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4年的军事文学创作总体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一篇题为《书写具有钢铁品质的精神气象》作出了概览性的评述(刊发于《文艺报》2025年1月27日。作者:锦乔)。在这篇评论中,我们“雪域老兵吧”平台负责人茂戈刊发于《陆军文艺》(2014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报告姐姐》进入评论家的视野,并对该文进行了高度评价。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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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朋友看到这篇评论后,纷纷给茂戈发来微信,要求原文阅读。今天,借“雪域老兵吧”平台,完整推出该文,供大家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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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姐姐
茂戈
1
“报告司令员,部队集合完毕,应到两万五千六百二十二人,实到两万五千六百二十二人,请您指示!报告人,程成!”
一股豪情在程成的胸膛涌起,在他浑身的血液里流淌。大地如此辽阔,天空如此空旷。对面司令员宏亮回复:“按原计划进行”。程成响亮地回答:“是!”又向司令员敬了一个军礼,接着潇洒地向后转……就在这时,程成心头一紧,呀——刚才的报告词中有一个遗漏:报告人的身份。比如连长程成、营长程成、参谋长……对,能在两万多官兵面前报告的一定是军区参谋长——他是参谋长程成。可他报告时忘了说。对了,刚才司令员皱了一下眉头,一定是在怪他了!突然,又一个要命的念头涌了上来:司令员回复的“按原计划进行”——“原计划”是什么?这么严肃的问题居然没搞清楚!这可怎么办?程成猛地感觉天晕地旋,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似的……
一着急,程成惊醒过来。惊醒后的程成发现冷汗把厚厚的被子弄得有些粘乎,浑身难受。程成一把掀开被子,寒风迅速裹挟他的全身。程成忍不住打了两个寒战,又忙把被子盖上了。
这里是雪域高原,程成是刚刚进藏的新兵。飞机晚点,原本中午12时到达拉萨贡嘎机场,结果下午六点才走下飞机。大多数的新兵都高原反应了,即使没有高原反应的也有气无力。唯独程成精神抖擞,站在雪域高原,甚至有一种鸟儿展翅高飞的冲动。
经过一个小时,程成这帮新兵终于在一个营房下了车。一位戴着中士军衔的老兵大声朝他们喊道:“都有了,立正——”中士老兵的“正”字带着拐音,在最高音处嘎然而止,干净有力。但是,新兵们依然蔫了巴叽的,唯有程成忍着高原反应,昂首挺胸站得直直的。中士一个干净地转身,跑向不远处一位少校军官,站定,军礼,宏亮有力的报告声响起:“营长同志,进藏新兵集合完毕,应到175人,实到175人,请您指示!报告人,班长王钢。” 营长回复:“按原计划进行!”王钢班长响亮地回答:“是!”
太帅了!程成差点叫出声来。也就在那一记得,程成在心里暗下决心:“今后,我一定要在一个更大的场合,向更高的首长,作一个比王钢班长更帅的报告!”
这不,晚上程成就做了这样一个梦。虽然有点小遗憾,但那是在两万——对,两万五千六百二十二名官兵面前,是向中将司令员报告!这是多大场合呀!想想就激动!对了,自己还是少将参谋长呢!程成忍不住偷偷笑了。
一缕高原月光穿过窗帘缝隙,斜斜地照射在程成的笑脸上,轻轻地抚摸着他,像……对了,像姐姐温暖的手。
想起姐姐,程成感觉此刻有好多的话想对她讲!他现在当兵来了,姐姐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习不习惯?她现在会干什么呢?哦,这么晚了,姐姐应该进入梦乡了吧,那梦里会不会梦见他呢……
母亲在程成七岁时就去世了,父亲又常年在两千公里外的深圳打工,程成一直与姐姐相依为命。可以说,没有姐姐就没有他的今天!没有姐姐,他不可能考上成都那所211的大学;没有姐姐,他不可能越过叛逆期的那道坎;没有姐姐,他也不可能来当兵……
程成是瞒着姐姐去报名当兵的。当姐姐见到程成的《入伍通知书》时,浑身情不自禁地颤抖了好几下,眼睛里有了泪水,程成有些慌了,忙向姐姐道歉:“对不起,姐姐……”姐姐一把抱住程成,声音哽咽得有些语无伦次:“谢谢,谢谢。不,不,弟弟,姐姐支持你,姐姐支持你。”
在县武装部发了军装,程成急不可耐地就穿上了。穿上军装的程成感觉自己很高大。姐姐的眼睛里闪着无比喜悦的目光,上前帮程成整理军装。其实,程成知道姐姐是借此摸一摸那身军装——姐姐也有一个当兵梦……程成能感受到,姐姐的手颤抖地从军装上抚摸过。那种温暖,浸透军装直达皮肤,温暖到他的心坎上……
程成感到无比的自豪!
2
直到退伍多年以后,每每想到王钢班长,程成都在内心十分感激他。
程成后来才听王钢班长说起,在那群被高原反应折磨得无精打采地的新兵蛋子中,程成挺拔的身姿让王钢班长一眼就看中了他!尤其是王钢得知程成是从211大学入伍的,便固执地相信程成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兵!
在新兵连,程成最初并不是王钢班长所在班的兵。王钢买了两条好烟去求新兵连连长,费了一番好话,这才得到了程成。王钢班长这是要亲自训练他。
在军事训练上,王钢对程成非常严苛,甚至还给他开“小灶”,利用课余时间单独训练,不达要求不罢休。程成在其他的军事项目中都是优秀的,五公里长跑却总是不尽人意。五公里长路,是检验一个新兵体能素质最为重要的项目之一。王钢班长很是着急,再跑五公里,王钢班长就陪着程成跑。两趟下来,王班长找到了程成在跑五公里时的“毛病”:呼吸不均匀。
在高原,平地行走如同在内地负重二十公斤。所以,在高原上跑五公里,不调整好呼唤,不仅很难出成绩,而且身体也会受不了。王钢自有他训练新兵的一套法子。下次跑五公里,王钢就与程成并肩一起跑,要求程成在跑的过程中,跟随他的脚步一起呼吸:五步一呼,五步一吸。两趟跟下来,程成掌握了五公里长跑时的呼吸节奏,成绩也开始上升。接着王钢又要求程成在跑步过程中,身体要有意识地斜上冲的力量,再后来,王钢又要求程成长跑时腿上拴上沙袋……程成很争气,待到新训结束的那场考核中,程成的五公里长跑以17分2秒的成绩,一举夺得全连第一名的优异成绩。
在平常生活中,王钢班长对程成又是非常爱护的,甚至是一种偏爱。
比如:新训工作一个月后,新兵班要挑选一名副班长,主是要协助班长工作。其他新兵班挑选副班长,是要开班务会进行民主评选的。在王钢这个班,王钢直接说:“咱们这班,程成全面素质都比较高,所以我提议程成担任副班长,大家有没有意见?”王钢班长这样一说,其他新兵还敢说什么呢?
虽然这副班长只是一个名份而已,但对于入伍不久的程成来说,可就太有成就感了!
当上副班长的那天晚上,程成做了一个梦——
程成昂首挺胸,以右脚跟为轴,右脚跟和左脚掌前部同时用力,“唰”的一下,整个身子向右转90°,重心落在右脚,左脚取捷径迅速靠拢右脚,面向首长成立正姿势。紧接着,程成双手抱拳提于腰际,上体微向前倾,利用右脚掌的蹬力向前跃出约85厘米,双臂前后自然摆动……在距离首长约7米时,程成掌握好重心,继续向前跑两步,左脚向前大半步着地,右脚取捷径靠拢左脚,同时两臂放下成立正姿势。站在距离首长5步左右的适当位置。
程成努力地使自己的身体更为挺拔,右手五指合拢自然伸直,取捷径迅速抬起贴于帽檐处,大臂与肩略平,掌心向下,向外略翻20度。程成盯着面前的首长,首长也满意地盯着他,向他回敬了一个军礼。程成两腿膝盖向后压,身体微向前倾,朗声报告道:“首长同志,新兵连一排一班正在进行军事训练,应到9人,实到9人,请您指示!报告人,副班长程成。”
首长朗声回复:“继续训练。”
“是!”程成朗声回答,又向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等首长回完礼,程成调集力量,以右脚跟为轴,右脚跟和左脚掌前部同时用力,可是——他的身子像被钉住了似的,转不过去。怎么回事儿?程成内心有些着急。在这种场合,怎么能出错呢?程成再次将力用在的右脚跟和左脚掌前部,使劲一转……
“轰”的一声,程成从床上翻了下来。
听到响声,全班的人都被惊醒了,灯也“啪”的亮了。这下,大家都看见程成翻滚下床的尴尬状况了。
“谁让开灯的?”王钢班长小声而威严地吼道。灯一下子又灭了,程成忙起身躺回床上去了。
寝室里又恢复了安静,程成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刚才梦里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脑海,虽然梦里没有完成整个报告过程,但前面的过程可以用“完美”这个词来形容了,每一个动作,干干净净,标标准准。
程成为自己在梦里的表现打了一个八十分。十分扣给没有完成的动作,还有十分扣的是以副班长的身份向首长报告的。怎么只是副班长呢?副班长职位多低呀。对了,梦里那位首长好像戴的是大校军衔呢。能给大校军衔报告的,至少也得是个团长嘛!程成美美地想,如果那一天自己真当上了团长,再配上这么标准的报告动作,那就是一百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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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程成本有更好的发展机会。
经过三个月的新训,程成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新兵连嘉奖,这太让战友们眼红了。而更让战友们眼红的是政治部主任又相中他。那天,下来检查工作的主任,一眼就在队列里相中了英气逼人的程成,想让程成去当他的公务员。
当上主任的公务员,那就是主任的人,前途不可限量呀!程成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但是,王钢班长的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这个想法。王钢说:“那是伺候人的工作,可真白瞎了你这样的军事素质了!”王钢班长说这话是有私心的。他辛辛苦苦、巴心巴肝地训练了三个月,终于把程成训练成一名好兵,却被挑走了,这心里能不难受吗?但没想到,就是王钢班长的这句话,让程成的脑子里猛地闪现出他两次报告的梦来。去当公务员,可就与正规班排分开了!不在正规班排,他怎么报告?即使给首长当个两年公务后转个士官,或者保送军校啥的,最后到达正规基层连队,几年可就过去了,这军事素质怕就耽误了吧?没有这一身军事素质,再大的场合去报告也不得劲呢!
王钢没有想到程成会放弃给主任当公务员的大好机会,大喜过望地把程成接回自己的班里。王钢班长拍着胸脯说:“跟着我,到时打包票送你到‘北大’去进修进修……”
“啊?北大?”
望着程成诧异的眼睛,王钢扑哧一下笑了,解释说:“这‘北大’全名叫西藏军区白定教导大队。虽然白定的‘白’不是北大的‘北’,但在咱们西藏军人的眼里,那个地方就是咱西藏军区的‘北大’。”
程成好奇地问:“这’北大‘是干什么?”
王钢说:“培训的地方啊,比如预提班长培训,只要从’北大‘出来,就是班长啦!”
“啊——这么个‘北大’呀?”程成有些失望。
“不要小瞧了这‘北大’,西藏军区从成立开始,这‘北大’就一直存在,不仅培养了无经计数的班长骨干,还培养了许许多多的军官。听说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北大’还是正规军校呢……”
还有这么一段辉煌的历史!程成这下子兴奋起来了。在部队无论想要当上多大的军官,都得从班长开始,现在王钢班长打包票送他去“北大”,那培训后就是班长了,成功实现了第一步。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明年当了班长,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队列前指挥口令,向首长报告了——虽然不像梦里那样给大首长报告,但也是给连、排长报告嘛。先练熟了,再向大首长报告就万无一失了嘛。
程成对“北大”充满了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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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程成是在军区总医院看见女兵丽后犯下“错误”的。
那天下午的五公里长跑,身体一向很好的王钢班长在到达终点后突然晕倒在地,经过一番抢救后,苏醒过来的王钢仍旧感觉头晕脑涨。“恶心,想呕吐,脑袋像要爆炸……”这是王钢在军区总医院里对医生描述病情时说的一句话。
经过诊断,王钢患了高原高血压,不得不在总医院住院治疗。连长派遣程成去陪护照顾他。这是一个好差事儿,连队枯燥单一的生活,大家伙儿都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在连队官兵们的眼里,这军区总医院可是一个“花花世界”,那里有许多女兵,传说可漂亮啦。
程成是在住进总医院当陪护的第二天下午看见了女兵丽的。
丽是来给王钢班长输液的。她穿着一身军装,戴着一个医用口罩,一走来病房,正在给王钢削苹果的程成抬起头,猛然间被雷电击中了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丽。丽感受到程成的目光,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儿,转身向王钢病床走去。
丽来到王钢病床前,看了一眼手里液体瓶上的名字,问道:“王钢?”丽的声音很好听。丽这话其实是问程成来着,这是陪护的活儿。程成却没有回答,丽扭头看了一眼程成,程成仍旧直愣愣地盯着她。丽杏眼一瞪,正要发作,王钢回复了:“对,我是王钢。”丽这才回过头来,拿起液体瓶挂在王钢的病床头,插上输液管,打开调节器,液体顺管而下,等完全排出空气再关闭调节器,给王钢扎上止血带,拿起针头,让王钢紧握拳头,又使劲地在王钢手背上拍了几下,消毒,穿刺,固定,松开调节器,液体便流入王钢的身体……丽的整个输液过程,像战士干净利索地完成一套战术动作。
一回头,丽发现程成仍旧直直地盯着她。这样的情况丽以前也碰到过。在基层部队都是清一色的雄性男子汉,再加上封闭式管理,有的当了两年兵连个女人都没看见过。这突然一下到了漂亮成堆有着无限遐想的军区总医院里,有点失态也是可以原谅的。但是,失态的男兵一般情况下很快就能讪讪地调回正常状态。现在程成却一直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像镶在丽身上无法抽出一般。
丽好奇而认真地打量了程成一眼,程成是帅气的,能被这样帅气的男兵盯着,丽的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虚荣和满足感。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定绯红得厉害……
三年后,丽向程成坦言,就在丽低头绕过程成身边时,她听到了程成的心跳声。那铿锵有力的心跳,让丽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在身体里燃烧,心也砰砰地跳得飞快,无论她如何努力也控制不了……丽也不知道是如何绕过程成的,她想回头再看一眼程成,她想再次看到程成火辣辣的眼神,她的心里涌起一阵青春的悸动……
“姐姐。”程成喃喃地叫了一声,在这空寂的病房里,像一块石头投入了一面平静如初的湖面。丽被这声“姐姐”叫得心猛地颤抖了两下。
丽猛地回过头来,她看到王钢一把抓住正魔障般向她走来的程成的衣襟,王钢班长一声低吼:“程成,你干嘛呢?”这一声吼并没阻止程成的魔症。王班长抓住程成衣襟的手使劲一拽,程成身子这才一仰,跌坐在病床上……
事件的关键在于,王钢班长伸手去抓程成衣襟时,本能地伸出右手,而这右手正输着液呢。面对魔障了的程成,王钢班长这使劲一拽,针头一划,把王钢的手扎得鲜血淋漓的……同时,程成身子跌坐在病床上时,脚撞翻了挂着输液瓶的支架,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玻璃渣和着输液水飞溅开来……
女兵丽一见这阵仗,吓得“啊——”的一声尖叫。
这下,事情闹大了。其他病房的人听到这响声,立即涌到这间病房门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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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程成选送“北大”的事儿泡汤了。
程成犯的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事件却朝着“大”的这一方发展成“恶性事件”了。
“恶性事件”这个词是女兵丽的领导讲出来的,她的原话是:“咱们西藏军区总医院还从没出现把病人的手扎成鲜血直流、输液瓶摔碎的‘恶性事件’……”当领导了解到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时,立即打电话通知连队,并要求连长立即派人把程成接回去,还十分厉声地责问连长:“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派这样的人来陪床?”这话对连长来说,很刺耳,也很没面子。正巧,连队正在讨论推荐上“北大”的人选,觉得很没面子的连长立即将程成的名字划了去。
等王钢班长赶回连队时,已经迟了,上“北大”的名单已经上报。
王钢班长一直觉得很奇怪。那一天发生的事儿,这程成失态得着了魔障。程成一个211大学生当兵进藏,从一名普通的地方青年成长为各方面都优秀的军人,这样一个优秀的兵,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行为来?还有,丽也并不是什么花容月貌的女兵!之前来病房输液的女兵,有比丽漂亮的,怎么就没见程成这样失态呢?
那么,程成的心里,到底着了什么魔症呢?
王钢回到班里,程成正萎靡不振地坐在小凳上。王钢轻轻地叹出一口气,说道:“跟我走。”程成茫然地看了王钢一眼,站起身来机械地跟在王钢身后。
程成跟着王钢来到营房后面的左旋柳林。这一片左旋柳,据说是营房刚刚修建时那一辈老军人栽种的,现在已长得有桶口粗了。
王钢望着程成:“说说吧。”
程成碰了一下王钢的目光,又低下了头:“说,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王钢的目光直逼程成,吓得程成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程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是我,是我犯了错误……”
“犯个屁的错误呀?”王钢一声低喝,把程成吓得一个哆嗦。程成想抬头看一下王钢,可刚抬了一半又低了下去,不知所措。
看着程成,王钢的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轻轻地说:“作为班长,我是完全相信你的!昨天的事情,一定有原因的!“
“原因?”程成的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两下,抬起头来,王钢看到程成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儿?能向我说说吗?”
“王班长,我……”程成的热泪流了下来。
王钢又补充了一句:“咱俩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程成靠着一树左旋柳坐了下来,目光望着远方,喃喃一般地说道:“我想姐姐了!”
6
长姐如母。程成觉得,姐姐真像他的母亲。
程成的母亲是在他七岁那年突患癌症走的。那年,姐姐只有十二岁。只有十二岁的姐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担负起像妈妈一样照顾程成的责任来。
母亲还在时,父亲就常年在一千多公里外的深圳打工,姐弟二人本就对父亲的亲情淡薄。后来,父亲又给程成姐弟找了一个后妈,尽管父亲每月都会按时打给姐弟二人的生活费,父亲和后妈逢年过节也会给他俩带回不少好吃的东西,但姐弟俩依然对父亲和后妈没多少感情。
母亲走后,姐姐像妈妈一样一直守护着他。每天都会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天冷了会给他加衣服,天热了会给他扇风。放学回来也会像妈妈一样督促他做作业;每天晚上也会像妈妈一样叫他按时睡觉;程成在外闯祸了,姐姐也会拿根条子追着“教训”他……
“我们这个家,是姐姐一手撑起来的!”程成泪流满面,“我的姐姐是考上大学的,但是她放弃了……”
“放弃了?为什么呀?”王钢诧异极了。一个农村孩子,尤其是女孩子考上大学意味着人生的改变呀!王钢没想到程成会有这样一个姐姐。
“姐姐说,她不喜欢那所大学……”程成哽咽着说,“其实,都怪我!”
“姐姐考上大学那年,我才十四岁。那时的我,可叛逆了,还跟街上几个小混混搞在了一起。姐姐是不放心我去外地上大学……真的,要不是姐姐在家及时把叛逆的我拉回来,每晚都给我补习功课,我是无论如何也考不上那所211大学的。”
“我的姐姐,我这一生也无法报答她。” 程成仰面望着天上那轮太阳。高原阳光很刺眼,程成仍旧盯着它看,这样,太阳光就能痛快地刺得他的眼泪在脸上欢畅地流淌。
王钢被程成讲述的这段故事感动了,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疑惑来,程成“耍流氓”与他姐姐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他正想问问,程成转向王钢,喃喃一般地说道:“我的姐姐,有一个梦想——当兵!”
“当兵?”王钢更加诧异了。
程成点点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从小看见当兵的就很喜欢。姐姐曾开玩笑地说,她上辈子肯定是一个当兵的,所以这辈子还想要继续……
姐姐把当兵作为一个梦想,缘于她九岁那年。那时母亲还在,姐姐也跟大家一样有一个快乐无比的童年,她带领我们这群小伙伴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那一天,姐姐在河里捉鱼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深水区,河水淹过了姐姐的头顶,姐姐在河里拼命挣扎。我们这群小伙伴吓坏了,一时不知所措。正在这紧急关头,一个大哥哥从公路上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河里,把姐姐救了上来……
大哥哥见姐姐没事,转身准备离开,刚走了几步,姐姐突然冲他的背影问道,大哥哥,你是当兵的吗?我们都无比惊讶,那人穿的是便装,姐姐是如何判定他是军人的呢?
大哥哥的脚步停住了,转身又回到姐姐面前,蹲下身子问,小妹妹,你咋知道我是当兵的呢?姐姐老老实实地说,我刚才看你走路的样子就像当兵的!大哥哥扑哧一下笑了,摸着姐姐的脑袋说,你真聪明!
最后,大哥哥离去时,九岁的姐姐站直了腰杆,冲大哥哥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大哥哥,长大了我也要去当兵!大哥哥听见了姐姐的这句话,转过身来,年幼的姐姐学着电视里的模样,向大哥哥敬了一个军礼。大哥哥笑了,也向姐姐回敬了一个军礼……”
讲到这里,程成看着王钢班长。王钢班长看到了程成眼里的真诚,他朝程成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好一会儿,程成才又喃喃地说道:“姐姐把我从歧途拉回正轨,等到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时,她已经二十岁了。每到了征兵的时候,姐姐都会往县武装部征兵办跑,打听征兵信息。但是,县里的女兵名额极少,每年也就只有那么两三名,都被有关系的人抢走了……
在我们镇,有个因车祸失去一条腿的男人想跟姐姐搞对象,他说他舅舅是县征兵办的,只要跟他搞对象,他就托他舅舅让她去当兵。姐姐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但是,到了那年征兵的时候,姐姐仍旧没有当成兵,说是姐姐在体验时发现胸部有阴影,初步诊断为右上肺陈旧性肺结核,不适合当兵!姐姐懵住了,去年检查都还好好的,怎么今年就出现了陈旧性肺结核?姐姐连着去了其他两家医院做胸透,检查结果都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后来姐姐才打听到,那个男人生怕姐姐当兵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不仅没有帮姐姐,还托他舅舅暗地里阻止她。姐姐失望之极,再也不接那个男人的电话信息了!姐姐当兵的梦想一直到二十四岁过了当兵的年龄……”
程成自嘲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当兵的目的就不纯!姐姐没有实现她当兵的愿望,我想帮姐姐实现这一愿望,于是我保留大学学籍当了兵!”
王钢望着程成:“难道,总医院那位女兵……”
“是的。”程成说,“她无论高矮,还是胖瘦,甚至是看人的眼神,都太像我姐姐了……当她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姐姐就穿着军装站在我面前,我欢欣,我兴奋,我激动……我当兵走的时候,姐姐帮我整理军装,现在我看见‘姐姐’穿上了军装,我也想着上前去帮‘姐姐’整理军装,所以我……”
王钢猛地转身向连队走去,程成紧跑几步这才撵上。程成说:“你现在回去告诉连长指导员,他们会信吗?”
王钢停住了脚步,扭过头:“可是……”
“没有可是。”程成打断王钢的话,“姐姐在我的心里,真的是无比纯洁而神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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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一条军绿色的围巾摆在程成面前。王钢看着程成说:“这是丽送给你姐姐的。”
程成惊诧无比,茫然地看着王钢。王钢像看透了程成的心思,说:“我把事件经过都告诉丽了。丽听后很感慨,还说你有一个好姐姐。然后就把这个围巾拿出来,让我带给你。丽说,这是她当上兵时,她妈妈送给她的。丽还说,她的妈妈,也曾是一名女兵……”
程成浑身一颤,眼睛盯在面前的这条军绿色围巾上,手忍不住轻轻地抚摸在上面,一股温暖浸入他的心肺。
“赶紧寄给姐姐吧。” 王钢班长说,“相信姐姐收到后会很高兴的——对了,这是丽说的话。”
程成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的嘴哆嗦了两下,想要表示感谢:感谢王钢班长,感谢女兵丽。哪知最后程成嘴里吐出的话却是:“班长,你的病好了吗?”
王钢看着程成:“先别说我的病。说说你吧——这段时间,听说你可有些消沉呢。你怎么能消沉呢?你要对得起你的姐姐呀!”
程成听话地点了点头,热泪早已盈眶。程成又颤抖地伸手抚摸着那条围巾,他想象着姐姐围上这条围巾时的样子,脑海里却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女兵丽的模样来……
对了,这里有一段后话,必须要先说——
三年后的那个秋季,已退役回到大学继续就读的程成走在校园宽阔的林荫道上。当时正是大学新生入校的时候,程成的身边来来往往地走过许多新生和家长,很是热闹。明媚的阳光照在程成身上,温暖极了。有一道专业的学术题难住了程成,他要到图书馆去查找资料。
猛然间,程成愣住了,他看见了正面走来的丽——不错,正是总医院的女兵丽。丽也看见了程成。丽也于去年脱下了军装。程成和丽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次相遇,两人在三米远的距离上停住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丽先开了口。
程成有些茫然地回答:“我在这里读书的呀。”
“哦对的。王班长向我提起过,说你是大学生入伍呢。原来你是这所著名大学的呀。”丽在“著名”二字上故意提高声音,想博取程成的笑,拉近彼此的距离。
程成没有笑,他想起了丽送给他姐姐的那条军绿色围巾。姐姐围在脖子上可漂亮了。程成只见姐姐围过一次,之后就一直被姐姐珍藏在衣柜里,谁也不让摸。程成正想张口说谢谢丽。丽却歪着脑袋调皮地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哦。”程成有些尴尬,“你,你怎么……”
丽笑了,丽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弟弟今年也考上了这所大学,我是送他来报到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今后我会经常到这里来看弟弟的。”
程成点了两下头,丽歪着脑袋说:“我好像比你大,你不是叫过我‘姐姐’吗?再叫一声……”丽看程成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没错,程成和丽后来走到了一起。笔者在写这篇文字时,他俩的爱情结晶——女儿小雪正呱呱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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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钢班长在当年的年底退伍了。王钢患有高原高血压,反复的发作——这是不可能根治的高原病,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高原。
王钢班长八年来为连队做出的贡献,可以说是超越连队所有战士的——包括那位转了三期士官的老班长,现在却带着高原病遗憾退伍了。连长指导员欲使用权力把三等功和优秀党员、优秀班长一古脑儿地都给王钢。但是,王钢最后只坚持选择了“优秀班长”,把三等功和优秀党员给了连队表现好的战士。
连长指导员就感觉更加亏欠王钢班长了。在宣布王钢的“退役命令”后,连队干部又问他:“你还有事儿需要我们做吗?“
“明年能不能让程成当个副班长?“王钢班长脱口而出。
连长指导员愣了一下,王钢班长又补充了一句:“程成真的是一个好兵!”
“好!”连长指导员立即干脆地回答,“你放心!”
其实,在连长指导员的心里,每个班的班长和副班长早就已经有了人选。程成虽说军事训练等各项成绩在连队前冒,但他在军区总医院犯的事儿,传来传去的,居然发酵成好几个版本了。有一个版本还传成了程成去拉人家女兵丽的手“耍流氓”……后来,连队旁边只要有女兵经过,有好事儿的兵就会偷偷朝着她喊一声“姐姐”,然后哈哈大笑,并用余光去瞅程成……另外,程成只是第二年度的上等兵,又没有经过“北大”培训,程成自然不在班长、副班长人选之列。如果王钢提出让程成当一个班长,那还真没法答应。好在王钢班长要求的只是一个副班长职位,连长指导员这才爽快地答应了。
程成被安排为炊事班副班长。这也是连长指导员经过权衡做出来的决定,连队战斗班的班长和副班长要有一定的威信,这样才能带好整个班,有如此风言风语的程成当上战斗班的副班长,只怕班里大多数人会不服,从而影响战斗班的战斗力。炊事班的副班长就不一样了,负责炊事班的是那位少尉司务长,班长相当于副班长,副班长就只是一个虚职而已,跟普通的炊事员没什么两样。
那一天上午,程成在厨房忙完了手里的活,难得地望着窗外那棵柳树发了一会儿呆。柳树已经披了新绿,在高原蓝色如洗的天空下,程成的脑海情不自禁地想起“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的诗句来。两只雪雀鸟飞来,欢快地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程成望向门口,只见营长在连长的陪同下正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厨房里几位炊事员听到声音也立即忙碌起来。程成不自觉地快速扫视了一下,司务长和班长都不在,他是这里最高的“长官”了。
营长走进了厨房,程成一个激灵,一股热血涌上脑袋:“立正——”
这声口令,从程成的丹田而起,经过胸腔的发酵,从嘴里喊出来时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霹雳。不仅厨房里的所有炊事员都“唰”地放下手里的活儿迅速以标准的姿势立正,连营长、连长都自觉地挺胸站立。
一个标准的向左转,程成目测了一下与营长的距离,只需要向前跑五步站立,然后敬礼报告。报告词都在程成的脑海里酝酿好了:“报告营长,炊事班正在做饭。应到7人,实到5人,请假2人。请指示。报告人,副班长程成。”
就在程成向前跑到第三步时,营长突然向他摆了摆手,连连说道:“不用,不用。继续忙,继续忙。”
程成只得在中途停住了脚步,一股失落感在程成的心田发酵。
“《内务条令》有规定,厨房属于不便于敬礼和报告的场合!”连长说完,又向程成打了一个“比如”:“比如,锅里正炒着菜呢?你让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报告一下,菜糊了算谁的?”
程成点头称是。他还是新兵时就把《内务条令》学得很熟了。他知道这种场合不便于敬礼报告,但他仍着了魔似地喊出了那声“立正”,接下来的向左转、跑步准备向营长敬礼报告,都像是有一个人在操纵着他……
现在程成想到这件事,也是自嘲地摇摇头。
而这一次,是程成整个军旅生涯实现向上级首长报告最近的一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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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年底,程成退伍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程成在“退伍命令”上听到自己的名字,心还是猛烈地颤抖了两下,若有所失。退伍命令宣布后,接下来就是连队干部为退伍老兵摘下了帽徽领花,戴上大红花,披上洁白的哈达……这是最难受的退伍仪式。很多退伍老兵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但在那一刻,程成却没有流泪。他突然感觉自己真正地长大了、长成熟了!
与两年前相比,程成几乎变了一个模样,最大的变化就是脸膛变成了紫黑色,还盛开着两朵皴裂的高原红。那是高原凛冽的寒风、肆虐的飞雪、强烈的紫外线在程成脸上留下的痕迹,是他高原军旅最好的见证。
程成喜欢他的这张脸,喜欢他脸上的高原红。
登上从拉萨到成都的飞机,程成的脑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姐姐见到他,还能认出他来吗?姐姐会不会喜欢他脸上的高原红呢?
走下飞机,程成又回到了成都,一切都显得陌生而熟悉。
一到出站口,程成就四处张望。他知道姐姐会到机场迎接他的。
程成和姐姐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姐姐围着那条军绿色的围巾——正是丽送给姐姐的那一条。围着那条围巾的姐姐显得很醒目,站在不远处正微笑地看着他……那一刻,程成的眼前产生了幻觉,他看到姐姐穿着崭新的军装,昂首挺胸,以一名军人的姿势,迎接他的归来……
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在程成的胸膛涌起,他丢开手中的行礼箱,以军人的姿势几步跑到姐姐面前,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像憋了很久的情感,终于从他的心田脱口中而出:
“报告姐姐,我已完成两年的义务兵役,正式返家。请指示!报告人,弟弟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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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插图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茂戈:本名陈茂兴,曾在军旅22年,转业前为西藏军区文学创作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作品一百余万字刊发于《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文艺报》《解放军报》《芳草》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和诗集各两部。“雪域老兵吧”平台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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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茂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