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的一个星期二,传送门打开了。一开始只有少数几个,闪烁不定,因为它们已经达到了最大传送时间量程。在这大逃亡的早期,从传送门里出来的,都是不曾挨饿、身体健康的流亡者。发明或者窃取了时空传送门技术的科技专家使得逃亡成为现实。一开始,每周大约有一百多人过来,我们将他们隔离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并对外界保密。摄像头记录下了所能记录的一切,我们的精英们则疯狂地做着记录,开着研讨会和电视电话会议,对这一现实的意义进行辩论。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真称得上是美好的旧时光。
四月,水闸被打开了。到处都是传送门,洪水般地倾吐着衣衫褴褛、充满恐惧的难民,足有几百万人,从老妪到幼童,各色人等一应俱全。他们都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事。他们所说的事实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觉得恶心,这我很清楚。我们尽全力帮助他们,我们建立难民营,分发汤食,搭建公厕等等。对接收国政府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财政负担。但又能怎样?这些难民都是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子孙,货真价实。
从初春到盛夏,难民的数量一直在增长。随着全球难民总数达到一千万,政府部门开始害怕了——他们害怕这股难民潮会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全球人口加倍、三倍、翻两番,最终超过地球所能负担的最大人口数量。如果难民人数继续增长,我们该怎么办?地球的负载量有限,不可能无限度地接收难民。八月,所有的传送门都消失了。未来的什么人关闭了所有的传送门。
谁都不敢去想,那些没有能够逃过来的人最终会是什么下场。
“又一批难民营故事。”施赖弗走了进来,他管那些材料叫暴行故事。他将文件扔在桌子上,弯下腰靠近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后退。
“里面有价值的东西多吗?”我问。
“能有什么啊。不过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对吧?你得一字一句地阅读每一份报告,最后还得由你来写报告告诉委员会,这里面的东西有没有价值。”
“正是如此。”我将那些文件扫描进PDA,然后将纸质版扔进了废纸篓,“完成。”随着难民一道而来的未来科技所带来的第一个好处,就是我们拥有了更好、更安全的设备。
我将双手放在脑后,斜靠在椅子上。空气中飘散着帆布的味道,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整个宇宙中都弥漫着帆布味儿。
“你那边的工作怎么样了?”我问施赖弗。
“如你所愿。我一早上都在和受害者面谈。”
“你去比较合适。我要申请调职到出版社。远离这些帐篷,到什么地方做个小编辑,给《星期日》杂志写几篇新闻稿、随笔之类的。有自己的工作间,做着既轻松又赚钱的工作,享受美好工作的乐趣。”
“合适什么啊。”施赖弗说,“这些暴行故事能钝化人的感知力,这叫做同情心疲劳。经过某个临界点之后,你就再也不会怜悯这些受害人,而是会责怪他们让你听他们的故事。”
我在椅子里动了动,好坐得更舒服些,也让我的胸部更挺一点。施赖弗轻吸了一口气,他还以为我没有觉察到。我说:“还不去继续工作?”
他叹了口气,“好的,好的。知道啦。”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刚过几秒钟,他就又咧着嘴跑了回来,“噢,金妮,我差点都忘了告诉你,修昂请了病假,盖沃吉安说要你今天下午顶她的班,听取受害人的报告。”
“那个混蛋!”
施赖弗咯咯笑着离开了。
和我面谈的是一个妇女,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她很配合,他们所有人都很配合,争先恐后地提供信息。他们对任何人、对任何东西都充满感激。有时候,我真想在这些可怜的家伙脸上来一拳,好看看他们会不会像正常人一样有反应。不过到头来,他们很有可能会亲吻着我的手,感谢我打得还不重。
“你对中点基准工程学有了解吗?超微继电器?亚局部数学①呢?”
【①此处为作者虚构的未来的科技名词。】
我按照清单上的项目一个接一个地问下去,每次她都只是摇摇头。
“量子引擎?SVAT型迷睡状态?单型轻子?”
不知道,没听过,没听过。
“托莱多事变?一比三殉道理论?科研G组?”
“他们抓了我女儿。”她终于开口道,“他们把她给——”
“我没问你那个。我是要问你了解不了解他们的军事机构、设备、他们使用的药品和技术,不是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做了。”她用无助的眼神盯着我,让我觉得无聊,“他们——”
“我不想听。”
“他们做了一半就将女儿还给了我们。他们说人手不足,然后将我们的厨房灭了菌,给了我们一张下一步操作的单子,上面都是些可怕的事,最后,他们又给了一张填写我女儿反应的单子,就像您现在做的一样。”
“继续说。”
“我们不想那样,但是他们留下了一个装置,我们只得服从。孩子他爸自杀了,他想把女儿一起杀了,但是那个装置阻止了他。他死后,他们就改变了装置的设置,这样我就不能自杀了,我试过。”
“上帝。”这些可是新材料。我按了按笔,激活了自动记录功能,好记下女人说的话。“你还能记得那个装置是什么样子吗?有多大?控制器是什么样子?”
我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大多数难民对未来技术的了解就像大多数城里人对电视和电脑的了解一样。开机,机器开始工作。机器坏了,再买个新的。
不过,我的工作就是要取得线索。每一小片线索都是大拼图的一部分,最终它们会被拼起来。总之,计划就是这样,“那个装置上有没有电源?是内置的还是外置的?有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操作的?”
“我就带在身上。”女人说。她的手伸进脏兮兮的衣服里,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那东西是银白色的,上面闪烁着彩色的光点,“给。”
她将那东西扔在我的腿上。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动化控制,或者说是超自动化控制。几十年前看上去还傻乎乎的技术终于成熟了起来。矿业、农业、制造业,这些行业再也不需要人类的参与。机械管理员工作更出色,机械仆人工作更专心。只有一小批精英——受害者管他们叫领主——只有这些精英能够发出命令,颁布法令,剩下的人都只是占着茅坑而已。
弄成这样和他们也有关系。
的确如此。
总之,这就是我的理论,或者说我的理论之一,这么说更确切。我有很多理论:超自动化控制,公众道德日积月累的集体缺失,循环决定论,统治阶级野心的增长,同情心疲劳,邪恶的普遍化。
因为人类本来就存在劣根性的一面。施赖弗肯定会这么说。
第二天,我整个人感觉都很麻木,从心里一直麻木到皮肤。去物资部领新记录笔的时候,拉珊娜马上就注意到了,“你今天得休息一下。”她说,“离开这儿,到林子里散散步,打会儿高尔夫。”
“高尔夫。”我咕哝道。这差不多是宇宙间最怪异的运动了,用棍子打一个球,有什么意义啊。
“别这么说,你喜欢高尔夫。你都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可能说过吧。”我把手袋放在桌子上,伸手进去,轻轻地敲击着里面的那个装置。那东西摸上去很凉,还不断地微微震动着。我把手抽出来说,“但今天不行。”
拉珊娜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你包里有什么?”
“没什么。”我一把将手袋拽过来,“什么都没有。记录笔准备好了吗?”我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
“给。”她拿出记录笔,激活,然后让我握住它,这样就只有我才能操作这支笔了,“你以前那支怎么了?”
“被踩碎了。意外。”可以看出拉珊娜并不相信我的话,“该死的,是意外。搁谁那儿都会出这种事。”我逃避着拉珊娜机警、思虑的目光。
不到二十分钟,盖沃吉安就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和她打招呼,她则慵懒地靠在我的文件柜上,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悲伤而愤怒,平坦的脸上写满了老成与世故。她穿着一件紧身T恤,比工作场合的正式服装要求短那么一点。
“维吉妮亚。”她说。
“琳达。”我回应道。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已经在这儿干了这么久了,早就不在乎了。最终,琳达先开口说:“听说你经历了一些不愉快。”
“嗯?”
“不介意我检查一下你的手袋吧?”
她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边将手伸进我的手袋,搅动着里面的东西。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我都有些期望能看到她将手抽出来后再闻一闻了。她没有找到期望中的手枪,“你不会把我们都崩了,是吧?”
我哼了一声。
“你到底藏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走到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帆布帐篷。山坡下没有任何一座帐篷能比得上这座如迷宫般复杂的政府部门临时建筑——我们都戏称它为自带帆布空调管道、分子实验室和自助餐厅的帐篷之王。营区中到处都是士兵,那里武器过剩,“你看,该死的,你仔细看看,那就是未来。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用枪指着你。你又不是看不见,干吗还要问我这种问题?”
她走到我的身后。外面不远处,一个婴儿哭了起来,哭声没完没了。“维吉妮亚·金妮,”她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感受。相信我,我理解。也许未来已经被决定了,也许我们改变不了未来的事,但这只是也许。在未来到来之前,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
“有什么意义呢?”
“看看他们。”她用下巴指了指窗外那些行动迟缓的难民,“他们就是活生生的证据,他们见证了我们所憎恨并且恐惧的事物。他们是证明纯粹邪恶存在的证人。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就要尽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
我安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随后,我尽量冷淡而镇静地说:“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
她照做了。
我一直看着她离开。
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我知道盖沃吉安·琳达想要辞职,又下不了决心。也许她刚才那样是想要骚扰我?不过绝望中的人确实会做出一些超出常规的事。
我心不在焉。抽屉里的那个小装置不断发出嗡嗡的低鸣声。
人们还是会生小孩,现在看来真是件可怕的事。我根本无法理解,别跟我说什么本能。在知道我们所面临的惨淡未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做绝育手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会生小孩的人,只是怕万一自己有可能改变心意,所以才一直没做。现在我知道了,我的心意已决。
这一整天都过得很糟糕,因此我决定早点下班离开。在穿过营区的雇员停车场时,我撞见了施赖弗。他刚从难民营的公厕出来。这真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会面地点了。一望无际的帆布帐篷,步履蹒跚的难民,还有那气味儿!想想就恶心。
施赖弗的胳膊下夹着一瓶西班牙香槟,瓶颈上还系着一个红色蝴蝶结。
“有什么要庆祝的吗?”我问。
他大笑着挽起我的手,“我的离婚手续终于办完了。一起庆祝一下?”
在当前的情境下,这大概是我能做的最蠢的事情了,“好啊,为什么不呢?”
几分钟后,在他的帐篷里,我问:“你老婆为什么要离婚呢?”
“她说我在精神上折磨她。”施赖弗笑着说。
想想因果关系,我们的未来真的已经决定了吗?如果宇宙只能按既定的方式运行,就像一个巨大的、包罗万象的时钟,嘀嗒嘀嗒,未来就没有希望了。那些难民所逃离的未来将在所难免。不过,如果时间是量子化的,是不确定的,宇宙每时每刻都准备着因为不同的随机事件而跌进不同的未来,那么我们这六个月中所遭受的一切,就最多只是一个幻影,一个能被避免的未来所带来的影像。
我们的未来完全有可能充满光明。
数以百万计的科学家正在各个领域努力着。生物学家、混沌学家、物理学家,人人都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只是为了阻止那个黑暗未来的到来。
他们要是看到我桌上的这个小装置该有多高兴啊。
但是,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上交。我一点也不清楚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或者说,怎么做才算明智。
盖沃吉安来我办公室的那次是周二,周四一大早,我就发现三个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士兵正在用探测器探测我的办公室。
我将手袋甩到背后,说:“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随机抽查,女士。”一个黑眼珠的维和士兵说。他用手指碰了一下帽沿,算是敬了个礼,这个士兵很年轻,差不多够得上做我的儿子,或者小弟,“抽查您这里是否有违禁品。”他胸前口袋上的铭牌写着他的名字,帕哈克,“完全是例行公事,我向您保证。”
我数了数他肩章上的横杠,在心里和我的联邦政府公务员级别作着比较,按照我们所执行的那个繁琐的联合国规章,我的级别要高于他。
“帕哈克军士长。你和我都清楚,任何国际组织和外国机构都是因为联邦政府的宽容才能在美国领土上开展工作,并且你我都很清楚,你无权搜查联邦政府公务员的办公室。”
“哦,但是你们的——”
“我才不管你和谁达成了谅解!这是我的办公室——你的权力只到门口为止。你在这里一点权力都没有,清楚了吗?”
他涨红了脸,但什么都没说。
整个过程中,他的手下们都在检查我的文件柜、储物柜和写字台。探测器上的红灯亮了又亮——没有找到,没有,没有。士兵们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们只能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我狠狠地敲打了一番他们的军士长。办公室被翻了个底朝天后,那两个士官不自在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他们还要待多久。最后,我让他们都走。三个人长出一口气,离开了我的办公室,完全忘记了检查我的手袋,小装置就在里面。
他们离开后不久,我又想起了帕哈克军士长,他看上去还是个比较守规矩的人。我坐在那儿,想入非非,双手抚摸着那个小装置,就像抚摸蜷缩在腿上的猫。
第二天早上,食品加工区出了点状况。一个女人尖叫着,工作人员正准备在她前额下的皮肤中植入一个识别芯片。为了确定这些难民的行踪,我们花费了大量的钱财,这是政府部门为了节约经费而提出的一个新系统。你走进自动门,自动门就会记录下你的身影,你挑好食物,第二道大门再确认你的离开。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是那个女人在厨房里又哭又叫,她随手拿起一把切肉刀,捅进了自己体内,捅了一刀又一刀。在刀被夺下来之前,她在身上造出了九个洞。勤务兵把她带到了重症病房,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她基本上没救了。
听说了这事儿之后,剩下的难民们都拒绝植入识别芯片。这让派驻营区的联合国维和部队恼火了半天,之前已经有几百个难民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芯片植入,现在事情却变成了这样。维和部队觉得难民是在故意刁难他们。到处都是关于种族主义与报复的谣言和抱怨。
整个早上,我都尽力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平息争端。整个下午,我都在写一份又一份的报告,那些高层人士催得很紧,但是报告真的送上去之后,他们很可能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直接将它归档。整整一天,我都没有时间想那个小装置。
事实上,我还是想了,它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脑子里盘旋。
这东西正在变成我的一个负担。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上健康教育课,老师发给我们每人一袋五千克重的面粉。我们得给它起名字,并且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它,足足带一个月,就好比那袋面粉是个婴儿。我管它叫皮皮,皮皮不能被扔在一边没人照顾;我必须随身带着它,或者找个人照看。这个项目的本意是要我们体验养孩子的辛苦,教育我们要负责任,顺便吓唬我们不要过早发生性行为。那个月结束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父亲的猎枪,把皮皮放在后院,一枪接一枪地打到没子弹为止。到最后,皮皮只剩下院子里漂浮着的白灰。
那个来自未来的装置就像皮皮一样。我拥有它,又不敢摆脱它。很显然那东西很有价值,同样显然的是,那东西也很危险。它可以强迫别人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事,我真的愿意把它上交给联邦政府吗?他们会不会一拿到东西就用它来强迫人民?我能信任他们吗?
我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有多久了?四天?总该有什么答案了吧?
我把那个东西从手袋里拿出来。手感很凉、很滑,就像正在融化的冰。我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那东西既温暖又冰凉,感觉很舒服。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我迷路了。迷路则是因为我在半夜里走进了营区。
天黑后不要去营区,除非万不得已。维和部队晚上也不驻扎在那儿。每天晚上都是难民们的娱乐时间。他们没有同情心——这是我们肮脏的小秘密。我曾经见到一个幼童摔倒在篝火中,周围全都是难民,但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那个小孩儿就死定了。我在他被严重烧伤前一把将他拽了出来,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那些难民只是看着,大笑。
“在德国达豪的集中营里,纳粹打开毒气室大门的时候,就会看到门边金字塔一样的一堆尸体。”有一次,施赖弗这么告诉过我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毒气出来后,犹太人就慌了,他们踩在别人的身上,徒劳地想要逃出去。纳粹设计毒气室的时候就是要达到这种效果。他们是故意的。他们不仅想要受害者死,还要在精神上取得对受害者的优越感。”
因此,我不应该晚上去那儿。可是在打开房车门的时候我才忽然发觉手袋摸上去不太对劲,太轻了。小东西还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我甚至都没有锁抽屉。
一想到有人会发现那东西,我的心里就一阵翻滚。惊慌之中,我开车返回了营地。从停房车的地方开车到营地要二十分钟,到达的时候,我脑子一片混乱。营地在雇员停车场与办公区之间,我觉得穿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在向门卫出示了我的国防部/未来历史分局识别卡后,我走了进去。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迷路的。
我走在营区里,看到同样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遭受了同样痛苦的难民喜欢聚集在一起。抽搐者们,那些神经重排的受害者,聚集在营地的一角。模式人,那些部分身体机能被标准化了的受害者则聚集在另一角。我发现自己正走在那些被“摘除”了部分肢体、耳朵甚至是体内器官的人中间,他们的共同之处似乎不多。我们的大夫只能对部分受害者进行部分救治,毕竟,我们那粗糙的外科医学和他们那个未来时代的相比差得太远了。
为了躲开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眼睛抓着我要钱的女人,我随便挑了个路口拐了过去,盖沃吉安在那儿,她大步地从我身边走过,没有注意到我。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跟上了她。她的样子,她的表情,她的体态都有些奇怪,看上去很陌生,甚至说话的方式都不像她自己。
难民们拆除了几个帐篷,弄出了一块帆布围起来的空地,周围竖立着一圈丙烷路灯,照亮了整片圆形场地。盖沃吉安一转身穿过帆布墙钻进了那块空地,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里面正在斗鼠。
那天晚上我才真正明白斗鼠是怎么一回事。首先,抓一大袋家鼠;其次,激怒它们,大概就是不给它们喂食,不过方法多的是。总之,老鼠们被弄得很兴奋。然后,将老鼠扔进一个事先挖好的大坑。最后把挑战者扔进去。那晚的挑战者是一个光头的大个子,他的双手被捆在身后,除了一条内裤外,什么都没穿。
一切准备停当后,斗鼠就开始了。老鼠四处跳跃,噬咬着大个子。大个子则用脚踩,用膝盖、胸膛、头,用一切可以使用的部位来碾压老鼠。
整块场地被照得如白昼一般,大坑边上围满了难民。有些人在高声嚎叫着,有的支持选手,有的支持老鼠。还有些人只是静静地看着。老鼠尖叫着,人则龇着牙,斗得好不热闹。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盖沃吉安冷静地看着,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好恶。观察了她一段时间后,我察觉她是在等什么人。
那个人终于来了,是个瘦削的家伙,高个子,目光犀利。没有一个难民注意到他。他们的目光都被大坑吸引过去了。他朝盖沃吉安点了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盖沃吉安接着也走了出去。
我则继续跟踪。
他们走到营地旁边一块没有什么光亮的角落。四周都是帐篷的后墙,高耸的铁丝网,还有一扇夜间关闭的铁门,中间的空地上堆满了垃圾。
跟踪他们很容易。那个陌生人体态很骄傲,他高抬着下巴,目空一切,和难民截然不同。
在我看来,很明显,他是一个领主。
盖沃吉安也是。和那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脸上也闪烁着非人类的傲慢,就好像她平时所带的面具被拿掉了。陌生人脸上的光芒也反射到了她的脸上。
我蹲在帐篷的阴影里,听见陌生人说:“她还没有上交?”
“她情绪不太稳定。”盖沃吉安说,“那些东西都是这样。”
“我们不能鼓动她,她得自己交上去。”
“她会的,再给她点时间。”
“时间。”那人重复道。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听上去让人很不舒服。随后,那人说,“她最好交上去。整个行动牵扯了很多人,还有好多行动指望那东西呢。”
“她会的。”
因果关系。他们做的……他们那么对待那个女人的女儿只是为了能让我拿到那个装置。他们想要我把它交上去。他们想让联邦政府得到一个可以让人民绝对服从的机器。他们想让我们好好尝尝做领主的滋味。
我得拿到那东西,然后把它毁了。
我真蠢。我本该低着头慢慢地走开,这样他们就不会注意到我,我也会很安全。但是我,该死的,我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引起了一阵混乱,无可避免地,我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无可避免地,盖沃吉安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手足无措地停在那儿。
“盖沃吉安,”我小声叫,“琳达,我——”
一看到她的脸,那些我准备好的谎话就都胎死腹中了。她的表情,那双眼睛……盖沃吉安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惊慌地后退,转身就跑。换谁都会这样。
真是一场噩梦。人群减慢了我的速度。我被困在人群中,不知道要去哪儿,而那个怪物则紧跟在我的身后。
天黑后不要去营区,除非万不得已。但这并不是说天黑后就真的没人去营区。纯粹是侥幸,盖沃吉安一直追到了一片区域,那里有外人在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东西——那是营地的红灯区。
难民卖身没有什么奇怪的。我跑过一片草地,上面堆满了笼子,就像一堆狗窝一样。每个笼子都装饰着彩带和霓虹灯,里面蜷缩着赤身裸体的男孩儿。好一些的里面装着模式人和对某些人来说还有点吸引力的残疾人。不执勤的士兵们在笼子周围闲荡,考虑着各种可能性。我认出了他们中的一个。
“帕哈克军士长!”我叫道。他抬起头,一脸的震惊和羞愧。“救救我!杀了她!求你了!快杀了她!”
军士长看上去是个有胆量的小伙子,我只能依靠他了。不知道在他眼中我俩是什么样子,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女人在红灯区的街道上追逐着另一个。不过他只看了一眼就拔出了手枪,“女士们,都待在原地,举起手——”
盖沃吉安打了一个响指,帕哈克军士长就尖叫了起来,他的肩膀碎了。盖沃吉安轻蔑地转过身,周围其他的士兵见状拔腿就跑。她转向我,我吓坏了,大口地喘着气。“可爱的小受害者。”她咕哝道,“不扮演我们为你准备的角色,只有死路一条。”
“不。”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握着我的手腕,我一点都不能反抗。“你和我现在就回办公室。”
“放开她。”
施赖弗忽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看上去瘦小而严酷。
盖沃吉安大笑着打了个响指。
但施赖弗打断了她的动作,他们俩之间闪过一道蓝色的电弧。盖沃吉安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缺了一块,露出了里面的金属。她抬头看着施赖弗。
盖沃吉安被打倒了。
她发出一声海鸥似的尖叫,摔倒在地上。施赖弗狠狠地朝她的肚子和头上踢了几脚。她刚要站起来,施赖弗就叫道:“快看!他们中的一个在这儿!她是领主们的间谍!她是未来的机器!快看!”
难民们走出帐篷,爬出笼子,他们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鲜活。他们满脸愤怒地尖叫着,眼中散发出歇斯底里的目光。我这辈子第一次害怕这些难民。他们就像一大群昆虫一样聚集了过来。
他们抓住盖沃吉安,我看到她在挣扎,差一点挣脱了出来;我看到她的手从那手的海洋中伸出来,在半空中挥舞,就像一个溺水的女人。他们把她撕成了碎片。
施赖弗把我拉出人群,我已经看够了。
事实上,我看到的太多了。
“我们要去哪儿?”我头脑刚清醒了一点就问。
“你觉得呢?”
我们正在去办公室的路上。
一个陌生人正等在那儿。他拿着一个便携式探测器,就像帕哈克军士长和他的手下早些时候拿的那个一样。他用探测器先碰了一下自己,然后是施赖弗,最后是我。三次亮的都是红灯,没有发现目标。“只要做过时间旅行,身上就会带上剩余电荷。”施赖弗解释道,“电荷带上就很难再去掉。我们很早之前就知道盖沃吉安的身份了。”
“美国特勤局。”陌生人很快地挥动了一下他的证件。在我看来这就是骗人的把戏。证件上有个徽章,哪怕上面写的是咔嚓船长我也不在乎。不过我并不怀疑他是特工,他看上去就像是干这个的。他对施赖弗说,“中和器?”
施赖弗从手腕上解下一个东西,他就是用那东西化解了盖沃吉安的攻击。特工用探测器接触了一下那东西,绿灯。他将两样东西都装进了口袋。
施赖弗一直站在那儿,看着,没有人要求,他也没有离开。
最后,咔嚓船长转向我,“蛇鲨在哪儿?”
“蛇鲨?”我不由地问了出来。
他们从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一块布,抖了抖,然后小心翼翼地戴在左手上,是一只惯量手套。从我的表情中他知道我认出了那东西,“别逼我用这个。”
我咽下一口唾沫。有一秒钟,我十分想挑战他,拒绝告诉他小装置的位置。但我以前见过别人使用惯量手套,当时,一个守卫就平息了整个营区的暴乱。守卫是个小个子,我见过他像开西瓜一样击碎暴民的头颅。
总之,东西就在写字台里,他们肯定找得到。
我打开抽屉,拿出那个装置,交给了他,“就是这个,他们就是想要我把这个交给联邦政府。”
咔嚓船长瞪了我一眼,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他觉得我有多蠢,“我们知道的比你认为的要多得多。我们在未来也有眼线,有些还身居高位,你根本想不到。政府部门不可能将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公之于众的。”
“该死的混蛋。”我脱口骂道。
蛇的目光都没有他的目光那么冷,“要知道,我们正在为了生存而奋斗。如果被灭族了的话,就说什么都没用了。战争胜利后,你想怎么表达你的精神道德都可以。”
“这项技术应该被封存,如果我们使用的话,不是正好帮了……”我还在不停地说。
他根本不听。
我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够久了,知道什么情况下是浪费精力,于是我闭上了嘴。
特工拿着装置离开了,施赖弗还没有走,他一脸讽刺地看着特工的背影。“人只能得到努力得来的未来。”他评论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盖沃吉安回到现在就是为了帮忙把那个装置带过来。这就是说未来还没有被决定。”我都快要哭了,今天过得很糟,“另一个家伙说还有很多事情得依靠这个装置。他们还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们不知道。”
施赖弗咕哝了一声,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完全不介意地继续说着,“如果未来还没有决定,如果他们还要付出这么大的努力才能实现那个未来,那么就是说我们的努力还没有失败。我们还可以避免那个未来。”
施赖弗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微光,闪过一丝微笑,好像在说“这不挺好玩的嘛”。他说:“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但是我们当中的很多人正在拼命工作以达到这个目标。”
随后,他洋洋自得地眨了眨眼,走出了我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