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帝将我赐婚给宰相的儿子。
他说,那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跟我刚好般配。
我让登徒子变得人人称赞,百官举荐他做户部尚书。
诚帝亲自到宰相府下旨封官。
此事成为美谈。
只有我知道,诚帝说话时,阴狠的看着我。
他执意在相府设宴用膳,问我,“你是愿意做司马夫人,还是朕的皇后?”
“司马夫人。”
“朕非要你做皇后。”
1
相府的宴席百官俱在,诚帝竟当众让我做皇后。
我知道如若说错话,司马一家将被我牵连。
陪同诚帝来的莹妃大惊失色。
她是我夫君司马涵的妹妹,最有机会成为皇后的贵妃。
“李盈盈。”诚帝问我,“你敢抗旨吗?”
我跪在地上,“司马李氏请陛下赐鸩酒。若还能活命,就算这一世已结束。来世甘愿服侍陛下。”
知道他的身份时,我也是这样跪下。
他那时把我扶起来,请我随他入宫。
我知道入了宫就很难再出来。
我爱用河滩旁的蚯蚓钓鱼,爱爬上槐树捉吵闹的知了,爱到山腰找掉落的野果。
不,这些都是借口。爹不许我见他。
我拒绝了他。
他嘴上说,“无妨。”却脸色阴沉的离开了。
自那以后,他想尽办法报复我。
宴席之上,群臣无声。连我夫君的宰相父亲都不敢进言。
我听到司马涵的方向有声响,他似乎想说什么,马上被人按下。
莹妃说,“那便赐吧。小邓子,现在去取鸩酒。”
我保持低头的跪姿,心系爹娘。
盈儿不孝,若有来生,再报养育之恩。
诚帝说,“好,那就赐。”
等死的时间比一生还漫长。
我跪到脊背僵硬,动一下都疼,毒酒终于来了。
诚帝上前抬起我的头。
“你真的要喝?”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2
诚帝捏住我的嘴,想让我把毒酒吐出。
水哪有向上流的道理。
“太医!太医!”
他慌张的喊叫。
宴席上的几位太医赶紧来查看我的情况。我能感受到胃里的刺痛,像置身冰窖一样寒冷,灰色蒙住我的眼睛,然后是黑色。
我正远离这个世界,只有耳朵还依稀听到声音。
诚帝声音愤怒,“如果救不活她,你们全都陪葬!”
莹妃哭啼,“难道陛下真要把她救了,让她做皇后?”
清脆的耳光。
桌子打翻的声音。
诚帝说,“你,闭嘴。”
我的世界彻底安静。
再次醒过来,眼前是明黄的床帐。我躺在宽大的红木床上。被子也是明黄,绣着龙凤。
我爬起来,想逃走,又因为身体虚弱摔倒,胳膊磕在床板上。
床帐掀开。
诚帝的眼神有一瞬温柔,继而变得冰冷。
他戏谑的说,“你还是活了。”
3
我回避他的眼神。
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艰难的向后挪动身子。
他冷笑,招呼太监端来鱼汤。
“这碗也是下了毒的。你倒要看看,你这死了一回的人,还肯不肯再死。”
死亡并不可怕,我只觉得睡了一觉。
我伸手去接鱼汤,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我的力气,让我的上半身颤抖。
他抢先接过汤,“你还真是厌恶我啊。”
我并不厌恶他。
可他的确算我的仇人。
爷爷奶奶是他下令斩首,父亲双腿致残是在他的天牢,母亲旧病缠身是他下旨医生不许卖药给我们。
他用勺子喂我喝汤。
我喝了。
他脸色更阴沉,“你宁愿死两次,也不愿做朕的皇后?”
眼泪不听话的往下流。
他温柔的替我擦掉,然后突然扼住我的咽喉,“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在这深宫里陪我一辈子。”
鱼汤没有毒。打一开始,他已经决定囚禁我。
“李盈盈,你知道的。这世上,朕只爱你一人。”
他松开我的喉咙,凑近来吻我。
太监和宫女都不敢抬头。
我紧闭嘴巴,不给他任何回应。
可我爱他,至少曾经爱他。
4
京郊的河水浑浊,城里人不喜欢。
爹说,水至清则无鱼。
从七岁开始,我每天偷跑去河边钓鱼。
一条,只要钓上一条。爹娘就能喝鱼汤补身体。
只吃米糠让娘的脸比土还黄。
章甫站在我身后看。
他同样打补丁的衣服,烂的地方裸露出皮肤。
明明同是没人管的孩子,他肤色比我亮白,细腻如河堤的卵石。
我不知道他整天来看什么。
既然这么有闲时间,为什么不自己钓鱼呢?他不缺鱼吃吗?不缺鱼来这里做什么?
我只在心里想,不问他,甚至讨厌他,怕他在身后偷师,哪天兴起也来钓鱼,让我更难成功。
他看了快一个月说,“木棍是钓不上去鱼的。”
“我见人钓上过。”
“那也不是你这种随便捡的木棍。”
“你别管。”我感到生气,好像因为他的话,本来要上钩的鱼学聪明溜走了。
他再来时,拿了一张漂亮的网。
网是新的,我看得出来。
他脱掉裤子,蹚进河里。
树上有几个奇怪的人跳下来,慌张的往河里跑。
他朝他们骂,“都滚开。”
那几个人又轻盈的跳回树上,不见踪影。
他搞了一身泥,折腾那张网。
天黑了,我没钓到鱼,他也没网到鱼。
我回家前说,“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闹?把鱼都吓跑了,我怎么钓?”
他不答,继续折腾网。
第二天,我到河边,看他躺在河岸,网里有两只很肥的鱼。
我仇恨的瞪着他,那本应该是我的鱼,是我娘的鱼汤。
他说,“你别这么看我。鱼送给你。”
爹说过,人应该知恩图报。
我邀请他去家里喝鱼汤。
“只能给你喝一小碗。但是,我已经琢磨很久了,肯定能做的特别好喝。”
我跟他说,哪里的草可以调味,哪里能找到蘑菇。说话的时候,我费劲的抱着两只大肥鱼。
“我帮你拿吧。”他说。
我提防的看他,确认他表情有没有心虚。
万一,他反悔,不还我鱼了呢?他给我了,现在就是我的鱼了。
“放心吧,我只是帮你拿着。”
他的眼睛清澈,像城里的河,我决定相信他。
刚进家门,爹看见他,脸色大变,但很快恢复正常。
爹问我,他是谁。
我说是河边交的朋友,我们捉到两条鱼,可以做鱼汤喝。
爹亲自指导我下厨,他帮忙去找蘑菇。
世界上竟有鱼汤这样美味的东西。
爹看起来忧心忡忡,对我的新朋友说,“你看起来和我见过的一个孩子很像。你是哪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赵哲。”
明明早些时候,他跟我说叫章甫。
我疑惑地看他,接收到他递来的眼色。
他是故意撒谎的。
我送他出门,问他为什么骗人。
“我没骗你。章甫,我叫章甫。但是不能让你爹知道,否则,他再也不会让我们见面了。”
“为什么?”
“等你长大些就懂了。”
他和我同岁,竟然在我面前摆大人的谱。
“反正,我绝对不会害你的,相信我。”
他又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我选择相信他。
章甫,年幼登基的诚帝。此刻,他吻我不成,眼睛充斥血丝,比京郊的水更浑浊。
“喂她。一滴都不能剩。”
宫女接过鱼汤。
“不喝就灌进去!”他叫嚣。
我知道反抗没有意义,顺从地让宫女喂我。
章甫在一旁看着,改用疼惜的眼神。
“我知道你爱喝鱼汤。”
5
诚帝允许任何人进宫看望我。
只有三个人来。
娘是单独来的。她现在已经能自由走动。
我嫁给司马涵,让娘能得到医治。
她见到我时刚哭过,脸上泪痕仍在。
“盈儿,你的命好苦。为什么老天不让娘替你受这些罪。”
我说,“娘,好不容易见面,聊点开心的事。”
她跟我说,山上的野杏熟了,抖一抖噗通往下掉;京郊的河今年鱼一定很多,因为她有天见到野猪河边河水,吸上来一只小鱼;爹前阵子又开始写诗了,他讲了那么多年百无一用是书生。
提到爹,娘说,“你别怪他,他发过誓,绝不进宫。”
娘又开始掉眼泪。
我说,我不怪爹,她还是哭。
有一回儿,宫女去御膳房催伙食,娘说,“你爹让我给你带话。他说,你要对得起列祖列宗。”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爹让我以死明志,用我的死,明李家的志。
我问,“娘,你呢?你也让我死吗?”
娘不答,只是哭,然后小声重复,“你别怪他,你别怪他。”
我当然不怪爹,我的命是父母给的。李家世代忠良,明李家的志,就是明忠义。我明白爹的意思。
第二个看我的人是司马涵。
他一脸决绝。
我猜得到,司马家的人不可能同意他来。即使我是司马家明媒正娶的妻,诚帝说要我做皇后,那就成了司马家染指诚帝的人。
全天下,没人敢反对诚帝。
司马涵能来,我已经感激。
我嘱咐他,“你不要因为我误了前程。忍辱负重是大丈夫所为。你们司马家是国之脊梁,明白吗?”
司马涵泣不成声。
他缓了很久,咬牙说,“你等着我。”
我说,“别做傻事,你爹会恨我的。”
“让他恨!我司马涵此生只有一个妻子!”
宫女用怜悯的眼神看我们。
我问司马涵有没有戴值钱的东西。
他拿出一块玉。
我把玉塞到宫女手上,逼她收下。因为她一句话,就能要了司马涵的命。
“司马涵,你走吧。我们此生不见。”
他被几个太监连拖带拽,哭的声嘶力竭。
我的心好痛。
嫁给司马涵的时候,我从未见过他。直到现在,我对他也没有男女之间的爱。我们更像是后天建立出的亲情。我关心他,不希望他出事。
司马涵来看我的第二天,莹妃来了。她是最后一位看望我的人。
莹妃给我喂鱼汤。
她说,“你来索司马家的命,对吗?”
她的眼泪掉到汤里。
我伸手替她擦。
她说,“别再装好人了,你这个地府来的恶鬼。”
诚帝慌张赶来,从莹妃手里夺过汤碗,摔得粉碎。
“你!不准接近她!”
“我这个假的‘莹’,还不能看看真货吗?”
诚帝拔出剑。
“你敢杀她,我现在就撞死在你面前。”我扶着柱子下床。
现在的身体,恐怕连撞死都做不到。
诚帝丢下剑,来扶我。
“只要你不死,只要你肯陪在我什么,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卑微的像只被抛弃的狗。
6
收下玉的宫女偷偷告诉我,司马涵被检举谋反,押入天牢。
他还是做了傻事。
新婚当夜,他把两张椅子并起来睡觉,我就知他是个倔人,不跳黄河不死心。
诚帝来看我。
我问他,“能不能放过司马涵?他一时糊涂。”
“他要谋反。”
“玩笑罢了。普天之下,谁人能反陛下?”
我这话并非夸张。诚帝幼年登基,人人以为他纨绔不理朝政,人人以为他是个傀儡。殊不知他忍辱负重,直到手眼足以让忠良一派的司马家做宰相。忠奸两派都被他掌握,臣子们明争暗斗,再没有任何人能把权利伸到他头上。
他问我,“如果,朕放了他。你可愿意做皇后?”
“我愿意。”
爹,盈儿不孝。列祖列宗毕竟已仙逝,司马涵还年轻。
诚帝沉默了。
他掀翻桌子。
屋里的宫女吓得跪伏在地,请他息怒。
“李盈盈,我百般求你,你不肯。现在却要为了他司马涵?我章甫哪一点不比他强?我是万人之上!靠自己平定朝野!他呢?如果没有你教养?他是什么?是个废物!”
我看着他发火,心里竟觉他可怜。
他怒完后,痛哭流涕,活像个疯子,抱着我,“跟我说,你不爱他。快跟我说。”
那一刻,他似乎真的变回章甫了,眼睛清澈。
“我不爱他。”
“说,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