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冰碴子,刮得窗棂 “呜呜” 作响。周慧芳蜷缩在藤椅上,苍老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里,丈夫周建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嘴角噙着温和的笑,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一左一右挂在他肩头。那年老二刚满五岁,攥着根冰糖葫芦,糖霜蹭得脸上白花花一片,老大八岁,胸前的红领巾系得歪歪扭扭,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镜头。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九十年代初,周慧芳和丈夫在纺织厂当工人,日子虽不富裕,却满是烟火气。每天清晨,周建国都会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前杠坐着老大周明远,后座载着老二周明辉,铃铛声 “叮叮当当” 地穿过青石小巷。周慧芳则系着碎花围裙,在厨房忙碌,蒸馒头的热气氤氲中,总能听见楼下传来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妈!今天我考了全班第一!” 明远举着满分试卷冲进家门,小脸冻得通红。周慧芳赶紧接过儿子的书包,用围裙擦了擦他鼻尖的鼻涕:“哎哟,我家大儿子真争气!晚上给你炖红烧肉!” 明辉也不甘示弱,从口袋里掏出颗皱巴巴的水果糖:“我今天帮老师收作业本了!老师说我是小帮手!” 周慧芳笑着把糖塞进他嘴里,又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那时的日子,简单却充实。每到周末,一家人就会去附近的公园踏青。周建国扛着自制的竹蜻蜓,带着两个儿子在草地上疯跑。周慧芳坐在树荫下,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他们追逐嬉戏。夕阳西下时,两个孩子累得气喘吁吁,一人拽着周建国的一只手,周慧芳则拎着装满零食残渣的塑料袋,四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随着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家里的开支也越来越大。周建国为了多挣些钱,主动申请调到夜班岗位。那天晚上,周慧芳给他热了壶黄酒,温声劝道:“老周,夜班辛苦,要不咱别去了?” 周建国却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儿,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好的。我辛苦点算啥?”
可谁也没想到,命运的齿轮开始悄然转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周建国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为了躲避突然冲出的三轮车,连人带车摔进了路边的排水沟。等被路人发现时,他早已没了气息。噩耗传来,周慧芳只觉得天旋地转,两个儿子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但生活还要继续。周慧芳咬着牙,白天在纺织厂拼命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儿子。她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省吃俭用供他们读书。明远和明辉也很懂事,知道母亲的不容易,学习更加刻苦。看着儿子们一天天长大,周慧芳觉得再苦再累都值得。
高考那年,明远考上了外省的重点大学,明辉也顺利进入了本地的大专。周慧芳挨家挨户借钱,终于凑齐了兄弟俩的学费。送明远去火车站那天,她拉着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缺钱了就给妈打电话。” 明远红着眼眶点点头,转身时,周慧芳看见他偷偷抹了把眼泪。
从那以后,家里就只剩下周慧芳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再也听不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她每天守着电话,盼着儿子们能打来一通电话。起初,兄弟俩还会每周打电话回来,分享学校里的趣事。可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每次通话也变得简短而敷衍。
如今,望着窗外飘零的雪花,周慧芳的眼眶湿润了。曾经那个充满欢笑的家,如今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们眼中的光芒不再只为她闪耀,那个温暖的家,也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支离破碎。而即将到来的春节,又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失望与孤独呢?

北风卷着碎雪拍打着窗户,周慧芳望着镜中两鬓斑白的自己,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改变命运的雨夜。丈夫的突然离世,像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风雨,将原本温馨的家击得支离破碎。
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周慧芳在昏暗的灯光下,摊开皱巴巴的账本。纺织厂微薄的工资,除去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几乎所剩无几。她咬着嘴唇,在本子上反复计算着,每一笔开支都要精打细算。看着熟睡中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她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养大成人。
第二天,周慧芳找到厂长,请求增加工作量。“周姐,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这活儿又累,你能吃得消吗?” 厂长皱着眉头劝道。她挺直腰板,眼神坚定:“我能行!只要能多挣点钱,再苦再累都不怕。” 就这样,她白天在车间里忙碌,双手被粗糙的布料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晚上回到家,还要给孩子们做饭、辅导功课。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慧芳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次在车间晕倒,工友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严肃地告诫她:“你这是过度劳累,必须好好休息,不然身体会垮的。” 她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没事儿,孩子们还等着我供他们上学呢。”
明远和明辉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明远在大学里勤工俭学,不仅减轻了家里的负担,还年年拿奖学金;明辉虽然成绩不如哥哥,但也在大专里努力学习专业技能。看着儿子们的成长,周慧芳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转眼间,明远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周慧芳满心欢喜,以为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可没过多久,明远打电话回来,说谈了个女朋友,是当地的姑娘,女方父母希望他们能在那边安家。周慧芳握着电话,手微微颤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妈,这边工作忙,等有时间了我一定回去。”
明辉毕业后,在本地找了份工作,还谈了个女朋友。周慧芳满心期待,盼着儿子早日成家。可女方提出要彩礼、要房子,这让周慧芳犯了难。她四处借钱,又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才勉强凑够了彩礼。为了给儿子买婚房,她甚至把老家的祖屋都卖了。
明辉结婚那天,周慧芳穿着崭新的衣服,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五味杂陈。看着儿子牵着新娘的手走进礼堂,她突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儿子就有了自己的家,而她,好像成了一个局外人。
婚后,明辉和妻子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连饭都不吃就走。周慧芳每次都提前准备好儿子爱吃的菜,却总是看着一桌饭菜渐渐凉透。她给明远打电话,明远总说工作忙,让她照顾好自己;给明辉打电话,明辉要么说在加班,要么说在陪老婆逛街。
渐渐地,周慧芳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她每天早上去菜市场买菜,和卖菜的摊主聊聊天;下午坐在小区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玩耍;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家,打开电视,让嘈杂的声音填满屋子。可每当夜深人静,思念就像潮水般涌来,她会想起丈夫,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
这一年冬天格外冷,周慧芳的老寒腿又犯了。她一个人去医院看病,在挂号处排了好久的队。看着身边有儿女陪着的老人,她心里一阵酸楚。回到家,她给明辉打电话,希望他能来照顾自己几天。电话那头,明辉支支吾吾:“妈,我最近实在太忙了,要不你找个护工吧。” 挂了电话,周慧芳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泪水无声地滑落。
曾经,她以为只要把儿子们养大,就能享受到天伦之乐。可如今,她付出了所有,却换来了无尽的孤独。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周慧芳蜷缩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斑驳的影子,不知道自己的晚年,究竟该何去何从。

年关的街道张灯结彩,超市里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周慧芳拄着拐杖,在人群中缓慢挪动,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糖果饼干,脑海里浮现出兄弟俩小时候抢着吃瓜子的模样。那时候,家里虽穷,可除夕夜总有此起彼伏的笑声,如今,这份热闹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回忆。
连续三年春节,两个儿子都以工作忙、孩子小为由缺席。去年除夕,周慧芳守着一桌冷菜,给明远打了七通电话才接通,听筒里传来嘈杂的麻将声:“妈,这边朋友聚会呢,您自己吃点好的。” 明辉发来的微信消息更简短:“老婆回娘家过年,明年一定陪您。”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春晚的笑声在回响,她对着电视屏幕枯坐到凌晨,直到窗外的鞭炮声渐渐稀疏。
今年开春,周慧芳终于狠下心给兄弟俩发了条语音:“以后过年轮流回来,今年老大,明年老二,谁都不许推。” 明远在电话里嘟囔:“妈,我们在外打拼不容易,来回折腾耽误事……” 话没说完就被周慧芳打断:“我这把老骨头等不起了。” 最终,兄弟俩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轮到明远回家那年,周慧芳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她把客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新买的棉被晒得蓬松柔软,还特意去裁缝店做了件喜庆的红棉袄。腊月廿八那天,她站在小区门口张望了整整三个小时,直到暮色渐浓,才等来拖着行李箱的明远。
“爸走后,这是你第一次在家过年。” 周慧芳接过儿子的外套,指尖触到他西装袖口的褶皱,心里微微发酸。明远敷衍地点头,目光始终盯着手机:“公司还有工作要处理。” 年夜饭时,他接了十几个电话,对着屏幕笑得谄媚,却连周慧芳夹到碗里的红烧肉都没动一口。
大年初一清晨,周慧芳被关门声惊醒。推开房门,只见桌上留着张字条:“妈,临时有急事回单位,您多保重。” 窗台的水仙开得正好,花瓣上的露珠却像是眼泪。她攥着字条站在原地,直到双腿发麻,才慢慢挪到厨房 —— 锅里还温着特意早起包的元宝饺子,每个都捏着精致的褶子。
次年轮到明辉。腊月廿九,他带着妻子匆匆赶来,进门就抱怨:“妈,您这老房子连电梯都没有,爬六楼累死了。” 周慧芳赔着笑接过他们的行李,瞥见儿媳拎着的 LV 包,那价格抵得上她半年的退休金。饭桌上,小两口全程用方言聊天,周慧芳一句也听不懂,只能默默给他们添菜。
半夜,周慧芳起夜时,听见客房传来争吵声。“我就知道来这儿没好事,连个像样的商场都没有。” 儿媳的声音尖锐刺耳,“明天说什么也要走。” 第二天一早,明辉挠着头解释:“妈,她娘家有事,我们得提前回去。” 周慧芳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寒风卷起满地的鞭炮碎屑,落在她新做的棉袄上。
此后几年,轮流过年成了形式。明远回来时总带着应酬的疲惫,明辉则抱怨路费太贵。周慧芳不再像最初那样精心准备,只是简单炒几个菜,看着儿子们心不在焉地扒拉两口饭。唯一的期待,是他们临走时塞过来的红包,可她总原封不动地收进铁盒 —— 那里面,还躺着明远第一次工作寄来的汇款单,边角早已泛黄。
又是一年除夕,周慧芳照例打开电视。屏幕上,一家人围坐包饺子的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摸出珍藏的全家福,轻轻擦拭着照片上的灰尘。窗外,烟花在夜空中绽放,转瞬即逝,就像她记忆里那些温暖的春节,再也回不来了。

腊梅在寒风中勉强绽放,周慧芳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熙熙攘攘采购年货的人群,手里的日历被反复摩挲,“腊月廿九” 那一页已经起了毛边。按照约定,今年该是小儿子明辉回来过年,她特意托人从乡下买了散养的土鸡,又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屏幕上 “辉子” 两个字跳动得格外刺眼。周慧芳慌忙接起,听筒里传来明辉带着歉意的声音:“妈,实在对不住,我和晓雯商量好了,今年陪她爸妈去三亚旅游,机票都订好了……” 后面的话像风里的絮语,周慧芳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握着手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 那明远呢?” 周慧芳声音发颤,喉咙像被棉絮堵住,“能不能让他回来?” 明辉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哥说今年不轮他,而且他们公司春节要加班,实在走不开。” 挂断电话的瞬间,周慧芳眼前一黑,扶着窗台才勉强站稳。窗外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周慧芳失魂落魄地拨通了明远的电话,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妈,什么事?” 明远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辉子不回来了,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就被明远打断:“妈,不是说好了轮流吗?今年又不轮到我,我这边真的走不开,您就别为难我了。” 不等周慧芳再开口,电话已经挂断。
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周慧芳瘫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墙上的福字是去年明辉回来时贴的,如今边角已经卷起;茶几上摆着的果盘,还留着上次儿子们回来时吃剩的开心果壳;角落里的日历,被她用红笔圈出的 “除夕” 字样,显得格外醒目又讽刺。
整整两天,周慧芳茶饭不思,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邻居王阿姨敲门送来刚蒸的年糕,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劝道:“老周啊,现在很多老人都去养老院了,有同龄人作伴,日子也能过得舒心些。” 王阿姨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周慧芳死寂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周慧芳开始偷偷打听养老院的情况。她戴着老花镜,在社区公告栏前一站就是半天,仔细阅读每一条关于养老院的信息;又厚着脸皮向那些住在养老院的老邻居询问,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进入了她的视线,那里有干净的房间、丰富的活动,还有专业的护理人员。
除夕夜,周慧芳简单煮了碗面条,看着电视里热闹的春晚,却觉得格外刺耳。她关了电视,摸出铁盒里儿子们给的红包,一张一张数着,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这些年,她把儿子们给的钱都存了起来,原本想着留着给他们应急,可如今,这些钱却成了她和儿子们之间仅有的联系。
夜深了,周慧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起年轻时,自己和丈夫为了两个儿子,省吃俭用,日夜操劳;想起儿子们小时候,趴在她膝头撒娇,说长大了要好好孝顺她;想起这些年,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数着日子盼着儿子们回来。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周慧芳望着天花板,轻声呢喃:“或许,去养老院才是最好的归宿吧。” 这个决定,像是卸下了她心头的一块大石,也像是向现实的无奈妥协。她终于明白,所谓的养儿防老,在现实面前,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周慧芳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她知道,这将是她在这个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下一个春节,或许她会在养老院里,和一群同样孤独的老人,寻找属于他们的温暖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