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空气里飘着槐花香,农信社门前排了长队。正值麦收季节,大伙儿都来领现金付工钱。我站在队伍中间,掏出手帕抹了把额头的汗。
“张师傅,前面咋这慢啊?”邻村的李大妈挤过来,手里攥着存折。
“ATM机又坏了,都挤这一个窗口。”我叹气,抬头望向雪白的天花板上那盏日光灯,一只飞蛾正绕着它不知疲倦地盘旋。
农信社里的空调凉气混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排我前面的是个穿红格子衬衫的男孩,大约二十出头,个子挺高,背影莫名熟悉。
晌午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侧。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我死去十五年的哥哥小时候的模样吗?
我哥张大山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匠,手艺好,人也实在。年轻时跟着师傅学了三年,回村后开了间小木作坊,专门做些农村人家需要的家具。嫂子陈兰,城里师范毕业的,本来在镇上小学教书,嫁给我哥后,顶着全家人的反对辞了工作,帮我哥打理账目。两口子恩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记得那年他俩刚添了个小子,取名张小虎。在我哥眼里,这孩子就是全世界。常见他一手抱着娃,一手握着刨子,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
那个夏天特别闷热。村里办丧事,我哥接了个活儿,要做口棺材。那天下午,突然天黑了下来,雷声轰隆隆响了起来。我正在地里除草,远远看见我哥往家赶,大概是想收院子里晾晒的木料。
我喊他:“大山,先别管那些,雨来了!”
他朝我摆摆手,继续往家跑。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一道闪电,正好劈在我哥家的杨树上,树倒了,砸在了房顶。再后来,消防车、救护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庄。
我赶到时,白事已经开始准备了。嫂子抱着才两岁的小虎,跪在堂屋中间,脸上没有一滴泪,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叔,轮到你了。”
我回过神,那个年轻人正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是像,也不全像。他的眉毛像我哥,但眼睛像嫂子,清澈见底。身高和体格却都超过了我哥,个子足有一米八,肩膀宽厚。
“小伙子,你…”我正要开口,柜台那边的工作人员出声催促。
年轻人礼貌地对我笑笑,转身走向柜台,熟练地办理着业务。我盯着他的背影,心跳得厉害。
这时,队伍前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虎,户口本拿来了没?”
我循声望去,是张瘦弱的中年妇女,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深得多。虽然穿着一件看起来新一些的蓝色衬衫,但衣服明显大了一号,像是套在她身上一样。
是嫂子陈兰。
十五年没见,她老了太多。记忆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城里姑娘,如今眼角爬满了皱纹,腰也微微弯了下去。我不敢相认,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小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户口本,递给她:“拿来了,妈。这不是还没到办理时间嘛。”
嫂子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折角:“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我突然想起来,小虎今年应该十七岁了。看样子是要办什么证件。
哥哥去世那年,我爹娘强烈要求嫂子带着小虎回城里去,毕竟城里条件好,她家人也能帮衬。可嫂子死活不肯,说这是大山的家,她得守着。
起初,她接手了我哥的木作坊,可一个女人家,哪懂那些手艺?没多久就关了门。后来听说她在镇上的服装厂找了份活,每天骑自行车来回四十里路,风里来雨里去。
有段时间,嫂子常把小虎送到我家来,说是去镇上有事。每次回来都是深夜,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吓人。直到有一天,我媳妇偷偷跟我说,嫂子是去医院打点滴。
“听说是积劳成疾,胃出血了。”媳妇说,“你得劝劝她,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找嫂子谈过几次,可她总是笑着摇头:“没事,都是小毛病。”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陆续有人说闲话,说嫂子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像话,应该改嫁。甚至有几个媒婆登门,都被嫂子礼貌但坚决地回绝了。
“我这辈子就大山一个男人。”她总这么说。

后来村里建水泥路,征了我家一块地,赔了些钱。我想分一半给嫂子,她也不要。
“那是你家的地,跟我们娘俩没关系。”
再后来,我和媳妇搬到县城开了个小超市,生意还算可以。几次劝嫂子带小虎一起过来,她还是摇头。
“村里学校近,小虎上学方便。”她总有各种理由。
慢慢地,我们的联系少了,最后几乎断了。只有过年时,我会回村看看父母,顺便去嫂子家坐坐。每次去,都能看到小虎又长高了一些,越来越像我哥。
“张师傅,张师傅!”窗口工作人员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办不办业务啊?”
我有些恍惚地走上前,掏出存折。眼角余光看见嫂子和小虎已经站到一旁等候。我心里一动,匆匆办完业务,走到他们身边。
“陈兰…”我轻声叫她。
嫂子愣了一下,仔细打量我,随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二弟?真是你啊!”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好些年没见了。”
“是啊,有五六年了吧。”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疲惫,“这是小虎,你还认得不?”
小虎礼貌地叫了声”二叔”,眼神中带着好奇。我拍拍他的肩膀,竟有些哽咽。
“长这么高了,真像你爸。”
嫂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转移了话题:“你还在县城开超市吗?”
“嗯,小日子过得去。你们…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小虎学习不错,今年考高中,说不定能考上县一中呢。”她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我注意到小虎穿的衣服虽然干净整洁,但明显是便宜货,裤子还短了一截。嫂子的手指粗糙发红,指甲剪得很短,像是常做粗活的人。

在附近的小饭馆,我请他们吃了顿午饭。嫂子一开始推辞,被我硬拉着坐下。小虎倒是不客气,大口吃着红烧肉,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的满足。
“你们今天来办什么事?”我给嫂子夹了块鱼肉。
“小虎要办身份证,”嫂子轻声说,“还要办银行卡,准备高考用。”
“高考?”我惊讶地看向小虎,“不是才初中吗?”
小虎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叔,我已经高三了,下个月就高考了。”
我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得有多快。记忆中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娃娃,如今已经是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马上要踏入大学校门了。
“学习怎么样?有把握吗?”
“还行吧,班上前十能进。”小虎谦虚地说。
嫂子插话:“他就是嘴上谦虚,老师说了,稳妥能上一本。”
我真心为他们高兴:“好啊,考上了大学,叔请你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小虎告诉我,他喜欢物理,希望考上省城的大学,将来做个工程师。嫂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里满是欣慰。
“对了,你们现在住哪儿?还在村里老房子?”我问。
嫂子点点头:“就住老地方,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那房子都快二十年了,住着还安全吗?”
嫂子笑了笑:“修了几次,勉强住人。等小虎上了大学,我再想办法。”
我突然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一块青紫色淤痕,看上去是最近才有的。
“你这是怎么弄的?”我指着她的手腕。

嫂子连忙拉下袖子:“没事,前几天干活不小心碰的。”
小虎在一旁低下头,表情变得有些沉重。我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追问。
离开饭馆时,我悄悄塞给小虎一张银行卡。
“里面有两万块,算是叔给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密码是你爸的生日。”
小虎愣住了,连连摇头:“二叔,这不行,我们不能要。”
“拿着,”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爸要是在,肯定比我给得更多。”
嫂子察觉到了,走过来要把卡还给我:“二弟,我们不缺钱,你别这样。”
“我知道你们不缺,”我看着嫂子疲惫的眼睛,“但这是我应该做的。小虎是我亲侄子,我不帮谁帮?”
嫂子眼圈红了,却仍坚持要还给我。
我叹了口气:“嫂子,这些年你一个人太辛苦了。大山走了,可我还在呢。”
嫂子转过身,擦了擦眼睛。小虎站在一旁,眼里也含着泪水。
“来,我送你们回去。”我掏出车钥匙。
嫂子摇头:“不用了,我们还要去一趟医院。”
“医院?谁不舒服?”我警觉起来。
“就是例行体检,没什么大事。”嫂子避开我的目光,“小虎,我们走吧。”
小虎犹豫了一下,对我说:“二叔,我妈她…其实…”
“小虎!”嫂子厉声打断了他,“不是说好了吗?”

我看着他们,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去了县医院。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嫂子不让我进去,只有小虎陪她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步等待,心越来越沉。
过了约莫半小时,门开了,小虎扶着嫂子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张单子和一大袋药。嫂子脸色苍白,看起来疲惫不堪。
“怎么回事?”我赶紧迎上去。
小虎摇摇头,示意我不要问。嫂子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有点贫血。”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很刺眼。我坚持要开车送他们回村。在车上,气氛有些沉闷。我透过后视镜看小虎,他低着头摆弄那袋药,表情凝重。
“二叔,”小虎突然开口,“我考完试,能来你家住一段时间吗?”
我一愣:“当然可以,你想住多久都行。”
嫂子看了小虎一眼,欲言又止。
“那个…”小虎迟疑了一下,“我妈也一起。”
我明白了什么,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嫂子,到底怎么回事?”
嫂子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医生说…是肺癌晚期,可能就这几个月了。”
车子差点偏离了车道,我连忙稳住方向盘,心脏像是被重锤敲击。
“为什么不早说?能治吗?”
“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嫂子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医生说最多半年。”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大医院看啊!省城,北京,哪怕出国…”
嫂子打断了我:“二弟,钱不是问题。我这两年也攒了些,够小虎上大学了。就是…时间不够了。”

我看向后视镜,小虎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在无声地哭泣。
夏初的傍晚,我站在哥哥家的院子里。这座房子比我记忆中矮了一些,墙面上的白灰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黄的土坯。院子一角堆着些木料,上面盖着一块塑料布,边角已经被风吹破了。
嫂子坐在门槛上,看着小虎在收拾行李。我们决定让他们搬到县城来住,一边治疗一边备考。
“二弟,”嫂子轻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离开这个地方吗?”
我摇摇头。
“我总觉得大山还在这里,”她指了指屋里那张老式的木床,“那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家具,送给小虎的。每天晚上,我都感觉他就躺在旁边。”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嫂子继续说:“前些日子,小虎跟我说想当木匠,像他爸一样。我骂了他一顿,说好不容易能上大学,干嘛要学那个。”
她停顿了一下,看向天空。
“其实,我心里是高兴的。小虎身上有他爸的影子,不光是长相,还有那股犟劲。”
我点点头:“小虎长得真像大山。今天在银行,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啊,”嫂子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有时候我看着他,恍惚觉得大山还活着。”
小木屋里,小虎正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什么东西。我走近一看,是一个木制的小盒子,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纹。
“这是我爸留下的唯一一件成品,”小虎轻声说,“妈说这是他给我做的玩具盒。”
盒子虽然简陋,但木纹细腻,雕刻也很精致,显然是下了功夫的。
“我一直把它当宝贝,”小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只要我表现好,爸爸就会在里面放糖果。”
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我哥抱着还是婴儿的小虎,嫂子站在一旁,三人都笑得很开心。

“妈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这盒子里的东西都给我看。”
我转头看向院子里的嫂子。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蒙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她那么瘦小,却撑起了一个家,拉扯大了一个孩子。
多像那夏日里的一场暴雨,转眼十五年。
一周后,我在县城租了套两居室,让嫂子和小虎住下。嫂子起初不肯接受,后来在小虎的坚持下才答应了。我把她带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检查,医生给出的结论和县医院差不多——时日无多。
嫂子听完诊断,表情出奇地平静。走出医院大门,她深吸一口气:“现在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看到小虎穿上大学校服的样子。”
我拍拍她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接下来的日子,嫂子的身体每况愈下,但她坚持不住院,说要在家陪着小虎复习。小虎也拼命学习,有时候晚上两三点还在灯下看书。
高考那天,我和媳妇一起送小虎去考场。嫂子因为身体原因没能去,但她站在窗口,目送我们离开。
“一定要考好,”小虎出门前,嫂子摸着他的脸说,“别担心我,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小虎点点头,强忍着泪水跑出了门。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小虎如愿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电气工程专业。那天,嫂子笑得像个小姑娘,非要我们开瓶酒庆祝。
她举着杯子,手有些发抖:“大山,你看到了吗?咱儿子考上大学了。”
那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嫂子回忆起她和大山的相识,那时她刚分配到镇小学教书,大山去修学校的桌椅,一见钟情。又说起小虎小时候的趣事,怎么学走路,怎么学说话。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变得迷离,像是穿越回了那段美好的时光。
“其实…我这辈子挺幸福的,”她轻声说,“有大山爱我,有小虎陪我,还有你们关心我。够了。”
我拿过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那年秋天,小虎开学前一周,嫂子走了。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她的骨灰盒被安放在了大山的旁边,如她所愿。
收拾她的遗物时,我们在那个木盒子里发现了一叠信。信是她写给大山的,从他去世后第一天开始,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整整十五年。
每封信都记录着小虎的成长、她的思念,以及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最后一封信上写着:
“大山,我马上就要去找你了。这些年,我一个人带着小虎,说实话,挺累的。但每次看到他笑,看到他一点点长大,我就觉得值了。他真的很像你,不仅是长相,还有那股倔强的劲儿。他考上大学了,电气工程,你知道吗?你会骄傲的。我答应过你,会把他培养成才,现在我做到了。等我去见你,一定要好好夸夸我…”
小虎捧着这些信,在嫂子的灵位前跪了整整一宿。
开学那天,我送小虎去省城。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临别时,他紧紧抱住我:
“二叔,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妈妈的事,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拍拍他的背:“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了,常回来看看。”
“嗯,”他点点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我会的。”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的人流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生命虽短,爱却能传承下去。
那个在银行排队时的恍惚瞬间,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让我重新连接上这段亲情。或许,这就是生活的奇妙之处——我们以为永远失去的人,其实一直活在我们身边,以另一种方式。
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新生活的开始。我知道,在某个地方,哥哥和嫂子一定手牵着手,微笑着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