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这边的向阳小区,九零年代建的,外墙斑驳得像老人斑点的脸。我住这有十七年了,小区门口的菜摊一直都在,夏天撑个蓝白条的遮阳伞,冬天就一个红色的暖水袋放在小板凳上。摊主是个黑瘦的女人,姓赵,大家都叫她赵大嫂,身材单薄,眼睛却很有神,头发总是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皮筋扎着。
我第一次留意她,是因为她摊上的豆角特别新鲜。
“哎,这豆角怎么卖?”
“三块一斤。”她的手上有些裂口,指甲缝里攒着泥,但系钱的动作很利索。
那一年她的小女儿金凤刚上初中,高高瘦瘦的姑娘,眼睛像赵大嫂,鼻子却随了她爹,是个直挺挺的高鼻梁。金凤经常放学了就在菜摊帮忙,一边写作业一边招呼客人。
“金凤,你语文考了多少?”
“86分,”金凤笑了笑,“还差二十分才到妈说的要求。”
赵大嫂插嘴,“这孩子成绩太一般了,眼瞅着就要中考,我愁死了。”她说这话时手上并没停,麻利地挑拣着地上的烂叶子。
我也是农村出来的,能理解这种想法。农村人信”跳农门”,以为孩子考上大学就能一步登天,但我从不说破。你要和这些人争论,他们反而觉得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金凤爱看书,有时候她帮我拎东西上楼,会在我家书架前站一会儿。有次我送了她一本《骆驼祥子》,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谢谢伯伯!”她双手接过,眼睛亮亮的。
“你妈知道吗?”
“知道啊,但她说浪费时间,不如多看看奥数题。”
我笑了笑。村里人就这样,总觉得分数才是硬道理。
小区里有不少人嫌赵大嫂的菜摊影响环境,特别是南区的业主,经常向物业投诉。有一回,她的菜摊被城管收了,连推车都拉走了。那天下了场小雨,我下班回来,看见赵大嫂蹲在小区门口,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她看见我,站起来抹了把脸,“李老师,今天没菜卖了。”
“没事,改天买。”
“他们说我妨碍市容,影响小区形象。”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可我不卖菜,金凤的学费怎么办…”
几天后,赵大嫂又回来了,这次她的摊位挪到了小区侧门,更小了,只有原来的一半大。
物业主任姓王,四十出头,肚子像怀了五个月,老爱穿西装显派头。他组织了一次业主大会,说要彻底整治小区环境,第一项就是取缔小区周边的菜摊。

“我们小区虽然老,但也是县城的体面小区啊!现在大门口那个菜摊,又脏又乱,还有那个女的,整天穿得灰不溜秋的,也不注意形象,影响我们小区档次!”王主任拍着桌子说。
有人附和着点头,有人低头刷手机。我坐在角落里没说话。
会后,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业主拦住我,“李老师,你不是经常去那个菜摊买菜吗?你也是读书人,应该支持我们整治环境吧?那女的天天在那卖菜,又脏又臭的,你们教师家属院哪有这种事?”
我笑了笑,只说了句,“她家孩子挺爱学习的。”
“切,再爱学习能考上什么好大学?那孩子我见过,整天跟她妈在菜摊上,没个正形。”红裙子女人翻了个白眼。
我没再搭话。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城里人觉得卖菜低人一等,乡下人觉得辛苦钱来之不易。
赵大嫂家在城郊的槐树村,她老公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次面。村里的地不多,种出来也卖不了几个钱,所以赵大嫂每天四点多就起床,到批发市场进菜,天不亮就支起了摊子。
有次下雨,我去菜摊买菜,看见赵大嫂的雨衣破了个洞,雨水顺着她的后背流进去。我问她怎么不买个新的。
“不值当,”她摆摆手,“这雨衣还能用呢,再说现在要攒钱,金凤想考县一中。”
县一中是县城最好的高中,学费比普通高中高一倍。

“金凤成绩够吗?”
“差一点,但我想让她试试。实在不行,就去职业学校,学个手艺。”
那年金凤中考,离县一中的分数线差了十分。赵大嫂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起来摆摊的时间比平时还早了一小时。金凤最终去了县二中,不是最好的学校,但也还过得去。
高中三年,金凤经常晚上十点多才从学校回来,周末也不休息,在一家奶茶店兼职。赵大嫂舍不得,但拗不过女儿。
“我不能总靠你一个人,妈。”金凤说话时眼睛和她妈妈一模一样,倔强中带着柔软。
有天晚上,我下班路过奶茶店,看见金凤穿着围裙在擦桌子,她专注的样子让我想起她在菜摊上做作业时的模样。我进去点了杯奶茶,她认出我来,笑了,“李伯伯,您怎么来了?”
“路过,看见你就进来了。学习紧不紧?”
“还好,我现在学会合理安排时间了。”她递给我奶茶,手腕上戴着一个塑料手表,表带有点发黄。
“这表…”
“妈给我买的,初中毕业礼物。”她看了看表,语气里有一种让我心酸的自豪。

“你想考什么大学?”
“师范,”她眼睛亮了起来,“我想当老师,回村里教书。”
“为什么?城里的学校条件好啊。”
金凤低头擦了擦已经很干净的桌面,“我们村小学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教语文数学,一个教英语和其他所有科目。我上小学时,最喜欢一个叫刘老师的,她从县城来支教,给我们讲了好多外面的事。她走后,我就想着以后也要像她那样。”
那年盛夏,一场暴雨把小区侧门口的排水沟冲垮了,赵大嫂的菜摊被淹,蔬菜全泡了水。她蹲在地上,一筐一筐地倒掉烂菜,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个穿名牌T恤的男人从她摊前经过,嫌弃地绕了个大圈,还嘟囔了一句:“这么臭,物业怎么还让摆摊?”
赵大嫂没抬头。我走过去,帮她把最后一筐菜倒进垃圾桶。
“多少损失?”
“两百多块,”她叹了口气,“赶上金凤要交学费,真是…”
她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那一刻,我忽然注意到她的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眼角的纹路也深了,皮肤被太阳晒得黑红。

“要不…我先借你点?”
“不用,”她摇摇头,眼神坚定,“咱农村人,吃过的苦比这多多了。”
高考那年,赵大嫂的老公难得回来了。我在小区门口看见一个黝黑的男人帮她卸菜,动作笨拙又认真。赵大嫂脸上有了些笑意,嘴上却不饶人:“慢点慢点,别把菜碰坏了。”
那男人嘿嘿笑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考试那天,我在县一中门口看见赵大嫂和她老公,两人穿着难得的新衣服,站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紧张地看着表。
金凤考上了省师范大学,专业是小学教育。那天赵大嫂破天荒地没出摊,在家炖了一锅鸡,还买了一瓶二锅头,请我去他们家吃饭。
他们家在槐树村的边上,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一楼贴着白瓷砖,二楼还没装修完,窗户上贴着报纸。院子里种着几棵辣椒和葱,角落里堆着木板和砖头。
“这是金凤她爸前年回来盖的,”赵大嫂指着房子,语气里有掩不住的骄傲,“本来想一次性盖好,但钱不够,就留着给金凤结婚时再装修二楼。”
饭桌上,金凤的爸爸喝了点酒,脸涨得通红,话也多了起来:“我闺女从小就聪明,我就说她能考上大学!”
赵大嫂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整天在外面,孩子吃过的苦你知道吗?”

金凤在一旁笑着,眼睛亮亮的,“妈,别说爸了。等我当了老师,就有稳定工资了,到时候你就不用卖菜了。”
赵大嫂愣了一下,眼睛湿润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去去去,我卖了一辈子菜,早习惯了,你安心读书就行。”
金凤大学四年,赵大嫂的摊位一直在那里。有时候金凤假期回来,也会帮她卖菜,但明显学生气更重了,说话也更有条理。我有时去买菜,能听见母女俩的对话。
“妈,我跟你说,现在乡村振兴,咱们村也有机会…”
“什么振不振的,咱村就这样,几十年也没变过。”
“会变的,我带你去县城东边看看,那边的村子都建起观光果园了,城里人周末都去…”
赵大嫂摇摇头,显然并不相信。
金凤毕业那年,如愿以偿回到村里小学当了老师。但她并没有满足于此,经常利用周末时间搞各种活动,带着孩子们去城里的图书馆,组织村里的妇女学习手工艺。槐树村渐渐有了些变化,几个闲置的宅基地被改造成了小广场,村口的老槐树下多了几张石桌石凳。
赵大嫂依然每天卖菜,但脸上的倦容少了,偶尔还会跟顾客聊两句。
“听说你闺女在村里干得不错啊。”

“还行吧,就是瞎折腾,”赵大嫂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全是笑意,“前些日子还组织村里妇女做手工呢,说是什么非遗保护。”
三年后的一天,我买菜回来,发现小区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说是要拆除违规摊位。我赶紧去找赵大嫂,但她的摊位已经空了,只剩下地上几片被踩烂的菜叶。
我打电话给金凤,问她妈妈去哪了。
“李伯伯,我妈不卖菜了,”金凤在电话里笑着说,“我被选为村支书了,是我们村第一个女支书,妈妈说要回来帮我。”
“真的?她不是最不信这些的吗?”
“是啊,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村申请到了一个农产品加工项目,需要很多人手,妈妈说她认识好多卖菜的渠道,想帮忙对接市场。”
两个月后,我去槐树村探望赵大嫂。村口的老槐树下竖起了一块牌子:槐树村农产品展销中心。赵大嫂和几个村妇正在整理一批包装好的蔬菜,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上戴着手套,看上去精神多了。
“李老师,你来啦!”她招呼我,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来来来,尝尝我们的无公害蔬菜,现摘的!”
我环顾四周,这里原来是村委会后面的一片空地,现在搭起了几个大棚,还有一个简易的包装车间。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正在用手机拍照,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在记录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奇地问。

“哦,他们是县电视台的,来采访我们村的产业振兴,”赵大嫂有点不好意思,“都是金凤的主意,她说要建立品牌,做电商。”
我看着这个曾经在小区门口卖菜、被人嫌弃的妇女,如今站在自己村子的土地上,挺直腰杆说着”品牌”、“电商”这样的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傍晚,我和赵大嫂一家在他们家吃饭。二楼已经装修好了,宽敞明亮,窗户是新换的铝合金窗,墙上挂着金凤的大学毕业照和一张村支书的任命书。金凤爸爸在一旁笑呵呵地倒茶,一个劲儿地夸闺女有出息。
饭后,我和金凤在院子里聊天。她指着远处的几个大棚说:“李伯伯,我有个想法,想把城里人请到村里来,体验一下农村生活,摘摘菜,钓钓鱼,顺便把我们的产品卖出去。您说可行吗?”
“当然可行,”我点点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个。”
“说实话,我刚回来时,觉得很难。村里人观念保守,不愿意改变,但我妈给了我很大帮助。她认识很多城里人,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也懂得怎么和农民打交道。”
我想起赵大嫂在小区卖菜的日子,想起她被城管赶走时的无奈,想起那些嫌弃她的眼神。命运就是这样奇妙,十几年的坚持和付出,最终化为了一种力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这个女人,也改变了她的家庭和村庄。
“你妈其实一直很厉害,”我对金凤说,“只是以前没人看见。”
金凤笑了,眼睛亮亮的,像极了当年在菜摊上做作业的小姑娘,“我一直都看见了,李伯伯。从小到大,我都以她为骄傲。”
夜色渐浓,槐树村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赵大嫂站在门口,还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衬衫,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坚定。远处,几个放学的孩子欢笑着跑过,朝她挥手打招呼:“赵妈妈好!”
她笑着挥挥手,脸上的皱纹在夕阳下舒展开来,宛如田野上丰收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