妒她该死的荣誉?他爱奈儿,他爱奈儿,他也想和她厮守在一起。

但是她不知道去月球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他的工作意味着什么?月球,荒无人烟的月球。

“让我想想。我不知道是否跟你一起去。让我想想。”

像平常一样,奈尔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他一个人待着,让他静一静。她对这种事情总是具有完美的直觉。或许,这就是艺术。亨利从来就不知道奈儿需要什么。

无语的璀璨

作者:亨利·考特曼

深远的暗夜,星尘恒久不移,

而你的眸,如月影,抚乱我的心曲。

清辉如水,纯净,宛如我对你的追忆。

如水清辉,凌乱,似敏感的唇,

轻跃于弄清影的舞衣,

那是你的美目,巧笑顾盼兮……

我徜徉于小径,月下,你的目光里。

把脸儿藏起,

再张开眼,

风过林梢,有你的气息。

没有泪滴,尽管没有月光,没有你,

空有寂寥的轨道飞在天际,

舍我而去,

远远的,不能触摸的别离。

不曾有生命的你,

不会逝去的你,

无声划过,璀璨星际,

婵娟,猜不透的你。

当天,亨利没有做出决定,第二天也没有。他第二天租了一辆车,开车到了卡斯卡特山脉。卡斯卡特山脉海拔四千英尺高,一路凄风冷雨,路面蒸气缭绕,盘旋上升,直达山口。

亨利在瀑布前下车,在薄雾中站了很久很久,就那样一直站着。刚开始,根本无法思考,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观察瀑布,一会儿把它看作是单一静止的实体,一会儿看作是汹涌的奔流。

我应该作首诗,他想,可是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只是茫然的盯着山和瀑布,无限的大自然。或许,这并不重要,亨利几乎要回去了。这时太阳突然从云层后面钻出来,穿透瀑布和周围的薄雾,射出七彩的光,彩虹!

它和水一样哗众取宠,亨利想。水在吟诗,吟咏彩虹;彩虹也在吟诗,吟咏太阳,吟咏阳光。

只有一小会儿,美丽的彩虹就消失了,诗也作完了。只有一小会儿,我做出了一首诗,亨利想,但我看着月亮,想着那里的生活——那里没有诗,什么也没有。我需要的是韵律和生命。我不能和尘土一起工作。我是属于大自然的,属于生命的诗人。在月球上,我的诗就会死亡。那里没有生命。

我必须留下来。

但是奈儿。

没有奈儿,世界将会怎样?他们的爱最初并不热烈,而是慢慢变热,就像加了新柴的炭火,逐渐达到炽热。他们的爱在燃烧吗?是的,哦,是的。

“我是属于生命的诗人,”他回来告诉她,“在月球上我没法创作。”

“亨利,我要留……”

“不要说。”

“一定会有办法的。”她低声说。她的话像遥远的雨滴,静静滴落。

“不要说。”

他必须留下来,而奈儿必须去,去月球。

准备工作相当庞大,五个多月之后,奈儿才会离开。他们住在西雅图,但是亨利在那段时间中几乎看不到她。还好,每周他们可以共渡一个夜晚。

奈儿尽力让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更有意义,亨利也能够体会到她的努力。但是现在,项目——项目总是占据着奈儿的心,挥之不去。他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星期里,亨利提出想看看那个计划,委员会批准了的计划,还有图纸和系统算法。他第一次想看看带走他爱人的那个项目。

他几乎看不懂蓝图,尽管那段时间奈儿已经开始教他入门,如何从蓝图中看建筑。三维的CAD透视法似乎更容易一点,但是,要么是他的头脑或心理有障碍,要么就是透视法太抽象,需要太多的背景知识,亨利始终也没明白那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一群建筑物,另一个城市而已。为什么不把它建在亚利桑那州或是其它什么地方,假设那儿就是月球?为什么不——

不要和自己开玩笑了。奈儿就要离开。而他还会继续留在地球。

奈儿地球上的最后四天是与亨利共同渡过的。这时,他们的爱情又出现了激情。那激情是粗糙的、匆忙的,仿佛最后的疯狂,像风中碳火,熊熊燃烧。

奈儿星期二从SeaTac乘飞机离开。亨利本想不去送行的,但是,他还是在奈儿离开之前,早早起来准备好了一切。他们默默的开车到机场。在那儿,奈儿将乘轨道超音速飞机到斯蒂文森空间站,空间站位于北美上空的地球同步轨道上,然后乘每星期四的飞船前往月球。

他们最后的吻深情无比。一个星期以来的绝望消失了,此时此地,就是永恒相依,他们吻着,直到永远。亨利明白,那个吻是他永远的剧痛,包含了他全部情欲,一生一世。我终其一生寻找你,亨利想,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另一半。

超音速飞机起飞了,带走了亨利的爱人。

摘自论文《月球上的生活:关于月球建筑的可能性》

作者:奈儿·布兰妮根

我设计的这座城市,是以活细胞为模型的。

在我设想中,光滑的、温暖的墙壁,蜿蜒上升,直达低低的拱形的天棚,其透明度随光线和地形而变化。按设想,环境支持的系统和细胞中的操作机械直接作用,并与整体的功能和结构相结合,正如活细胞中的线粒体和叶绿体的行为。

我设想,城市的光彩和变幻的颜色以优美的曲线延展,如同神经细胞的精灵在闪动,跳跃在密集的树状晶体和神经轴突的末端。这闪光将辉映着地球,辉映着广漠的天宇。

清晨的天气也还不错。亨利最终没有去斯坦福工作。他搬回乔治亚州住在祖父闲暇时间建造的小木屋里。亨利沉浸在诗歌之中,不到半年,第二本书也写完了。他现在小有名气——至少他感觉是这样,因为他已经不在乎这种事情——出版商寄来了一大笔订金。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不必靠教书或是靠别人生活。另外,无论他是否需要,奈儿定期寄回大笔薪水,在月球上几乎没机会花钱。

这个项目每年提供一次往返月球的探亲旅行。亨利在希望和动摇之间数着日子,直到最后时刻。探亲,而不与奈儿长相厮守,还不如没有这短暂的相聚。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会儿,他决定不去了。

亨利很害怕夜晚。奈儿经常会用虚拟星际传真和他见面,每星期一次。亨利想,若祖父还活着,走进这个小屋——肯定认为屋子在闹鬼。每星期的传真中,奈儿的影像像她本人一样动作、谈话,然后又消失了。尽管传输延迟很短,亨利还是觉得,地球上乔治亚州身边的影像,不是奈儿。他闻不到她的发香,也不能亲吻她的面颊,相隔384000公里,只能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

没让奈儿看到自己的软弱,亨利很自豪。但是很多个难眠的夜晚,他流泪到天明。尤其在满月的时候。月亮压抑地挂在黑夜里,心事重重,月光也盛满忧郁,但是月亮所有的光芒只是反射太阳的啊。月球是遥远的,没有生命的,那只是一个虚拟的世界,是幻影,是眼睛的错觉。亨利尽量坚强,但是很多次他受不了月光,呜咽着猛地拉上窗帘。

他强迫自己看新闻报道,看更多的他能找到的建筑学刊物。月球上项目的进展很快,但是将图纸中的殖民地变成一个真实的城市,巨大的工作量可想而知,需要不断的追加投入资金以及建造更多的相关建筑。很快就看得出,这个项目需要延期了,而且需要相当长的时间。

但是,城市仍要建设。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运输成本大大降低,同时低重力制造业应用了更多新型微构造技术,基于月球的通信和传输业也开始向原本几乎停滞的殖民地投入了大量的资本。月球开始赚钱了。很快,月球上需要数以千计的技术工人和徒工,更多的人也会移民到月球了。

他们在为现有的和即将到来的人们建造城市。完善的系统已经形成,可以进行精确的相互协调。只是有一些小失误或随机出现的异常分子需要调节。奈儿遇到了无数的设计问题,为此她得经常到月球的表面上去,不停地与同行和承包商、工人们讨论修订细节、内部监视命令、控制虚拟仿真等等问题。同时,月球上正在建造防护罩,这些纸一样薄的墙壁可以对抗真空和流星。因为只有六分之一的重力,月球上建筑可以有长长的拱形结构,厚重的过梁,而这些在地球上根本不可能。在亨利看来,整座城市如同一幢雄伟的大教堂。

随着城市初具规模,亨利明白妻子设计工作的巨大,而她呈现的作品简直就是奇迹。然而,月球还是月球,唯一的生命就是人类——他必须承认,数量巨大。但那里没有天然形成的瀑布,没有长满野蔷薇的田野,也无法承载除人以外的生命形式。

那天,是和奈儿会面的前一天,亨利接到月球管理中心的信号。

他立刻感到不对劲儿,因为奈儿太忙,不该有时间通话。

他马上把虚拟传真置于全交互的模式,期待奈儿的解释,一定发生了大事。

可是,一位较胖、穿着职业装的女士出现在他面前。

“您是……考特曼博士?”

“称我为先生吧。”亨利对她视若无睹。房间里有灰尘,有些灰粒在她的图象上轻快的跳动,像在阳光下一样。

“我是埃尔迈拉·郝娜。”

“您是——”亨利对这个名字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月球计划监察员。”

“啊,奈儿的老板。那,有事?”他说得言简意赅。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打电话给乔治亚的他,提醒他月球的事?

“很遗憾我带来了坏消息。”

哦,上帝啊。他有些喘不过气。那些死气沉沉的没有生命的建筑……也许没那么坏——

“您的妻子今天下午遇难了,考特曼先生。奈儿·布兰妮根去世了。”

她在监督通讯中心地基施工时,死于建筑事故。微机械把她当做岩屑,进行——几乎是立刻——分解,一个分子一个分子的,分布范围达两万公里以上,同时遇难的还有另外二个人。引起这起事故的算法不是奈儿开发的,而是由承包商改造的标准地球程序。故障原因是算法假定月球表面没有生命。以前的算法在月球表面上确实不必识别生命,所以这个错误没有被发现,直到现在。

亨利什么也没有说。他低下头,让痛苦像潮汐般淹没自己。奈儿,在在不存在生命的月球上死了,奈儿啊。

郝娜礼貌地等了一会儿。亨利模糊地知道到她还没有挂断信号。

“考特曼先生?”她说,“考特曼先生,还有一件事。”

亨利的眼里满是泪水,但是他还没有哭出声。短暂的传输延迟。384000公里。可是悲痛也不会快过光速。“嗯?”他说,“你还有什么事?”

“您的妻子留下一些东西,是给您的。它在一座僻静的环形山的边缘,距离殖民地有几千公里远。”

一些东西?亨利想不到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们也不能确定。我们想也许你本人会明白。”

“嗯?”

郝娜现在看来更加不安,手足无措。

“您得亲自去看看,考特曼先生。这些东西,传真不能真正的……表现出来。另外,我们也不能确定该如何处理它——。”

“不。”

“考特曼先生,您,我非常诚挚地——”

“难道您看不出来我不想去?不去。那儿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他突然呜咽起来。他不在乎,他痛哭失声。

“考特曼先生,请节哀。考特曼先生,奈儿曾告诉我她希望您能来看看。她说这是唯一能让您来月球的方式。”

“她告诉你的?”

“我是她的朋友。”

“她真的想让我去月球。”

“我也很难过,考特曼先生。如果还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奈儿她想让我去月球。”

在乘坐超音速飞机去史蒂文森站的旅途中,他只是麻木地盯着地球。在去月球时,他完全沉浸创作和修改诗歌的工作中。这首诗就是《虚空》。着陆月球的时候,它刚刚完成。

郝娜在机场等他,他们一起乘小飞船来到环形山,奈儿为他留下了……无论如何是奈儿的遗物。亨利看着小型飞船周围灰黑色的尘土,他想,那就是奈儿。现在尘土有了名字。

到达环形山时,亨利开始也不知道看到的东西是什么。郝娜示意下船,他们穿上薄如皮肤的宇航服,亨利在传真中见过,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真能起到保护作用。但很明显,它们确实有作用。他走到环形山的边缘,来到一座信号灯前,它在夜空中闪着微光。信号灯设置在绿色的石头上,石头的一面凿刻成平面。上面有简单的题字:献给亨利。

他凝视着环形山,目光顺山势起伏,想要看得清楚些——

“这不是真正的环形山,”郝娜说。声音听起来像从她站的位置发出来的,亨利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头盔里内置了灵敏的无线电收发装置。当然,这里没有空气。

“你的意思是……”

“我们查看过她的笔记,但是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是奈儿……‘种植’的,我们能知道的就是这些。”

“种植?”

“习惯说法。这里以前没有环形山,还有,它不断发生变化。我们不是说它变得越来越大,可是我们确实很关注它的存在。你知道,使用微机械有时会有危险——”郝娜看起来找不到更好的措词来表达她的忧虑。她走过来,与亨利一起站在环形山的边上,“它的动力好像是地球反射的光,如果你肯相信——”

这是奈儿种植的。这句话在亨利心中一震。他终于明白了。一片片一行行,随风起伏的玉米和麦浪,枝叶横生的西红柿,纤细的小草,一望无垠。不是影印,也不是赝品。

它们是由月球上的岩石和尘土组成的,身体里充满了微机械灵魂的造物。奈儿的算法给了它们生命。那是奈儿的杰作。奈儿。那是奈儿深情的呼唤。是的,是的,它们是月球上的生命。

“那是花园。”

“什么?我不明白。”

“这是雕塑——不,是花园。我认为月球上的人们会喜欢的。”

奈儿说过,艺术是生命的象征,是生命的外在体现。这并不是真实的花园,就像画中的西红柿不是真实的西红柿。但是它给人的感觉就如同真正的花园。没有人能比我和奈儿更了解身在花园,躺在一片西红柿中的感受了。哦,是的,就是花园。

亨利抚摸着绿色岩石上雕刻的字母,“奈儿,它真的很美,很美。”他说。

婵娟

作者:亨利·考特曼

我已跋涉于虚空,将繁华离弃,

虽然短短的位移间,

铁石与电闪之星,左右逶迤。

我已放逐于婵娟,漂泊于月之尘迹,

流浪在空渺中的琼楼玉宇,

枯干的月表,

荒芜的矿脉与岑寂的痕迹,

我仍无法找寻到你。

贴近的,拥着你的气息,

远远的,不能触摸的别离。

你的元素,仍栖游于星际。

亲吻不到如瀑的发丝,念你,

何时再静静相依,梦你。

梦断婵娟。

无声划过,璀璨星际,我的你,

你于物质之中,婀娜舞起,

如石的清凉,水晶的明丽,

一如睡者的呼吸。

渐醒,溶入婵娟之梦,归去来兮,

梦似敏感的唇,

梦如冰冷的,温暖的呼吸。

月,潮汐。

为了爱,奈儿,

其实,你就是月球的,我的四季。



0 阅读:1

柯远说文学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