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天山童姥

有文化的悠悠酱 2024-12-04 13:08:38



金庸武侠小说里,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女子。

除了美貌、善良与智慧并存的女主们,也写了不少反派角色。

今天悠悠酱就和大家聊聊金庸笔下的“恶毒女配”们。

上次我们盘点了前七位 ,今天我们继续盘点。

第八名

天山童姥

金庸作品中关于时光,关于青春流逝的感概很多。

其中最被人熟知的就是《倚天屠龙记》第三回中的这句:“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

后来才知道,其实"少年子弟江湖老”是出京剧《红鬃烈马·武家坡》:“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少年子弟江湖老”。短短七字,写尽了枫桥夜雨,古道西风,长河落日,舞榭歌台,种种人生况味,都在其中。

林妹妹读的是《牡丹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种意境,精致到只有中国文字才能表达。

这些文字,表达的意思都一样: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小说中的岁月,转眼就是一百年。

前一刻还是明眸皓齿的少女,后一刻便成了两鬓斑白的老妇,但少女的一颦一笑还清晰地留存在读者的记忆中。

就如同《倚天屠龙记》中,《太极初传柔克刚》这一回中,赵敏带着一众人马来势汹汹前来灭武当,张三丰身负重伤之下,这位年逾百岁的老人自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罗汉交给俞岱岩,颇有遗言的意味: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罗汉来,交给俞岱岩道:“这空相说道少林派已经灭绝,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连他也投降敌人,前来暗算于我,那么少林派必遭大难无疑。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着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年少时不懂,只觉得张三丰此举十分豪迈,不愧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长大后才读懂其中氤氲的柔情。

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年,无色禅师因杨过之义送了郭襄一对铁铸罗汉作贺仪。郭襄珍爱万分,后来寻觅杨过不得欲上少林询问无色禅师,又因缘巧合转赠给了张君宝。这一对罗汉,倒更像是二人相同命运的传递——他们都只能目送那人远去,却无法去追。

郭襄随手赠予的这对铁罗汉,张三丰竟然贴身珍藏了百年,以至于随身就能摸出来,他对这份礼物的珍视可想而知。此中情义,又岂是几句话能道得尽的呢。

若非因为其中寄托的情愫,又如何能这般视若珍宝。

风陵渡,是郭襄一生的不肯忘;而铁罗汉,却是张三丰跨越了一百年的空惆怅。

倚天卷末,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

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岁月漫长,江湖悠远。

一百年的空等,终于让这场盛大的暗恋随风飘逝,空留一声叹息。

就如同黄蓉到了《神雕侠侣》中,哪怕已年逾四旬,但戏弄李莫愁、裘千尺,仍依稀是当年那个精灵古怪小黄蓉的样子。

就如同《神雕侠侣》中,十六年后,黄蓉再见程英,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

(程英)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为谁断肠?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就如同《鹿鼎记》里,阿九成了九难师太,但重回宁寿宫,仍忆起为袁承志画的像,以及与他同卧时的窘迫。

韦小宝问九难师太,江湖上谁最厉害?九难师太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已远涉海外的袁承志,于是旖旎之情便慢慢从那颗沉寂的心湖中升起。已经阔别二十年了,明朝江山始终未复,那个人也不会再回来了。江湖之大,独臂飘荡,说不尽的寂寥冷清。

他们之间,只有茫茫的江海,和无尽的惆怅。

时光似乎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它给万物刻上痕迹,却又不经意间使人想起过去的样子。

而天山童姥,正是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这九个字最好的诠释。

天山童姥修习神秘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新修版改名为“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

“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名字起得非常霸气,天山童姥外表虽是个萌妹子,内心实际是个霸气的女汉子。

这内功虽然威力奇大无比,却有一个神奇(或者说玄幻)的BUG,就是每三十年,修炼之人便要返老还童一次。每次返老还童之际,功力全然丧失,想要恢复功力,便需每日重修,每一日恢复一年的功力和容貌,复功修炼一日后恢复到7岁时的功力,第二日恢复到8岁之时,第三日回复到9岁......且每日午时须饮生血,方能练功。

这实际上已超越武侠的设定,达到了修仙的境界。

无崖子的画笔没有画下天山童姥的容貌,但“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却是最好的画师,它生动地记录了天山童姥从六岁开始每年的容貌变化。

每隔三十年,童姥就必须重新拿起这本画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用几十天的时间重新回顾,甚至是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人生。

第一日:又一次返老还童,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样子。自己还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刚开始跟着师父练“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我还有个三岁的师弟,这小孩整天像跟屁虫一般黏着着自己,讨厌死了;

第六日:十一岁,师弟这家伙7、8岁了还没个正形,成天招猫逗狗,把仙境一般的师门变成顽童游乐场。师父又抱回来一个小女孩,希望师妹快快长大,赶紧把这跟屁虫带走;

......

第十日:看到我们四个一起在山中玩耍,秋水师妹长得越来越玉雪可爱了。师弟总是喜欢欺负秋水,很少来缠着我了。秋水受了欺负就会哭哭啼啼地来找我......话说,师弟这小子还真长得人模人样的;

......

第十三日:我一看到师弟就脸红心跳,所以,我是爱上师弟了吗?师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去求他替我画张像好不好?

......

第十七日:师弟整天往李秋水屋里去,说是去照顾她妹妹,还不是为了陪那贱人,我要想个法子才是;

......

第二十一日:我练功有成,在二十六岁那年,本可发身长大,与常人无异,没想到李秋水那个贱人暗加陷害,使我走火入魔,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

第二十六日:师父去世了,无崖子师弟继任了掌门。那负心汉和李秋水那贱人居然成亲了。两人共居大理无量山琅嬛福地,时而月下对剑,时而花前赋诗,呵呵,真是情深爱重,欢好弥笃。二人还生了个女儿!

......

第三十日:我救下一个遭爱人背叛,意欲自尽的姑娘。哼!天下男人多是负心薄幸之徒,我要多多拯救这样饱受爱情之苦的女孩子,传她们武功,让她们再也不受这些负心的臭男人欺负;

......

第三十五日:中原的卫道士甚是可恶,打着“礼教”“妇道”的旗号,动起手来却是毫无容情,不如远赴西域,免得让姑娘们遭殃;

......

第四十日:终于在天山缥缈峰安定了下来,还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李秋水。这贱人魅术了得,竟然当上了西夏皇妃。哼哼,我划伤了她的脸,教她这辈子都无法勾引男人;

......

第四十五日:灵鹫宫渐渐壮大,我命属下四处寻访,见有江湖中人随意欺凌妇女的,就严加惩戒,让他们供我驱使。

......

第五十日 不知是谁这么狠心,这么可爱的四胞胎四胞胎女孩就这么扔在雪地里,我给她们取名“梅兰竹菊”,赶快带回灵鹫宫,别冻坏了才是;

......

第六十日:我用生死符来控制别人,小小的一片薄冰,种在人身上,奇痒剧痛,且永远没有尽头;

......

第七十日:我每年都要派使者去将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人痛斥一通。不骂时,就会采用残酷的刑罚;

......

第八十九日:听到了李秋水的声音。人生的画册还有最后一页,只是这次可能无法将它翻完了;

......

九十日:天山童姥在一条小溪边醒来,身上已没有半点力气,虚竹手忙脚乱地剥去四周的冰块。童姥看着身边冰上反射出的影像,脸上的皱纹比昨天又深了一些,她记得不久前,那里出现的还是一个孩童的面孔,只是有些记不清这不久前到底是九十日前,还是九十年前。

这是天山童姥恢复功力的最后一日关键时刻,李秋水循着踪迹前来寻仇。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她们太了解彼此了,一个故意用往昔跟无崖子的深情爱意相激,一个以无崖子亲手所绘的画像来攻击对方的心理防线。

最后两人在冰窖里大打出手,甚至不惜前后用装死的伎俩来瞒骗对方,为的不过是要看到对方比自己先死。

童姥道:“不行,贱人不死,岂能罢手?”

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她们为了一个男人,一辈子都互相憋着一口气,却也蹉跎了一辈子。

可到头来的结果呢?

天山童姥发现画像中人居然不是李秋水,竟有一种凄凉的欣慰:

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而李秋水发现画像竟然是自己的小妹,也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悲哀:

一面将那画展开,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

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二人争斗了一辈子,怨恨了一辈子,厮杀到最后一口气,才发现所爱的男人心里真正爱着,却不是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她们赔上了一辈子的幸福,耗尽了一生韶华,甚至连一哭一笑里都沾染着这份爱的气息,可终究不过是一个笑话。

师姐妹二人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后却死在了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这正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天山童姥是金庸笔下最特别的设定。

别人过一天是一天,天山童姥过一天是一年。

天山童姥自六岁起练“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36岁第一次返老还童,花了30天时光;66岁返老还童,那一次用了60天;96岁,再次返老还童,便得有90天时光,方能恢复功力。

虚竹刚遇到天山童姥时,她还是个女童,过了一阵子,天山童姥又变回白头白发的老太婆了。

童姥一生,活得悲苦。

爱而不得,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她爱了90多年,从女童到老太婆,为爱生,也为爱而死。

她也活得潇洒。

天山童姥率性而为,她是秉承“活在当下”的人生观的人。在冰窖中,她对虚竹说“率性而为才是好小子”。我一直觉得这个老婆婆真是太酷了,她是真的不畏人言地走自己的路,言行合一,活出了真我本色。

她是面恶心善的代表人物。

天山童姥不是能和温柔贤淑,妩媚动人这些词汇搭得上边的女人,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杀伐决断。但是,她却是在心尖尖上还能开出一朵纯白的善良之花的人,尤其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承受的困难之后,还能拥有内心深处那对人性真善美的希望,实属难得。譬如,虚竹背着瘸腿的童姥千里迢迢去西夏,童姥还会细心帮他擦汗;当灵鹫宫的婢女们风尘仆仆地赶来营救时,童姥也会安慰她们说“也不容易,都辛苦了”等等。

乌老大那帮妖魔鬼怪,要杀一个女童祭旗,也并非良善之辈,但她能管得他们服服帖帖。她看上去狠辣,雷厉风行,是奉行铁腕政策的独裁者,但这一切只是她管理这些凶恶之徒的手段。

她身边梅兰竹菊四仕女,娇俏有个性,显然是被好好养大的,才能有这般飞扬的性格,若是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就不会是娇俏天真的少女,而是丁春秋门下那些乌合之众的丑陋模样了。

童姥死后,灵鹫宫上下立即遵从她的遗愿奉虚竹为主,竟无人反叛,虽然即便她们反叛了,虚竹那个傻子肯定也是压不住的。——可见童姥平日多么受宫人爱戴。

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之间终其一生的爱恨纠缠,“是她”和“不是她”的临终惊诧,然后相继大笑而逝,小时候读来,是求而不得之苦,现在看来,则是有缘无分,所有的结局都是造化弄人。

天山童姥从六岁开始修习“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在二十六岁那年本有发育成正常人的机会。但由于有一天在练功最紧要的关头,被情敌李秋水在脑后大喝一声而走火入魔,便始终是一幅女童的身躯,这让童姥对李秋水恨之入骨。

三个人的爱情太拥挤,无崖子选择了妩媚动人的李秋水,在大理无量山琅嬛福地隐居。他们月下对剑,花前吟诗,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并生下了女儿李青萝(王语嫣之母)。

本来一家三口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无崖子却暗暗爱上了李秋水的小妹(容貌和李秋水极为相似),并将她的神态雕刻成玉像,终日郁郁寡欢,痴迷玉像。后来,二人感情破裂,李秋水成为西夏皇妃。

天山童姥为了复仇,一次趁李秋水没有防备,用刀在她脸上刺了个“井”字,让一生自负美貌的李秋水毁了容。

天山童姥每三十年返老还童之际,是她功力最弱之时,于是,在她九十六岁之时,李秋水又前来复仇。李秋水刀削童姥拇指,抢去掌门指环,又斩掉她半条腿,一掌打下悬崖。幸亏童姥在虚竹的帮助下没有摔死,反而将计就计,藏进了西夏皇宫的地下冰窖里。

最后的最后,在西夏皇城十余里外的荒郊,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相继缓缓醒来。李秋水知到天山童姥的手下即将来到,局面于自己不利,闭气装死。因此先看到虚竹手中画像的是童姥。

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李秋水知道,这个自己痛恨了数十年的师姊终于死了,自不禁欢喜,却又有些寂寞怆然之感。

这时她拿起了画像:

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虚竹有些糊涂,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李秋水解释说:童姥说的是画像不是我,我说的“是她”,都是在说我的小妹。随后便怔怔流下泪来。

童姥和李秋水一辈子争风吃醋,互相残杀,甚至双双拼命至最后一刻,谁也没想到,无崖子心中的挚爱,却是李秋水的小妹。直到这时二人才明白,自己穷尽一生的努力都是虚幻,但生命也已走到了终点。

佛说“贪、嗔、痴”为人生“三毒”,是为众生业障的根本。

无崖子是逍遥派掌门,天山童姥统帅三十六洞七十二岛,李秋水是西夏的皇太妃,都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却苦苦纠缠在这三毒之间无法自拔。他们心中的烦恼痛苦,和凡夫俗子也没有多大的差别。可直到这些痛苦将自己彻底焚毁的那一刻,才发现争来争去,却都是一场虚幻。

世间的东西,其实一半是不需要争的,另一半是不值得争的。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杯酒在手,惆怅漫生,这个江湖是多么寂寞。

​读完整部《天龙八部》才明白:逍遥派的逍遥御风是幻象,青春永驻是幻象,返老还童是幻象。

所以在逍遥派的洞天福地(譬如琅嬛福地,缥缈峰等)修炼出来的武功,最多只能是“小无相”,因为还达不到“大解脱”。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在佛门的无相解脱中,逍遥御风是空,青春永驻是空,返老还童是空,王图霸业是空,复国是空,不复国也是空。

不老长春谷也好,逍遥派也罢,他们始终勘不破这个幻相,再聪明绝顶的逍遥派门人也只能沉溺于其中——这便是逍遥派的根本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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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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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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