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下得早，不知哪里飘来一股烧木头的气味，呛得人眼睛直流泪。我正在院子里晾被子，看见王婶慢悠悠地走过来，她肩上的蓝布包钩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走一步，那袋子就晃一晃。
“燕子嫂子，听说你儿媳妇回娘家了？”王婶放下塑料袋，抽出一张废旧报纸擦擦手。我低头摆弄晾衣杆，眼睛不敢看她。那塑料袋里露出个芹菜尖儿，旁边放着几个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一点鸡屎。
“嗯，回去了，大着肚子坐车不容易。”
“哎呀，这都八个月了吧，这时候回去，回来不麻烦？”王婶眯着眼睛，露出两颗金牙。院子里笼子里的鸟叫了两声，停电了，鸟笼前面挂的小电风扇转不动了。树上落下一片叶子，正好飘进那袋子里。
“小丽她想妈了。”我顺手摘掉那片树叶，塞进围裙口袋里。
“哦～”王婶这一声拖得老长，像鱼贩手里的秤，拉个没完。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全村子都想知道。八个月的孕妇，肚子都快挺到膝盖了，突然回娘家。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是不是婆媳关系处不好了？她们猜也没猜对。
我儿子今年才28岁，在县里发改委上班，一个月四千多，还有各种补贴。儿媳小丽是邻村的，在县医院做护士。两人是相亲认识的，去年结的婚。小丽这人心挺好，就是话少，不爱笑。我儿子嘴笨，话也不多，两人挺合适。
春节那会儿，小丽就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毕竟我们老王家就这一根独苗。我那老伴儿本想再生一个的，结果当年计划生育严，罚款又交不起，最后放弃了。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悔的。
三个月的产检，医生说是个男孩，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我跟我那老伴儿说：“咱就这一个孙子，要什么给什么。”
老伴儿比我还高兴，平时舍不得吃肉的人，隔三差五就往县城跑，给小丽炖鸡汤、煮猪蹄。小丽不爱吃，他就跟老郑家买来各种水果，削皮喂她吃。她说不用了，他就在旁边急得直搓手，说：“你不吃，我孙子怎么长得壮实？”
可谁也没想到，怀孕五个月时，小丽半夜起来上厕所，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没大事，但她自己是医院的，总担心胎儿出问题。从那之后，她就变得格外谨慎，动不动就哭，说害怕孩子有问题，害怕自己当不好妈妈。
有时晚上我起来上厕所，能看见客厅的灯亮着，小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肚子。我想劝她，但又怕说错话，只能默默回房。
八个月那天，我听见小丽在屋里哭。敲门进去，看见她抱着枕头，眼睛都肿了。
“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疼？要不要去医院？”我急得手足无措。
“妈…我想回家看看我妈。”小丽抽泣着说。
我一听，心里一沉。虽说回娘家是常事，但她这肚子，坐两小时车，我不放心。可看她那样子，我又不忍心拒绝。
“你跟建军说了吗？”建军是我儿子的名字。
“他最近项目忙，总加班。我不想他担心。”小丽擦了擦眼泪，“我就回去几天，生产前肯定回来。”
我那时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我答应了她，但没敢跟儿子说实话，只说小丽回娘家陪她妈过生日。
小丽走那天，我看着她挺着大肚子，艰难地上了出租车，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心疼。那司机是三叉路口老张家的小子，开车野得很。我差点追上去叫他开慢点。
小丽走后，我和老伴儿就开始张罗。县医院的待产包虽然齐全，但我还是想再准备些东西。老伴儿甚至跑去县里买了台婴儿监视器，说是能看孩子睡觉有没有踢被子。
“你买这个干嘛，多浪费钱。”我嫌他乱花钱。
“怎么浪费了？”他涨红了脸，“咱孙子，就这一个，不能随便对付。”
我偷偷笑他，心里却挺感动的。老头子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总是省吃俭用。现在为了孙子，倒是舍得了。
我们俩一起把小屋收拾出来，准备当婴儿房。老伴儿还从地下室翻出儿子小时候的玩具，有个小木马，都发霉了，被我骂了一顿才扔掉。我们商量着等孙子满月，就请全村人吃酒。
“到时候给孙子取个啥名字好呢？”老伴儿躺在床上，摘下老花镜思考着。
“还早呢，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在想小丽什么时候回来。
儿子建军每天都忙得很晚回家，有时候直接就在单位住了。我们也不好多问。他偶尔问起小丽，我就说她在娘家挺好的，让他安心工作。
就这样过了一周，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给小丽打了个电话。
“小丽啊，在娘家住得还好吧？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小丽微弱的声音：“妈…我…”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家了。”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种感觉折磨得我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我跟老伴儿说，我想去小丽娘家看看她。
“去啥啊，人家女孩子回娘家，婆婆跟着去算怎么回事？”老伴儿不赞同。
“我就是不放心，她那肚子…”
“那你也别去，再过几天她不就回来了吗？”
我勉强答应了，但心里更加不安。晚上，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小丽大出血，被送进了急救室。我惊醒后，发现枕头都被汗湿透了。
终于，我忍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去了小丽娘家所在的村子。她家在半山腰上，我爬得气喘吁吁，老膝盖疼得厉害。
到了她家门口，我有点犹豫，怕人家觉得我这个婆婆太多事。正纠结着，门开了，小丽妈妈站在那里，眼睛里满是疑惑。
“大姐？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我…我来看看小丽。”我笑着解释，“这么大肚子，我有点担心。”
小丽妈妈的脸色变了，欲言又止：“小丽…她不在这儿。”
“啊？”我愣住了，“那她在哪儿？”
“她没回来啊，她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感觉天旋地转，扶着门框差点摔倒。小丽妈妈赶紧扶我进屋，倒了杯水给我。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小丽去哪儿了？”她声音里充满恐惧。
我颤抖着拿出手机，拨打小丽的电话，却提示已关机。我又给儿子打电话，他说还在开会，稍后回我。
小丽妈妈急得直搓手：“要不要报警啊？”
“先别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想想她可能去哪里了。”
我们开始联系小丽的朋友、同事，但都说没见过她。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想不通小丽为什么要骗我们。她那么大肚子，能去哪儿呢？
正当我们快要崩溃时，儿子回电话了。
“妈，怎么了？”
“建军，小丽不见了…”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什么？”他声音突然提高，“什么叫不见了？”
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其实…我和小丽…我们前段时间吵架了。”
我心一沉：“吵什么了？”
“就是…生活琐事，我工作太忙，没时间陪她。她说我不关心她和孩子。”儿子的声音很低，“但我们后来和好了，我以为没事了。”
我没告诉他我已经在小丽娘家，只说先别着急，我们再找找。挂了电话，我和小丽妈妈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小丽妈妈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脸色大变：“是小丽的号码！”
她急忙接起电话，放在免提。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请问是陈女士吗？我是县医院妇产科的护士。您女儿小丽在我们医院，她刚刚早产，情况有点复杂…”
我们两个人顾不上多想，立刻赶往县医院。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厉害，不知道小丽和孩子怎么样了。
到了医院，护士把我们领到产房外。主治医生告诉我们，小丽因为精神压力大，提前生产了。孩子有点黄疸，但没什么大碍。小丽因为失血过多，还在昏迷中。
我站在走廊上，感觉膝盖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小丽妈妈搀扶着我坐下，我们俩相对无言，泪水不断流下。
“她在医院住了快一周了，”医生解释道，“一直不愿意通知家人。今天情况紧急，我们才从她手机里找到了紧急联系人。”
等到可以见小丽时，我走进病房，看见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看见我时，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妈…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
“傻孩子，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里？”我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泪。
小丽哭得更厉害了：“我…我怕…我怕孩子有问题…之前摔那一跤…我一直害怕…害怕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康…我不想让你们失望…”
我这才明白，小丽这段时间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个。她一直担心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有问题，害怕我们会责怪她。她选择一个人躲起来生产，如果孩子真的有问题，她宁愿自己承担这一切。
“傻孩子，”我抱住她，“孩子不管什么样，都是我们的亲骨肉啊。”
后来，我们去看了刚出生的孙子。他小小的，皮肤有点发黄，但医生说只是轻微黄疸，过几天就好了。我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心都要化了。
小丽醒来后，我把老伴儿和儿子都叫来了医院。看到孩子平安，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儿子抱着小丽痛哭，一遍遍道歉，说自己工作太忙，没有照顾好她。
老伴儿抱着孙子，手都在抖，嘴里不停地说：“好孙子，好孙子…”
那天晚上，我独自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带去医院。一进门，看见满屋子的婴儿用品——小床、尿布、奶瓶、玩具…都是我们这段时间准备的”惊喜”。想到小丽一个人在医院承受那么多，我突然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做母亲的心情。不管是我，还是小丽，都只想给孩子最好的一切，哪怕自己受再多苦也在所不惜。
小丽住院期间，我几乎没合过眼。守着她和孙子，生怕有什么闪失。看着小丽慢慢恢复，看着孙子的黄疸一天天消退，我的心也渐渐放下了。
出院那天，小丽拉着我的手说：“妈，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们。”
我摸着她的头：“傻孩子，以后有什么事都要说出来，咱们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回家路上，老伴儿开着电动三轮车，我和小丽抱着孩子坐在后面。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孩子脸上，他皱了皱小鼻子，打了个喷嚏。
我和小丽相视一笑，眼里都含着泪花。
那年冬天特别冷，但我家的炉子烧得特别旺。孙子的啼哭声和笑声，填满了每个角落。
街坊们都说我这个当婆婆的太幸运了，儿媳妇这么懂事，孙子这么健康。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明白，生活没有那么简单。它有欢笑，也有泪水；有误解，也有和解；有离别，也有重逢。
就像那年冬天的雪，它会融化，但春天一定会来。
王婶后来又来我家串门，看见小丽抱着孩子，惊讶地张大嘴：“哎呀，这孩子什么时候生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笑着递给她一杯茶：“有些事情，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院子里，老伴儿正在教孙子认花草。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站在窗前，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有时候，生活中最美好的惊喜，不是计划好的，而是在经历了风雨后，意外收获的那一缕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