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闹钟还未响起,林淑芬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坐起。二十四年的习惯早已刻进骨子里,即使在睡梦中,她也能精准感知到时间的流逝。身旁的陈志强鼾声正浓,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掖好被角,生怕吵醒这个工作辛苦的男人。
厨房的灯亮起,暖黄的光晕里,林淑芬熟练地淘米、煮粥。她记得婆婆周玉兰爱吃软烂的白粥,特意多煮了二十分钟,又煎了个溏心蛋,切得细碎,方便老人吞咽。七点整,她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餐推开婆婆的房门。
“妈,该起床吃饭了。” 林淑芬轻声唤道。周玉兰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扫过餐盘,“怎么又是粥,我想吃肉包子。” 林淑芬愣了一瞬,随即笑道:“好,我现在就去买。” 她放下早餐,小跑着出了门。早春的风还有些凉,她却跑得额头沁出薄汗。等她气喘吁吁地捧着肉包子回来时,粥已经凉了,她又重新热了一遍。
伺候婆婆洗漱、吃饭,收拾完房间,已经快九点。林淑芬这才有空给自己泡杯热茶,坐在沙发上喘口气。手机突然响起,是弟媳张晓梅的电话。“大嫂,今天幼儿园放学早,你能不能去接一下乐乐?我临时有点事。” 林淑芬没有丝毫犹豫:“行,你忙你的。” 挂了电话,她又匆匆出门。
这样的日子,林淑芬过了整整二十四年。刚嫁进陈家时,婆婆周玉兰因一场意外瘫痪在床,丈夫陈志强是长子,自然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可他工作繁忙,常常加班到深夜,照顾婆婆的担子便落在了林淑芬一个人肩上。起初,她也觉得辛苦,可看着丈夫疲惫的面容,听着婆婆虚弱的叹息,她咬咬牙,把委屈都咽进了肚子里。
小叔子一家住在隔壁小区,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张晓梅精明能干,在商场开了家服装店,生意红火。每逢节假日,他们一家三口穿着光鲜亮丽地来探望周玉兰,总会带些昂贵的保健品和进口水果。周玉兰看着小孙子乐乐活泼可爱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张晓梅的手嘘寒问暖,还时不时塞给乐乐一个红包。
反观林淑芬,她整日穿着朴素的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的妆容早已被岁月和操劳抹去。她默默在厨房忙碌,准备一大家子的饭菜,听着客厅里欢声笑语,却很少有人想起她。有时陈志强看不下去,想替妻子说句话,都会被周玉兰打断:“你媳妇年轻,多干点活怎么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林淑芬的青春在照顾婆婆、操持家务中悄然流逝,她的双手变得粗糙,眼角也爬上了皱纹。但她从未抱怨过,她觉得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自己的付出就值得。
直到有一天,她在收拾书房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存折。那是婆婆的存折,上面的数字让她震惊不已。这些年,周玉兰省吃俭用,竟然存下了一笔不小的积蓄。林淑芬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她不是贪图这笔钱,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的辛苦付出似乎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
晚上,陈志强回来后,林淑芬犹豫再三,还是把存折的事告诉了他。陈志强叹了口气:“妈年纪大了,存点钱心里踏实。” 林淑芬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她知道,丈夫夹在中间也不容易,他虽然心疼自己,但在母亲面前,总是选择沉默。
夜深了,林淑芬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声,思绪万千。二十四年来,她把自己活成了婆婆的 “专职保姆”,却从未想过为自己活一次。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付出何时才能得到回应。但第二天清晨,当闹钟还未响起,她又会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起床,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蝉鸣聒噪的七月午后,林淑芬正在厨房削着土豆皮,刀刃划过青褐色表皮的沙沙声里,传来客厅骤然拔高的笑闹。她下意识竖起耳朵,张晓梅娇俏的嗓音穿透半掩的厨房门:“妈,您说真的?二十万可够买辆顶配的新车了!”
案板上的土豆 “咚” 地滚落,林淑芬攥着沾着泥屑的削皮刀僵在原地。她听见周玉兰慢悠悠的回应:“你小叔子公司最近分红多,妈手里也宽裕,乐乐天天挤地铁上学多遭罪,买辆好车接送孩子。” 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中,张晓梅连声道谢,谄媚的尾音像是沾了蜜,甜得发腻。
“啪嗒”,水龙头不知何时被拧开,水花溅湿了林淑芬的裤脚。她机械地冲洗着土豆,却怎么也洗不掉掌心的寒意。二十万 —— 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炸开。记得去年冬天,她的电动车电瓶老化,充电只能跑半程,寒风里推着车走了五站路,双手冻得通红发紫。那时她试探着问周玉兰,能不能从养老钱里借两千块换个新电瓶,老人眼皮都没抬:“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伸手要钱,当年我们......”
“大嫂!” 张晓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 “哒哒” 走进厨房,猩红的指甲在林淑芬眼前晃了晃,“今晚家庭聚餐,你多做两道硬菜,庆祝我换新车!” 不等回应,香水味已经飘远。林淑芬望着案板上被切成碎末的土豆,突然发现自己握刀的手在发抖。
晚饭时,圆桌中央摆着她精心烹制的清蒸鲈鱼、红烧排骨,却没人注意到她特意熬的枸杞猪肝汤 —— 那是照着养生节目学的,想着给周玉兰补补气血。张晓梅正兴奋地展示新车的配置,中控大屏的照片在手机里闪烁,周玉兰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了,时不时往乐乐碗里夹虾仁。
“大嫂,你也看看,这座椅加热功能可太实用了。” 张晓梅把手机推过来,屏幕冷光映出林淑芬恍惚的面容。她勉强扯出个笑容:“是挺好......” 话音未落,周玉兰突然开口:“淑芬啊,你弟媳换了新车,以后接送乐乐的事就不用麻烦你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表面的涟漪瞬间平息,却在林淑芬心底激起惊涛骇浪。过去六年,她雷打不动地接送侄子上下学,风雨无阻。去年冬天乐乐发烧,她背着孩子在雪地里拦车,自己冻得感冒了整整一周。可现在,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了所有的付出。
陈志强似乎察觉到妻子的异样,夹了块排骨放进她碗里:“多吃点。” 周玉兰却 “啧” 了一声:“志强你也别惯着她,家里又不是养不起闲人。” 林淑芬喉咙发紧,机械地咀嚼着已经凉透的排骨,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深夜,林淑芬蹲在阳台给丈夫熨衬衫,暖黄的灯光下,熨斗喷出的蒸汽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结婚时,周玉兰说长媳如母,要多担待;想起孩子夭折时,她哭着求婆婆帮忙照顾几天,老人却以 “腿脚不便” 为由拒绝;想起每个清晨五点起床的坚持,每个深夜清洗尿渍的疲惫...... 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张晓梅换一辆新车。
“在想什么?” 陈志强披着外套走过来,声音带着愧疚。林淑芬把滚烫的熨斗重重按下,衬衫布料发出轻微的 “滋滋” 声:“二十万,够咱们还三年房贷了。” 陈志强沉默良久,伸手想抱她,却被她躲开:“你妈说得对,我是闲人,连换个电瓶的钱都不配要。”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林淑芬望着远处小区里亮着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二十四年来,她把自己活成了陈家的影子,却在这一刻看清,在周玉兰眼里,她不过是个免费的保姆。洗衣机突然发出蜂鸣,提醒她该晾晒婆婆的床单了,林淑芬深吸一口气,关掉熨斗走向黑暗的客厅。这一夜,注定无眠。

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厨房,林淑芬踮脚取下吊柜里的青花瓷盘,瓷面映出她眼底藏不住的期待。今天是她四十八岁生日,二十四年里,她第一次主动跟丈夫提了生日聚餐的事。陈志强挠着头答应得爽快,还说要订个大蛋糕,连周玉兰都破天荒夸她 “总算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案板上的红烧肉咕嘟冒泡,油星溅在围裙上。这条褪色的碎花围裙她系了十年,边角磨得发毛,针脚处还留着去年补的补丁。林淑芬下意识摸了摸口袋,今早出门前,陈志强塞给她一张皱巴巴的银行卡,小声说:“你挑件喜欢的衣服。” 这让她心里暖烘烘的,连切葱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门铃响起时,林淑芬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张晓梅踩着新款高跟鞋跨进来,LV 包上的金属链条晃得人眼花:“大嫂这手艺越来越绝了!” 她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乐乐,手里攥着乐高礼盒:“祝大伯母生日快乐!” 林淑芬刚要道谢,就听见周玉兰慢悠悠的声音:“小孩子不懂事,带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做什么。”
陈志强尴尬地笑了笑,把蛋糕摆在桌上。烛光摇曳中,众人唱完生日歌,林淑芬正要许愿,周玉兰突然开口:“淑芬,来。” 老人从轮椅旁的布袋里掏出个纸包,展开来是条素色围裙,棉布上印着歪歪扭扭的 “生日快乐” 字样,“商场打折买的,你那条旧的早该扔了。”
空气瞬间凝固。张晓梅低头抿着红酒,肩膀微微抖动;乐乐瞪大眼睛看看围裙,又看看林淑芬;陈志强握着叉子的手青筋暴起。林淑芬盯着那条廉价围裙,耳边嗡嗡作响。二十四年前,她也是系着崭新的围裙,满怀憧憬地走进陈家大门;二十四年后,她的生日,竟只配得上一条打折的围裙。
“妈这礼物实在!” 张晓梅突然打破沉默,涂着蔻丹的手指戳了戳围裙,“不像我们年轻人,就知道买些没用的。” 周玉兰满意地点头:“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淑芬这点就做得好。” 林淑芬机械地接过围裙,布料粗糙的触感刺得掌心发麻。她想起上个月张晓梅生日,周玉兰送了条金项链,还特意让全家下馆子庆祝。
“快吹蜡烛啊!” 乐乐脆生生的催促声传来。林淑芬强扯出笑容,火苗熄灭的瞬间,眼泪差点掉下来。陈志强伸手要给她夹菜,被周玉兰拦住:“让淑芬先给我盛碗汤,老寒腿又犯了。” 林淑芬起身时,膝盖重重磕在桌角,钻心的疼却比不上心里的钝痛。
饭后收拾厨房,张晓梅倚在门框上补口红:“大嫂,新车下周就到,以后接送乐乐的事......”“不用你说,我知道。” 林淑芬头也不回地刷着碗,水花溅在围裙上,洇湿了 “生日快乐” 的字样。身后传来高跟鞋远去的声音,她终于撑不住,扶着洗碗池大口喘气。
深夜,林淑芬蜷在阳台的藤椅上,月光给围裙镀上一层惨白。手机突然震动,是女儿从外地发来的祝福:“妈,等我攒够钱,给你买条最漂亮的裙子!” 滚烫的泪水砸在围裙上,她想起女儿高考那年,自己忙得连家长会都没参加;想起女儿出嫁时,嫁妆寒酸得被亲家母笑话;想起这么多年,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陈家,却从未好好爱过自己。
卧室传来陈志强压抑的叹息。林淑芬擦干眼泪,把围裙叠好塞进垃圾桶。铁皮桶碰撞的声响惊醒了周玉兰,老人在房间里不耐烦地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林淑芬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二十四年来,她第一次尝到了恨的滋味 —— 恨自己的懦弱,恨婆婆的偏心,更恨这个让她耗尽青春却得不到半点温暖的家。

垃圾桶里的围裙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林淑芬盯着它,仿佛看到了自己被碾碎的二十四年。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陈志强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背上,勾勒出一个疲惫的轮廓。
“志强,我们谈谈。” 林淑芬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照亮了她红肿的眼睛。陈志强翻身坐起,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样,心里一阵刺痛。“淑芬,今天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妈会这样......”“只是今天吗?” 林淑芬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二十四年了,志强,我在这个家算什么?免费保姆,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佣人?”
陈志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他何尝不知道妻子的委屈,可那是他的母亲,他做不到像妻子一样直面矛盾。“妈年纪大了,思想固执,你别和她计较......”“我不计较了二十四年!” 林淑芬突然提高音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给张晓梅二十万换车,却只给我一条打折的围裙。我每天五点起床,照顾她吃喝拉撒,可在她眼里,我连条围裙都不配!”
卧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周玉兰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口,脸上满是不悦:“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林淑芬看着婆婆,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妈,我想问问,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同样是儿媳,待遇却天差地别?” 周玉兰冷哼一声:“怎么?照顾婆婆不是你该做的?我把儿子养大,你嫁进来就该报答我。”
“报答?” 林淑芬冷笑,“我二十四年来没日没夜地照顾您,放弃工作,放弃社交,甚至放弃了陪伴自己女儿成长的机会,这还不够报答吗?您口口声声说我是长媳,要多担待,可您什么时候担待过我?” 周玉兰被怼得说不出话,脸色涨得通红:“反了反了!陈志强,你看看你媳妇,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
陈志强站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母亲,一边是为这个家付出全部青春的妻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懦弱和不作为,才是这场悲剧的根源。“妈,淑芬说得对。” 陈志强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是我们亏欠她太多了。” 周玉兰不可置信地看着儿子:“你居然帮着外人说话?”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妻子,是为我们陈家操劳了二十四年的人!” 陈志强的声音坚定起来,“妈,您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要散了。” 周玉兰的嘴唇颤抖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强硬:“散就散,我还能怕了不成!” 说完,她转动轮椅,“哐当” 一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林淑芬看着丈夫,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是二十四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丈夫为自己说话。“淑芬,对不起,我以前太懦弱了。” 陈志强握住她的手,“从现在起,我们为自己活一次。明天,我就去找弟弟,把妈以后的赡养问题说清楚。”
林淑芬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年的委屈、不甘、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或许还会面临更多的矛盾和冲突,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终于明白,只有学会爱自己,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
第二天清晨,林淑芬没有像往常一样五点起床。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鸟鸣,感受着久违的宁静。陈志强早早出门,去和弟弟商量母亲的赡养问题。林淑芬起身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对自己说:“林淑芬,从今天起,为自己而活。”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照亮了她的脸庞。新的一天开始了,虽然未来充满未知,但林淑芬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这一次,她要勇敢地为自己争取应有的尊重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