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塞尔日·容古尔作
饶畅译
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至少,我俩都觉得这算是一次邂逅。但实际上我们只是互相写信,躲在各自的屏幕后面,像被保护了起来,通过谨慎地敲击键盘来逐渐拉近距离,直到互发的邮件越来越亲密、越来越急切,直到我们开始从文字中寻找起对方的样子。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了真正的相互倾诉。通过“发送/回复”的方式,我们无话不谈。只需点击一下,就能分享自己的一切,我们甚至没有耐心等待,时间的度量单位变成了秒。小小的快乐就是:每次打开电脑去看是否收到新消息时每次都有。爱情至少是约会中有两个人。在那些简短的句子里,我们什么都说,也真的不知道是在和谁说,也不太知道自己正在像疯子一样毫无保留地倾诉着、聊着自己的希望,甚至不担心将自己交付给一个虚幻的存在。然而,一开始只是正式的邮件,只有一些表示礼貌的寻常客套话,随着日子的推移,信的结尾逐渐从“祝您一切都好”变成“友好的问候”再到“我亲吻您”。我们表面上若无其事,但邮件已经从讨论专业问题转向了更广的话题——天气、身体状况和私生活的暗示,等等。不会说得太过,也没有真正透露任何信息。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私密——如果还不能说足够亲密的话。关于对方的形象,我们知道什么呢?一些交换过的照片而已。我给她传过自己最好的两张照片——我们都有这样的照片——里面的光线把我们神奇地美化了。照出这样的照片不难,它们固定了我们音容笑貌的某些瞬间,不传达任何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信息,有些甚至具有欺骗性。有的照片让人觉得自己很美,那么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我想说的是自己真实的样子。为什么我们要如此看重这个?
我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我们有那么多相同之处,即时聊天软件是时间的催化剂,粒子的加速器。形象形成的基础是一些小小的细节、幻想和想象,现实状况如何并不真的那么让人在乎。再说,感情是非物质的,电波很适合传情达意,甚至可以说电子设备就是为此而生的。由于孤独,我们认真地相互走近,对彼此的感觉到了那一步。既然如此,我就让自己爱上了她。我们之间除了文字交流,没有其他接触,这很美好。我们没有互相说过要见面,这一关系独立于真实的存在之外。我们的故事走在了我们自己前面。但有一天,还是出现了解决这个细节问题的想法,需要见个面。我们说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喝一杯。如果可能的话,找一个让人放心的地方,有点儿人但人别太多,以免迷失在我们这个绝对称得上是创举的想法里——别在爱上对方之前相见。
这就是为什么我此刻在一家咖啡馆里,坐在里面一个不靠窗的位置。我到得很早,不是计划好的,也不是为了避免第一次约会就迟到这种致命的不礼貌,都不是,而是有点等不及,幻想着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会看着她从远处走来,或者说从走向这边的人群中认出她来。坦白地说——如果可以坦白的话——有一刻我甚至想,再往里坐一些,到最里面,这样就可以给自己留有余地,以备万一需要时抽身离开。这样的想法真可怕。不,我知道我们会喜欢对方,咖啡馆的大门会正好在太阳的中心线上打开,两扇门之间会出现她完美的身影,露台上的阳光会让我一开始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她会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走来,因为这个女孩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这个女孩,也许是她的肩膀,从身穿的马海毛毛衣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这个女孩不只是理解我,还会替我向其他人——那些从不拿正眼看我的冷漠女人——的粗俗复仇;这个女孩是对那些在生活中没看到我或是看不上我的无缘之人的补偿。对,是这样的,人的一生中总有某个时刻会出现一场幸福的相遇,补偿那些浪费在欣赏生命中的过客身上的时间。这一次,一个女人会万分温柔地停下来,一个女人会从这个无常的世界中突然出现,一个女人会走向我……是她,她到了,这次我看清她了,我感觉到她了,我确定,她越靠近,我就越确定……现在,她几乎来到了我面前,甚至没有用眼神寻找,就立刻认出了我。她应景似的笑了一下,带着点不信任的意味。我禁不住想,她可不是会让我在大街上回头看的女人,这一点可以肯定。只有在电影里,男人才会遇到比他们好看得多的女人。凭什么呢?我这样的人,凭什么我会遇到一个美女?我并不帅,没有一个演员的长相,差得远了。毫无疑问,我不是引人注目的人,我很普通。况且,在向她介绍自己时,我撒了点谎,把身高拉到一米八○,体重确实有八十八公斤,但不是广告里那些运动员的身材比例,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从她的脸上,我也看到了失望。显然,我们对彼此的感觉都一般。我们像是废墟中的两个幸存者,周围的一切都清晰可见。这是一个刚刚崩塌的世界,一个只剩下一片雾气的梦境,而刚刚消失的,是吸引我们在过去那些时光里相约给对方写信的魔力。在那些个夜晚,我们共同守护着一束微光,相信自己获得了救赎,私下里深信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她/他。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呢?我们还是要了点喝的,比如说两杯热巧克力,至少,味道可以让我们有所共享。当我们跌回现实时,总会有一段短暂的迷茫,一种会让人丧失说话欲望的苦涩。宇航员从太空返回时往往需要有人搀扶,甚至需要被抬着走。但是,既然我们走到了这一步,还是得说点什么,我们必须对这次见面发表两三句感言,即便我们感到失望。那么我们就基于失望本身来聊聊,现实一点,少吹嘘自己。从现在开始,当我们聊自己的时候,就实实在在地说,千万别再陷入想要表现的虚假幻象中。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说到工作,我们没有撒谎,我俩确实都有各自的工作,但实际上并不是很重要的职位,薪水也低。至于我们曾提到过的旅行,在邮件里说过的想要实现的旅行,那些曾聊到过的疯狂之旅,这周末去格拉纳达或者丹吉尔【摩洛哥北部古城】,另一周去安提瓜【位于中美洲危地马拉的古城】,我们心里都明白,即便相互喜欢,即使曾真心想要一起动身,我们可能也永远不会去,原因很简单,我这阵子一分钱都没有,至于她,她向我坦白过不敢坐飞机。
我们在生活中寻找的,并不是发现新大陆的荣耀,不是。在寻找灵魂伴侣的过程中,我们真正想要的是安宁,晚上回家后有人在身边,其存在就像衣物一样贴合着身体,心里一直都装着另一个人。我们想要弥补自己被抛弃的感觉。为了减少一点孤单,我们去爱。
……但怎么能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手挽手回家!我们完全可以承认,她和我,当下,我们不喜欢彼此,这显而易见。但怎样才能不说出来,怎样才能驱逐笼罩在我们周身的失望?我们把脸埋在大茶杯里,闻着香气,有点童年回来了的感觉,那充盈在鼻子里的细腻香气告诉我们要乖乖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管怎么说,失望是我俩共同体验到的,这已然是一个基础。我的意思是说,一个共同的经验。与其就此打住,与其独自面对夜幕已经彻底降临的这个十二月的夜晚,我提议不如一起去吃晚餐,因为毕竟,这是最初的设想:约在傍晚的咖啡馆见面,一切顺利的话,再拖延点时间,就可以直接提议去吃晚餐了。那家小餐馆离这里不远,我模仿着一个被爱情征服了的男人的步子走路,我本以为此刻我会是那样的。为了更有把握,我提前三天就预订了,订了靠近观景窗的那一桌,不是真要看巴黎,而是为了看街景。我们平静地看着菜单,喝着开胃酒,甚至没想过也可以不喝。点的菜也很合适,没去管对方会怎么想,甚至不担心吃完后有口气或者打嗝。选葡萄酒也是一样,没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一瓶桑塞尔白葡萄酒,一瓶卢瓦尔【桑塞尔和卢瓦尔都位于法国中部的卢瓦尔河谷,是法国著名的葡萄酒产区】葡萄酒,仿佛今晚的一切也该像河水一样平缓地流过。
我们之间的交流逐渐变得真诚,和对方分享自己所有的失败、挫折、各自的经历以及如何看待这种希望不大的恋爱方式。我们像受伤的动物一样相互探查,看到对方同样痛苦,不禁感到安慰,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孤独。她见过很多男人,遇到过那些约会时打着真爱的幌子,却只是打算跟她上床的渣男。有那么一两次,她识破了对方的用心,但还是赴约了,而且并不太有罪恶感。她诉说着,像把我当成了闺蜜,毫不担心我会嫉妒。她还告诉了我最近和哪些男人上过床,但对他们不存幻想。我没那么多可说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抱着上床的目的和我约会,这在我身上还没有发生过。另外,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通过互联网结识过女人。只有一个。然而她告诉我这很简单,男人很容易在网上遇见女人,她甚至碰到过见过几十个女人的男人。我有些不明白。
酒喝到第二瓶时,我们放松了些。今晚餐馆里没有多少人,街上也几乎没有车。不凑巧,圣诞节就在下周。在这个重大的家庭节日前夕,我们失败的爱情晚餐更显得不合时宜。我们必须挽救一下这不合时宜的情况,在一个基督教节日之前约会近似于亵渎,如果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约会,就更加无礼了,更何况我们聊到了男女亲热,之后又都马上有了一起睡觉的念头。毕竟,除了那一打我们刚刚吃下去的蜗牛,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靠近对方,所有条件都具备了。一直以来,我发现我的主动常常会遭到拒绝,我主动提议的事常常会悬在那里。突然,她主动拉起我的手——那个动作就像卢瓦尔河流向桑塞尔河那样迂回。我瞬间觉得自己像个混蛋,是个靠把女人灌醉来买春的男人。我再也不知道该如何看自己,更不用说怎么看她了,我必须说我没少喝。我看到自己的手在她的手里就像一只仓鼠在一个孩子的臂弯,我不太清楚它在那儿做什么。从一个发自灵魂深处的举动里,她半疲倦半绝望地抓起我的手,放在脸上,那只手看上去像是她自己的。我从中看到一种彻底的绝望,一个表示遇险的信号灯,帆船即将沉没的信号。她想在暗夜中找一个救生圈,而我就在那里,恰好住在附近,那就去吧,我家里有亮光,那就不用开灯了。我们已经迷茫到昏了头,为了把对彼此可怕的幻灭感踩在脚下,我们衣服都没脱就投入到对方的怀抱。在黑暗中我们彼此看不到,各自淹没在从文字衍生出的那些形象里。从我们寄托在这些形象里的疯狂希望中,欲望重新涌现,我们猛地一下亲热起来,扭在一起,互相啃咬,像长期节食后大吃一顿那般做爱,这是失败者的复仇。我们什么都做了,哪怕做得不好,哪怕有时会弄疼自己。我们摇摆着身体,节奏时快时慢,我们不停尝试,不去担心会不会让对方失望。是的,今晚我们什么都试了,用力,放松,给到了自己之前从没能尝到过的舒适。生活是一场需要去获取的复仇,要把它当成胜利一般偷走。未来会告诉我们将会收到什么内容的信息,很可能从明天起我们就不再给对方发信息了,几周来的文字都是为了助燃身体的融合,互相写信只起到这个作用,只是为了让我们共度一晚,好打消所有的诗意。等等看吧。此刻她已经睡着了,我想起身,打开电脑给她发条信息,告诉她这一切,告诉她我们的事,问她有什么想法;我想给她发条消息,哪怕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回应,起码是在等待一个回应。我想念那回应。我想念那种等待的感觉。对,就这样,我要给她发一封邮件。我想念给她写信这件事,想念随时登录查看她回复的感觉,想念那个“你有一条新消息”的小图标,我是那么想念那些个晚上收到的她的消息,看来爱情就是不再给对方写信。
我给她发了条消息。
她会回复吗?
明天就知道了。
作者简介
塞尔日·容古尔(Serge Joncour,1961—),法国当代作家和编剧,出身于农民家庭,在巴黎长大,曾做过游泳教练和广告推销员。1998年,容古尔出版了小说处女作《懂了》,因其对情感关系的细腻观察和简明幽默的写作风格而引起关注。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和剧本等作品近二十部。其中,《偶像》(2004)、《民族作家》(2014)、《倚靠着我》(2016)、《人的自然》(2020)等长篇小说分别获得黑色幽默奖、双叟文学奖、联合文学奖、费米娜文学奖等重磅文学奖。容古尔的作品多关注人性中的矛盾、人和自然的对立等主题,擅长描写被时代大问题影响的个体生活,作家本人曾称自己的作品是“生态现实主义”。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4年第2期,策划及责任编辑:赵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