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了釉似的炎热的天空下,在明晃晃的光线中,他怔住了,起先只看到了地面,这幢开口的、巨大的椭圆形水泥建筑物,一个屋脊上了瓦的棕红色石头的陷阱,一个难以想象的、具有慑服力的地点。墙面围成一圈,一侧被太阳烤焦,另一侧掩蔽在阴影中。三层小窗户被长方形布帘遮住,拱形的通道如黑洞洞的大嘴,与浇铸的混凝土地面处于同一水平。午休时间的寂静,带有敌意的、浓浓的寂静笼罩着这一切,仿佛人们突然发觉,在石槽前洗衣的女人们的声音,孩童们的喊叫,老人们的絮叨,随着一个无声的信号戛然而止,被惊讶或害怕打断,被焦虑打断。自从他打赌要找到莫尼卡·罗维达以来,他被这焦虑压得透不过气来。
难以置信,他仍然觉得事情难以置信。一天早上,他正刮胡子的时候,收音机里说莫尼卡死了,一个播音员结结巴巴地忙着播送头天夜里的新闻。有个看门人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在一只旅行箱里发现了一个被害女子的上半身。次日,又有人发现截下来的四肢藏在火车南站个人行李寄存处。头没有找到。几天后,警察来盘问他,但时间不长。是的,他认识莫尼卡·罗维达。是的,他曾经是莫尼卡·罗维达的情人。是的,他知道莫尼卡·罗维达被剥夺了居留权。是的,他知道尼卡·罗维达有敌人。是的,是的,是的。问一句,答一句。可是,突然间,一个问题悬而未决,盘问进行不下去了。不,他不知道无头女子是莫尼卡。尼卡·罗维达案件开始审理。
就在几天前,莫尼卡还一头秀发,楚楚动人,如今她的头埋在哪一条堆满烂泥、玻璃碎片和污物的河床深处,被蛆虫咬啮,只剩下莹莹白骨?无头的维纳斯,遭到谋杀后被人发现,一丝不挂,双臂和双腿与躯干分离,下腹部切除盲肠后留下的浅浅疤痕是惟一的辨认标识。莫尼卡的情人们十分熟悉这道条痕,做爱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抚摸它。为什么大家非要说莫尼卡的头被扔进河里了呢?为了给她的惨死制造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氛,为警察的失败寻找一个理由?但鲍里斯收到的一封令人吃惊的、有点荒唐的信骤然间推翻了一切。这封信像电报一样简短,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条笨拙地拼贴而成。可是他立即知道这是真的,或许再过几分钟他就会确信无疑。那些宣布发现无头尸体的报纸以一桩政治凶杀案作标题,未等弄清发现的是否真是莫尼卡的尸体,记者们便一齐扑向猎物,列数她的卑劣邪恶的行为,一件也不放过。莫尼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贫民窟度过了童年,她尝过没有面包吃的滋味,在拉沃卡的妓院接过客,还学过马戏。警察局长被害后,她逃往乌拉圭,与弗雷德·萨维尼奥邂逅,后者把这个小婊子变成了上流社会的女子,美丽迷人的萨维尼奥太太,她拥有名贵的珠宝,对金钱贪得无厌。莫尼卡的一生像连载小说一样登在报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的私情被人带着毁人名誉的淫邪的快乐加以精心描绘。有些体己话,鲍里斯以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却赫然出现在被大使馆和情报机构豢养的报纸的头版上。一群混蛋,十足的混蛋,他们不能原谅莫尼卡从平民中脱颖而出。莫尼卡在杂耍歌舞剧场跳过舞,还当过模特儿和酒吧女招待。二十岁上,她遇到了弗雷德·萨维尼奥,后者为她在纽约大街买了一套房子,在商务活动的余暇与她共度良宵。此时,莫尼卡坚信苦日子熬到了头,而她依然美丽,未伤一根毫毛。萨维尼奥在世界各地挣钱供她挥霍,她购置奇装异服,纵情玩乐,招待朋友和在萨维尼奥的活动圈子里遇到的人,实业家和他们的情妇,必须小心提防的婊子,伺机干坏事的人,一大群她不认识、从未见过的人。可是他们在她家里十分随便,亲昵地称呼她,提醒她别忘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度过的童年。有时,他们自相矛盾,和她谈加拉加斯,谈用瓦楞铁皮和木板搭盖的暑热难当的棚屋,仿佛他们昨天曾在这片废铁、烟炱、生活垃圾和汽车骨架的荒漠上共同生活。一条渗出汽油的土路,弯弯曲曲地伸向城市,伸向看不见的大海。在工厂灰白的浓烟后面,离她居住的木板屋不远,有两株病恹恹的、叶子脱落的树倚天而立,没有一丝风掠过凝滞的天空,一派地狱的景象。小屋一个紧挨一个,人们在废弃物中间操劳一生,孩子和丑陋憔悴的女人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洗好的衣服挂在栅栏的铁丝上,市郊居住区沐浴在青灰色的光线中,那儿的人从未听说小莫尼卡成了一具无头女尸。
他们聊着天,低声下气地奉承她,饮酒作乐,编着故事。莫尼卡知道他们在扯谎,在卖弄自己,他们从未去过拉沃卡。但是她缄默不语,仿佛他们臆造的、纵情想象的幻影重新浮现在眼前。
太阳古怪地斜照在外墙的上部,宽大的椭圆形广场如同一个剧场,光线仿佛不是从纹丝不动的、明朗的天空倾泻而下,倒像从阔手掌似的水泥地面升起,地面比城市的实际海拔要高,支撑着整座建筑物。百叶窗、铁栅栏、合页、砖和木板使楼房与外界隔绝,南侧的阴影勾出一条深黑色的弧线。还有这持久的、充满敌意的寂静,鲍里斯在这片寂静中朝前走,恐惧使它浓稠得化解不开。
数周以来,他不厌其烦地察看女人的脸。在街头,在电影院门口,在大商店,在凡能找到一张娃娃脸,一头浓密乌亮的黑发,一双大而明亮的黑眼睛,两片热血洇润的红唇的地方,他察看了数千张女人的脸。打赌,和自己打赌,正如今天走在这个怪异的、一般明亮一般阴暗的广场中间时他打的赌。
莫尼卡毫不忌讳,在萨维尼奥之前,她还有过许多男人,并恬不知耻地引以为荣:为一时之欢找的情人,知名人士,无耻之徒,可疑人物,既当警察又靠妓女生活的人。她偏爱走在路上令女子回过头来的漂亮小伙儿,初露峥嵘的年轻演员,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这些人生活在靠表象,靠金钱的巨大慑服力行骗的世界。莫尼卡用萨维尼奥的钱疯狂地报复早年受到的种种屈辱,碰过的钉子,沦落风尘的遭际。淫荡的行为没有在这个热情似火、冷漠如冰的人身上留下痕迹。与她相比,别的女人好似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苍白丑陋的人像靶。此外,她的笑声有如令人销魂的音乐,一双手好像会说话。鲍里斯知道她佯装快乐和幸福,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掩饰她的诡计。一些坏蛋辱骂她暗中结交的、与贫穷和压迫抗争的朋友时,她轻描淡写地讲几句表示赞同。这种可怕且可鄙的把戏,莫尼卡从未和他玩过。
这封信断言莫尼卡仍然活着,想和他谈谈,而报纸上说她已死了三个月,被大卸八块,没有头入了土。可疑的、令人惊愕的信,或许隐藏了一个圈套。他受到这封信时笑了,以为有人捉弄他,但接着他惊呆了。不,他不去。可如果莫尼卡还活着呢?假若她需要他,他无权呆着不动,保持缄默。他心软了,千百种思绪令他五内俱焚,理智和感情相互较量。不,这是可憎的欺骗,是个圈套,对,一个圈套,整个人生就是设下的一个圈套,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中了计。莫尼卡死了,被她的敌人谋害了。但是怀疑的力量是不可摧毁的。他手拿破纸片,上面拼贴着报纸上的字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他缓缓地迈着步,在意大利夏日午后虚幻似的阳光下走着。他按照信上的指示,朝惟一的一幢二层楼房走去,并一眼就认出了它。在他面前是一片被阳光吞食的开阔的空地,屋顶上方,炽热的天空亮得耀眼。要穿过一道拱形门廊。莫尼卡,他就要知道莫尼卡是否还活着。她活着,对此他深信不疑。他感到太阳烧灼着他的手,汗珠顺着脸往下淌。他在广场异常的寂静中朝前走,终于来到这座与众不同的房子沉重的大门前。他推推门,一扇门扉绕着铰链的轴无声地打开了。他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等人点灯,走过来,用一只看不见的、但有力的手领他在黑暗中行走,他最终会知道…
突然一声干巴巴的、吓人的巨响。鲍里斯的躯体倒在了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