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迟到的
文化寻根
前两年万妮达的《莫加戴》《七溜八溜》出圈时,朋友圈疯传。点开歌曲,只听懂零碎的几个词,既熟悉又陌生。外地同学问我歌词什么意思的时候,我生出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只是笑说「就是字幕上的意思」。
这种微妙的失落感近年来总是悄悄出现,在我身处他乡而忆起家乡的每一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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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的时候,父母会在清明节带我回老家扫墓,屋后的小山坐落在导航导不到的地方,通往墓地的山路未经开发,全是村民踩出来的。每年清明节较早来扫墓的一批人,担负着开路的重任。

土坡不好走,坑坑洼洼,大伯们在前头披荆斩棘,把疯长的拦路树枝全都掰断。那时是小小孩的我,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是被大人一路又拎又拖上那山坡。每一次只是上山下山就累得嗷嗷大叫。
后来,不知道是哪一年开始,以做不完的作业和上不完的课为由,就再没去过了。那时倒不觉得遗憾,正好可以免于那一段极难走的土路。

一大家子都住在城里,我便再也没有去过老家了。这两年游神爆火,才发现就在老家镇里的游神我一次也没有看过。曾经老家的亲戚发来视频,只是随意瞟了一眼,无暇顾及。
那时台灯下的作业纸比鞭炮更加响亮,炸断了对世界其余的张望。后来才知道,那支队伍年复一年地锣鼓喧天,神将的衣襟里揣着的是千百年的历史与契约。
几次想着要去看一回,却只像外地人一样新奇,终不是观念里必须的仪式,又因些小事耽搁,便一拖再拖。

不曾知道,老福州屋头的祭拜神龛早已简化成了冰箱旁的电子蜡烛,直到长大了回到外婆家帮忙,才参与到这场忙碌的琐碎而繁忙的仪式中。看着烛泪滴落成琥珀,其实我还是似懂非懂,祈的是什么福?求的是什么神?

老人们忙忙碌碌,似乎所有事都自然而然,所有话都不言而喻,一些年轻人被疏离在了历史与文化之外。


与异乡相对的词是「家乡」,可我们并非真正地认识家乡。
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之后,才发现意识中的本土文化认识是有很大缺失的。从小在福州长大,也有很大可能不会说福州话、没见过游神、也没听过所谓的传统歌谣。
从小我们的生活似乎被升学裹挟,为了上哪个小学而搬往城区里的学区房,为了中考加分而上排满周末的兴趣班,为了考大学而没日没夜地埋头苦读...小时候我们总是很忙,忙着忙着就成为了在台灯下和汽车里长大的年轻一代。

我曾问过几个会说福州话的朋友,他们的学习秘诀是听爷爷奶奶一辈讲话,也有人是坐在小区楼下听依伯依姆聊天听会的。
大多数同学都面面相觑,假如没和老一辈生活在一起,假如一坐在小区楼下玩就会立刻被妈妈喊回家做作业,那么我们就失去了「自然而然」学会福州话的环境。

教育体系里方言的集体退场也是最具象征性的时代印记。零三年福州推行「普通话校园」政策后,零零后的记忆里只有走廊粘贴的「说好普通话,争做文明人」推普标语,而此起彼伏的「攀讲」声逐渐消失。
福建的各地方言本就难学难传播,经此一番,年轻一代极少有能说流畅的了。

偶尔一时兴起想要学福州话,长辈轻笑着不解,「土土的」福州话、老一辈的虾油味口音,到底有什么好?
倒不是什么好,只是它们应该与我有关。说是遗憾也不准确,我们甚至未曾拥有过就失去了一些东西。是整个时代造就了年轻的一代福州人,科技与社会的高速发展中,我们生在了时光的断裂处。而这场突然开始的文化寻根似乎是「长大」的标志之一。


人总是需要知道自己的,知道了家乡的草木如何筑起我的家,我的家如何铸起我,才知道我该如何走向远方。

一方面,高考结束后我们猛地看到了考学升学之外的一大片世界,或是旅游或是异地上学,哪怕只是多了在手机上浏览的时间,我们都会渐渐地认识到自己成长之外的经验,从而通过有意无意地对比,反过来探究自己所生长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

另一方面,城市压力巨大的紧张环境下,年轻人在卷与被卷的路上开始反向向往「县城」。「县城」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行政划分,而是象征着一种回归、一种情结、一种已渐渐朦胧的传统、一种曾被忽略而越来越怀念的旧时记忆。在大城市回望小城市,在小城市回望小城镇。

我们沉迷于电视剧中的「小镇成长群像」,而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恰恰缺少那些县城故事。没了邻里乡亲的热切、粗声俗气的方言,心中的乡愁好像不配被称之为乡愁,只是一段悬浮于福州土地上的记忆。

社会走的太快,而我们太年轻,地铁一号线建设的时间几乎超过了年龄的一半,印象中已完全不知道那段长长的绿铁皮挡板围起来之前是什么样子。
或许曾学过几句方言,在老家的土屋过了几个年,走过几遍城市改造前的路,听过几个长辈笑谈的传说故事,却早被抛之脑后。如今看腻了精致的照片和俗套的情节,反而又起了念想要把家乡那些故事感、烟火气找回,以增强内心的归属与安全感,支撑自己在陌生的世界继续闯荡。

一场迟到的文化寻根是什么样的行为?
是细小的,漫长的,时而强烈时而浅淡的。
于己,我从身在「福」中不知「福」过渡为不断发觉自己曾经历的、正经历的独特记忆。于人,我与同辈在找寻更多的集体记忆,与老一辈在隐形的交织轨迹中共鸣。从注意这种缺憾,到好奇和探索一个细节,又发现下一个缺憾。这可能只是一种怀旧的情结,一种错失的嗟叹和对自我成长的好奇,却逐渐成为一个年轻的福州人重要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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