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文：西坝岗阿修罗
古人诗文里头，说起张家口的地域特点来，“防秋”是使用频率比较高的一个词语。
道光初，有俞鸿渐（学者俞樾之父、诗人俞平伯太祖父）北游宣化、万全，留有诗作：
《张家口》
旧是防秋地，花欹战垒红。
时平消候火，土沃失淳风。
妓挟追欢瑟，儿弯射猎弓。
所虞良莠杂，负贩九边通。
光绪中后期，有御史钟德祥，被贬张家口，作《张家口杂诗》一组四首：
其二
古昔防秋处，今来口外耕。
东南河绕县，左右卫屯兵。
茅屋烟根出，荞花雪点明。
能为饭牛溲，簑笠伴余生。
二人两首诗，都说张家口，不约而同为这一地域定性：防秋处！而且是自古以来。本文咱就探求一下“防秋”词语的源头出处，兼说说用它来形容张家口这座城市以及所辖地域是否恰切。
据《辞源》，防秋：古代北方每至入秋，边塞经常发生战事，届时边军特加意警卫，称为防秋。唐，高适《高常侍集·八》所录《九曲词》之三：“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旧唐书·一三九·陆贽传》：“又以河陇陷蕃已来，西北边常以重兵守备，谓之防秋。”
据“百度百科”，防秋：汉语词语，意思是古代西北各游牧部落，往往趁秋高马肥时南侵。届时边军特加警卫，调兵防守。出自《旧唐书·陆贽传》。在这条下，又附了两个出处的例子，一是唐·杜甫《对雨》诗：“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另一例是清·孔尚任《桃花扇·移防》：“黄河曲里防秋将，好似英雄末路时。”
好了，打住，为什么要把两家定义都抄录呢？其后自有妙处。此刻先按图索骥，慢慢地寻来。
既然都提到了《陆贽传》，咱就先看《旧唐书》。陆贽（754～805），字敬舆，苏州嘉兴（今浙江省嘉兴市南）人。十八岁登进士第，以博学宏词登科。当李适( kuò)还是太子时，听闻陆贽盛名，召他做了翰林学士，进而又转祠部员外郎，常随东宫左右。
李适即后来的德宗。这也是个没赶上好时代的皇帝，先是有他的太爷爷玄宗朝爆发的“安史之乱”（755），皇帝被赶出长安；他的父亲代宗广德元年（763），被吐蕃赶出长安；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自己这一朝的建中四年（784），朱泚叛乱，他又被赶跑。在外辗转时期，陆贽常伴他身边，写诏书指挥四方，常被形容为“挥翰起草，思如泉注……同舍皆伏其能。”在长期的逃跑过程中，君臣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早在“安史之乱”同期，吐蕃趁唐无暇西顾，即裹挟吐谷浑、党项各族逐步东侵，四十余年间，令唐政府疲于应对。到德宗时，国家已逐步形成了轮番调集河南、江淮军队来西部防御吐蕃的常例，这种军事制度，即称“防秋”。陆贽拜相以后，上疏想跟皇帝谈论的，就是这件事，据《陆贽传》：“又以河陇陷蕃以来，西北边常以重兵守备，谓之防秋，皆河南、江淮诸镇之军也，更番往来，疲于戍役。”又另一处“臣愚谓宜罢诸道将士番替防秋之制。”这是“防秋”一词正式出现于所谓正史的记载中，共2次。陆贽对皇帝大谈这种制度的弊端，并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态度。
查到了这些，我挺高兴，找到根儿上了。于是就想宣布：“防秋”一词，确实出于《旧唐书·陆贽传》，其他地方再出现这词，皆在其后，即属于“用典”了。事实证明，不能这么武断，后边自打一下脸。同时，问题还得继续刨问：它为什么不称“防冬”“防春”“防夏”，偏叫作“防秋”呢？
找呀找！既然这防秋是专门针对吐蕃的，那就再去找《旧唐书·吐蕃传》。嘿！你还别不信，它真就这么说了：“先是，吐蕃入寇，恒以秋冬，及春则多遇疾疫而退。”原来，这是有传统的。“春暖以后易发生疾疫”，这算得一个原因。答案似乎是给了，但感觉仍是不到位。那也得先放一放！还得穿插去解决另一个问题：“防秋”被当作典故使用的情况。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按照《辞源》和“百度百科”提供的线索，咱先看看高适吧！一查高适的生卒年，傻了，高适（约702～765），陆贽（754～805），看见没？先有人家的诗，后有陆贽的上疏。类似的事例还有没有呢？接着就又发现了诗人李益（748～827），长陆贽六岁，他的《边思》有句“腰垂锦带佩吴钩，走马曾防玉塞秋。”看来，“防秋”一词很早就被日常所使用了，到了陆贽这里，只是首次出现在朝廷的正式公文中而已。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要看一看杜甫（712～770），按年龄应算陆贽的长辈。查《对雨》有“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词句不差，当然也比陆贽更早。也是多走了一步，接着细读了一下这两句诗的注，一句话蹦了出来：“师古曰：‘胡人秋高马肥，常入寇，谓之防秋。’”令人不禁眼前一亮，颜师古（581～645），大书法家颜真卿的高祖，是唐初一代大儒，著有《汉书注》。既然他老人家谈到了胡人，那就去翻一下《汉书》，带有颜师古注记的那种版本，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呐！
总觉着有一搭无一搭，净拣着颜师古的注翻看了。在《匈奴传》里，没有找着相关的内容。也许，颜师古是在他处说的！？然而，翻至《赵充国传》时，得着一句话：“到秋马肥，变必起矣。”这就妥了，有颜师古的“秋高马肥”、赵充国的“到秋马肥”，正对应了“百度百科”所称的“趁秋高马肥时南侵”，也回答了为何“吐蕃入侵，恒以秋冬”，正是因为战马的长势良好，妥当地解决了脚力问题，机动起来有优势，方才起衅，入汉地抄掠。
一是秋天有了好脚力，一则春天易发生疾疫，这话应该算说到位了。其实，咱还得补齐这件事情的另外一条要素，秋天，马肥则肥矣！其实草原民族侵入内地的原因还有：年度气候异常，牧业歉收，转过年来将面临饥馑的严酷威胁，不得不入汉地农业区抄掠。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寻竺可桢、蒙文通、王树民等学者关于气象历史的相关论述来看看。
关于这一点，王力先生在《中国古代文化常识》一书中言及：“在气候温暖的时候，中国北方的游牧政权与中原农耕世界和平共处。一旦气候变冷，游牧民族的放牧业出现障碍，为了不被饿死就必须南迁，与中原政权争夺南方的草场，战乱也由此而来。每次气候变冷，北方游牧民族政权南部疆域的版图都必须扩大。如果不能扩大，这些游牧民族政权就会灭亡。”当然，这样的周期，都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来计算的，并不一定能够拿理论生搬硬套地解释唐与吐蕃之冲突。但是要变大为小、缩长为短，在解释唐与吐蕃的冲突时，我们需要这种思维模式和探究理路。也就是在战争表象的背后，还应考虑一下青藏高原上特定年份降雨的多少和牧草的长势。
综上，关于“防秋”一词，我们有如下认识：
其一，本义在每逢秋深，汉地政权进行军事上的备御，防止草原民族南下抄掠；
其二，行为要远早于语言的产生，“防秋”一词是在长久的历史经验积累下才总结出来的；
其三，《旧唐书·陆贽传》，是“防秋”一词首次出现于官方文件、首次进入所谓正史；
其四，词语涵义的外延，后世凡对西、北方向的军事经营，均可以“防秋”一词代指。
该说张家口了。汉地政权对北方少数民族的备御、抗击，早在黄帝，其“北逐荤粥”尔后才“邑于涿鹿之阿”；战国以至秦、汉，张家口地境仍是抵御匈奴的前沿，有长城防线在经营；南北朝时期，草原政权的统辖范围是跨长城两边的，张家口已是“胡地”；唐代的“防秋”，又特指针对吐蕃，不在张家口方向；五代十国，北部纷乱，更无防秋；至北宋，燕山以西、以北，地属辽、金；到元代，汉地政权已不复存在，张家口更谈不上“防秋”。真正把“防秋”做成气势与规模，且持之以恒的，是明朝。移民、烧荒、修长城（见本号文章《岁岁烧荒出塞北》），在探索中前进，在前进中探索。张家口建城，说起来乃是长城沿线“防秋”的附属产物。可叹有明一代，经营北部边防二百余年，政权最终竟亡于本朝一个造反的邮递员。
所以，明代的文人，作品中言及“防秋”一词的不在少数，皆指北方守边。清人亦是，但是清人说的可是前朝。这些都是属于用典了，孔尚任的《桃花扇》，那当然也是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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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支持：
①《印雪轩诗钞》，俞鸿渐/著，萱荫山房藏板，道光丁未仲春镌。裴树田（五根）兄供电子稿；
②《钟德祥集》，雷达/辑校，广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12月；
③《旧唐书·陆贽传》，（后晋）赵莹/监修，刘昫/进呈，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1版；
④《旧唐书·吐蕃传》，（后晋）赵莹/监修，刘昫/进呈，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1版；
⑤《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汉）斑固/撰，中华书局，2012年4月北京第1版，简体横排；
⑥《杜甫全集校注·卷三》，萧涤非/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1月北京第1版，2018年6月第4次印刷；
⑦《中国古代文化常识》，王力/主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8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