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大金为什么一定要立个儿皇帝、建个附属国?
因为中原太复杂、俺要回草原。
两宋时期的中国社会,已经品类繁盛、参差百态,距离现代社会甚至就差临门一脚。
据吴钩《宋:现代的拂晓时辰》统计,北宋城市人口占比20.1%,南宋更是高达22.4%。这个数据到清朝中叶是7%,到民国是10%,到1957年是15.4%。也就说,在我们迈入现代社会的时候,城市化水平还不如宋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社会复杂到这种程度,必然要求北宋官僚制足够发达。也就是说,北宋政府要有与北宋社会相适应的治理能力。
这一点上,北宋肯定不如现代政府管理精密、服务到位。但技术不足理念补。力所能及、一定管好,力所不及、敢于放手。而其权力运作和职能设置,也的确展现了很多现代政府的特征。甚至,有些方面比现在做得还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来自今天黑龙江哈尔滨的女真骑兵冲到了大宋首都汴京,然后你说他们能干啥?
除了烧杀抢掠,他们啥也干不了。
这伙人根本没有能力接管汴京以及北宋治下的中原地区。
接管大辽的草原地区,正好在女真大金的舒适区,用猛安谋克制一套,刚刚好;接管大辽的幽云地区,其实已经超越女真大金的能力极限,但自己人努力一把、契丹人配合一下,勉强可以。
可是,一旦到了北宋治下的中原地区,女真人就立即懵圈,这伙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因为他们完全理解不了这个品类繁盛、参差百态的中原社会。
咱们可以看看女真大金的统治能力,到底是个什么水准。
绍兴元年的时候,云州大同府盗贼横行,社会治安一塌糊涂。然后,大同尹高庆裔就献上一计,“令窃盗赃一钱以上者皆死”。
小偷太多咋办?逮住就毙。这是相声里的段子,可在女真大金却是真事。甚至,比这还要过分。因为捡到一钱也能逮住就毙,“云中有一人拾遗钱于市,庆裔立斩之”。
以这种统治能力,女真大金不仅能把中原搞得民生凋敝,而且能让自己入不敷出。守着中原这座金山收租子,女真人都能把自己累死穷死饿死。
所以,女真大金一定要立个儿皇帝、建个附属国。我们女真人只做甩手东家、只管坐地收钱,其他啥也不管、更不想管。
打下河南后,女真立了张邦昌的伪楚;打下山东后,女真立了刘豫的伪齐。
就实论,张邦昌不算铁杆汉奸。
靖康时,女真大兵逼着北宋大臣搞“民主选举”,要为女真大金选出一个儿皇帝。但北宋大臣不是傻子,谁都知道儿皇帝的风险太高、收益太低。等金军走了,这个儿皇帝不仅会被千夫所指,而且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每个人都使出浑身解数,一定不能让自己选上。
那怎么办?
谁不在汴京就选谁,于是张邦昌被选上了,成了伪楚皇帝。之后就是:张邦昌当皇帝,金人不屠城;张邦昌不当皇帝,金人就屠城。在当时那个节点上,张邦昌先被同僚阴了,再被架在了既尴尬又凶险的位置上。他已经没得选。
但张邦昌本质不坏。所以,金人一走,他立即交出皇位、解散伪楚,带头拥立赵构为帝。
相比张邦昌,刘豫才是铁杆汉奸。他是真想当皇帝,也不在乎是不是儿皇帝。
关键是宋金形势发生了更为深刻的变化。
第三次宋金战争以及第四次宋金战争的时候,女真大军不仅深入陕西,而且突破长江、打到临安。这时候,女真人已经拿下了几乎全部的中原地区。同时,女真军队也不会撤,甚至还要继续南征。特别是陕西金军,一直在努力打穿秦岭、抢占四川,然后顺流而下灭了南宋。
可以说,这时候当皇帝只有收益、没有风险。
但刘豫也不是儿皇帝的唯一人选。在当时,女真大金至少有三个备选对象。
一个是刘豫,原北宋济南知府。在刘豫的帮助下,完颜昌在山东站稳了脚跟。刘豫对大金有功。
一个是折可求,原北宋府州知府、西军名将。折可求以麟、府、丰三州降金,成为完颜娄室进攻陕西的带路党。折可求对大金也有功。
一个是杜充,原北宋副宰相、长江防线总负责人。或是因为无能或是因为卖国,反正就是他搞废了长江防线,才让金兀术突破长江、打到临安。杜充对大金更有功。
而且,这三个人,每个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女真大金的大人物。刘豫背后是完颜昌、折可求背后是完颜娄室、杜充背后是金兀术。
最后一锤定音选刘豫当皇帝的人,是粘罕,即完颜宗翰。在当时的女真大金,完颜宗翰才是顶级权臣。
问题是刘豫的大哥是完颜昌。
刘豫一旦当皇帝,那恩情就要记在完颜昌头上。到时候,伪齐治下的大片土地,包括今天的河南、山东以及陕西,肯定就是完颜昌的势力范围。
这是完颜宗翰绝对不能接受的。于是,一场顶级权斗上演了。
先是,粘罕派心腹谋臣高庆裔到北宋故地搞“民意测验”。简单说就是征求一下“中原人民”的意见,就一个问题:让刘豫当皇帝,你们支不支持?想都不用想,高庆裔肯定先暗示粘罕大人的意见,再让“中原人民”发表自己的意见。
再是,高庆裔与刘豫“深谈”一番。所谓“深谈”,就是谈实质问题。一个实质问题是谈恩情,明白告诉刘豫:你这个儿皇帝是粘罕大人给的,要知道该记谁的恩情;一个实质问题是谈条件,伪齐皇帝你来当,但粘罕大人要往伪齐朝廷安排几个人。于是,张孝纯为尚书右丞相、郑亿年为吏部侍郎、李邺知东平府。这几个人都是粘罕幕府的心腹谋臣。之后的任职会有变化,但再怎么变化,伪齐庙堂也脱不掉粘罕底色。
最后,让完颜希尹奏报金太宗,告诉大金皇帝可以下诏册立刘豫当皇帝了。前两步走完,刘豫当然知道该记谁的恩情,粘罕自然控制了伪齐庙堂。最后一步就是走个流程。流程很必要,却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事,都在流程之前干完了。
费这么大劲,大太子完颜宗翰到底想干啥?
就两个目的,一是控制伪齐;二是排挤完颜昌。这套操作下来,刘豫知道以后孝敬谁、伪齐知道以后忠于谁。
那伪齐和刘豫的表现如何?
对完颜宗翰来说,表现相当好;对女真大金来说,表现相当差。
“豫每岁于二人厚有所献”。其中这“二人”,一个是完颜宗翰、一个是完颜宗翰的铁杆心腹高庆裔。
“我等冲冒矢石拓辟土地,皆为庆裔辈所卖矣”。这个“我等”,就是除完颜宗翰之外的所有女真权贵,也包括最先支持刘豫为帝的完颜昌。
当然,刘豫胆子再大,也不能忽视金太宗。
作为大金朝的附属国,伪齐只需要孝敬好三个人,分别是金太宗、粘罕和高庆裔。至于其他女真权贵,刘豫根本不拿正眼去看。甚至,在金太宗病危的时候,刘豫连金太宗都不当回事了,一心一意只为粘罕服务。
由此,我们可以在权力关系层面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表面逻辑是因为大金所以伪齐;实质逻辑是因为粘罕所以刘豫;进而推出因为粘罕所以伪齐。
伪齐的全部生存逻辑,追到根子上,就是大太子完颜宗翰。
这仅对权力关系层面的拆解,同时也要对客观形势层面进行拆解。
这个客观形势一直在狂暴猛进的变化,却被当时所有人视而不见,那就是女真大金的宋朝化。
女真大金之所以要立个儿皇帝、建个附属国,就是因为自己的草原底色太重,自己粗糙的治理能力无法匹配精密的中原社会。但如果自己的统治能力提升呢?
所谓的统治能力提升,一言以蔽之,就是宋朝化。宋朝化是一个一直在变却一直被忽视的趋势变量。
公元1126年,天会四年,女真大金始定官制,立尚书省以下诸司府寺。而且,大金庙堂的两个实权派人物,完颜斜也、金太祖阿骨打的同母弟,完颜宗干、金太祖阿骨打的庶长子,一直努力改变女真旧有官职,积极采用汉官制度。
当时的主要矛盾是战争,所以女真大金的宋朝化改革推进不快,也不太引人注意。但它一刻也没有停止。量变积累到金太宗晚年,终于发生质变。
公元1134年,天会十二年,女真大金初定制度,并诏告中外。这个制度肯定不是女真旧制,而是汉官制度。同时,当年科举试题是“天下不可以马上治”。这可是草原起家的女真大金朝,他们不仅搞起了科举取士,而且还搞出了这种忘了初心的试题。
公元1135年,天会十三年,金太宗病逝。
但女真大金的宋朝化进程,非但没有减速,反而继续加速。因为登基为帝的金熙宗完颜亶,自幼接受儒家教育,不仅仰慕中原宋文化,而且特别鄙视女真旧传统,完全就是一个宋朝化改革的激进派。
这里有必要援引一段《大金国志》对金熙宗的描述:
熙宗自为童时聪悟,适诸父南征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后能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尽失女真故态矣。视开国旧臣则曰“无知夷狄”,及旧臣视之,则曰“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
折腾来折腾去,粘罕竟折腾出这么一个既“崇洋媚外”又“数典忘祖”的皇帝。这种皇帝当政,大金的政治走向瞬间开启了“大折腾”模式:喷薄欲出的宋朝化改革从冬日暖阳变成了骄阳似火,不仅要炙烤整个女真大金,而且还要暴晒傀儡伪齐。
金太宗完颜晟刚死,金熙宗完颜亶就通过一道诏书重新定位了金齐关系:
金遣使告哀于齐、高丽、夏;仍诏齐自今称臣,勿称子。
以前伪齐称子,表明大金承认伪齐是一个大国。因为儿皇帝也算皇帝、附属国也算国家,与大金只是辈分不同、地位不同。
以后伪齐称臣,表明大金不再承认伪齐是一个国家,那伪齐是什么?是大金的一块封地。既然连国都不算了,那还要儿皇帝干嘛?
这种时候,形势已经非常明朗。伪齐的命运一定要发生变化。刘豫继续当儿皇帝、伪齐继续当附属国,大金皇帝根本无法接受。
那粘罕呢?
形势之外,还有人事,形势也是靠人来推动的。这两者之间,根本无法区分谁主要、谁次要。
如果粘罕还是大金权臣,即便宋朝化再凶猛,那伪齐还可以继续存在。因为伪齐不是大金的伪齐,而是粘罕的伪齐。粘罕才是伪齐的最大受益者,也是伪齐的最大保护人。
粘罕的云中幕府聚集一大批才华横溢、野心勃勃的女真、契丹和汉人谋臣。所以,他对其他女真权贵就是碾压级存在。完颜昌这些人再不满意、再耍手段,也斗不过粘罕。因为双方使用的智力资源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但金熙宗完颜亶是个奇葩。
与其说他是大金皇帝,不如说他是“宋朝”皇帝穿越到了大金庙堂。一出手,就是在中原王朝早已玩烂却在女真开了先河的权谋手段:以政权换军权,把大权臣粘罕与他的一众心腹谋臣全都骗到上京会宁府。
绍兴五年十一月:
金以元帅左监军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以太子少保高庆裔为左丞,平阳尹萧庆为右丞。
绍兴六年三月:
金以太保宗翰、太师宗磐、太傅宗干并领三省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当着粘罕的面儿,把他的那些个心腹谋臣一个一个地杀掉。
云中时,完颜宗翰镇抚大金朝、控制伪齐、威慑宋夏,堪称是万人之上、无人之下的王中之王。
会宁时,完颜宗翰名义上是女真大金的晋国王、国相、太保、尚书令、领三省事,但实际就是一个被圈禁了的韩信。
公元1137年,南宋绍兴七年、大金天会十五年,一代权臣完颜宗翰,被自己亲手拥立的小皇帝完颜亶活活气死。
粘罕失势,伪齐危局;粘罕去世,伪齐必死。
金熙宗坚决引领女真大金的宋朝化趋势,所以北宋故地就只能姓完颜而不能姓刘。
粘罕死后,女真权贵有一个算一个都对刘豫恨之入骨,所以刘豫这个儿皇帝就不能再当,伪齐这个附属国就要重新定位。
但是,大金政治中心在今天的黑龙江哈尔滨,伪齐的政治中心在北宋故地。换掉刘豫、重整伪齐,仍然是一个需要从长计议的问题。
趋势虽定、人事也无阻碍,但伪齐相隔千里的地理距离,还是一个不能操之过急的阻碍。
解散伪齐,刘豫答不答应?
毕竟伪齐距离会宁府太远,刘豫稍微反抗一下就能让女真大金特别难受。
解散伪齐之后,北宋的中原故地会不会土匪横行?
到时候,南宋又会不会北伐?出现任何一种情况,别说北宋故地,就是女真大金的两河根据地都会鸡犬不宁。
就在这个时候,淮西兵变爆发了:南宋五分之一的边防军直接向伪齐投降,成了一支效忠伪齐的强大力量。
这个变化比完颜亶气死大太子这场政治地震,还要剧烈。因为伪齐完全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宋金战争中,打赢一场决定性战役。
相比被金兀术扫荡的江南、被张浚竭泽而渔的四川、被战争反复蹂躏的荆襄,以河东、河北为后援,以陕西、河南、山东为根据的伪齐,就是曹魏压蜀吴的局面。
所以,但凡在江淮战场打赢一场大战,那伪齐就能跃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
到那个时候,纯粹中原王朝的伪齐,还怎么可能继续听命于一个远在黑龙江哈尔滨阿城区的女真大金?
事情发展到这个时候,女真大金一刻也不能等,刘豫这个儿皇帝必须马上废、伪齐这个附属国必须马上灭。
淮西军变直接加速了伪齐灭亡。
绍兴七年八月,四万淮西军集体投降伪齐。
绍兴七年十一月,女真大金太宗系的带头大哥完颜昌、太祖系的带头大哥金兀术,一起抵达开封,当场抓了伪齐皇帝刘豫、伪齐太子刘麟,并把他们带到了曾经的大辽故都上京临潢府。
此后,伪齐这个尴尬存在消失在中原大地,宋金这两个对手也将面对面地直接交锋。
那淮西军呢?这可是南宋五分之一的边防军。
绍兴七年九月:
金主虑其兵多难制,阳许之,遣使驰传诣汴京,以防(郦)琼诈降为名,立散其众。
一支南宋苦心打造的主力部队不仅没有成为女真大金进攻南宋的利剑,反而被就地解散。
从此之后,宋金之间再无伪齐,也再无淮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