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金庸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
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縠纹生。
谁家子弟谁家院,无悔计多情。
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
《天龙八部》里,段誉是整本书第一个登场的主角。
作为一个武侠小说男主,段誉是另类的。
因为他本质上还是个书生,虽有盖世武功,却时灵时不灵。
段誉学会北冥神功和凌波微步的经过非常有趣。
在无量山谷见到神仙姐姐的玉像,云鬓堆积,翩然美艳,便情不自禁听从姐姐的话“磕一千头,任我差遣”。立马跪下磕起头来,直到后来头晕目眩,仍是磕头不止,可见其心意之诚。磕完一千个头,把头下的蒲团都磕破了,蒲破秘笺见。谁知神仙姐姐的驱使竟是让他学习武艺,然后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可真是天大的捉弄了。
段誉自幼学习孔孟之道,研习佛老之说,心心念的是“与人为善”“仁者爱人”,本就是因为不愿学习武功,却被爹爹逼着学独家武学,才离家出走,只身闯荡江湖的。如今,已经对神仙姐姐立下誓言,任其驱遣,百死不悔,可真是左右为难。遵从神仙姐姐的指令,就和自己心中的道义信念截然相反;不遵从指令,却又不愿让她伤心。
而后为了逃离无量山的软禁,他才学了凌波微步,并顺便看了一点北冥神功,谁知他悟性奇高,且凌波微步的步法就是按照易经的六十四八卦图来的,他熟读易经,学起来自然不费功夫。
如此,在他浑然不知的情况下,吸取了很多高手的内力,得以内力大增。再加上无意中学会的六脉神剑,他成了一个武功时灵时不灵的“绝世高手”。
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内力甚至已经较鸠摩智为强。他的六脉神剑灵的时候,是厉害无比的。
原文中有:
段誉集数大高手的修为于一身,其时的内力实已较鸠摩智为强,苦在不会半分武功,在天龙寺中所记剑法,也全然不会当真使用。鸠摩智把他浑厚的内力东引西带,只刺得门窗板壁上一个个都是洞孔,连说:“这六脉神剑果然好厉害,无怪当年慕容先生私心窃慕。”......鸠摩智和段誉斗了一会,每一招都能随时制他死命,却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后来,轻视之意渐去,察觉他的内劲浑厚之极,实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来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手上有万贯家财,就是不会使用。鸠摩智又拆数招,忽地心动:“倘若他将来福至心灵,一旦豁然贯通,领悟了武功要诀,以此内力和剑法,岂非是个厉害之极的劲敌?”
如果说萧峰是个悲剧英雄,一到萧峰的段落就带有悲壮的底色,但每到段誉的部分,就似乎变成了喜剧。
段誉是书中的调味剂,是调节小说氛围的关键人物。他是一个区别于郭靖萧峰这样“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的“逗侠”。
真的很难想像这样一个喜剧的人,真正板起脸来做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呢?
幸好大理段家虽南面称王,但行走江湖之时却是依照江湖礼数,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江湖中那个乐观豁达、满心仁爱的痴情“呆子”。
倪匡这样评价段誉:
这位大理国的王子,是一个极度的喜剧人物。乔峰被辽国皇帝关在铁笼中,看得人血脉贲张,段誉被王夫人绑了要做花肥,看的人只觉得有趣。段誉也有身世上的隐秘,但是他的身世秘密,却使他可以娶他所爱的人为妻。乔峰一生之中,只有一段恋情,段誉却极多,苦恋王语嫣的过程,实在令人忍俊不住。段誉有绝顶武功,朱蛤神功好象没有怎么用过,六脉神剑要紧时用不出,斗酒时却大派用场,凌波微步要来作逃命之用,倒十分实在。段誉喜剧的一生,可称无往而不利,金庸反用了不少笔墨去形容他心中的凄苦,主要是相思之苦,但他的凄苦,也是充满喜剧性的。段誉是一个可爱的上上人物。
段誉是那种一想到他就令人会心微笑的人。——虽然他的人生其实也有很多凄苦和不如意,譬如复杂的身世、父母之死,前期陷入长久的单相思。
他有盖世武功,莽牯朱蛤的解毒神技好像没什么机会用,六脉神剑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因为他笃信佛法,所以拥有一颗慈悲心,对于打杀争斗之事相当反感,所以他在闯荡江湖之际,往往将凌波微步用作逃命之用,令人捧腹。
还有他苦恋王语嫣的过程,虽然他本人可能心里是很酸楚的,读这部小说的我却实在忍俊不禁。
每当读到段誉误食了莽牯朱蛤这一段(他成为绝世高手的起点),虽然书中的段誉自以为命在旦夕,一片愁云惨雾,但包括我在内的读者可真是笑破了肚皮~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筱筱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上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筱筱细响,那蜈蚣竟然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痒落去,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在土上。
段誉总是一副书呆子的样子。他身体羸弱,不懂武学,说话常常懵懂天真,却更加符合现实中的人性。
段誉虽贵为王子,却做了“舔狗‘。他对王语嫣可谓痴心绝对,不管王语嫣如何对待他,他始终把王语嫣视为心中的女神,亦步亦趋。甚至为了让王语嫣情有归处,决定和慕容复竞争驸马,让慕容复回到王语嫣身边。
段誉是真正懂得爱的真谛的人。
他知道:爱不是占有和索取,而是尊重和付出。
虽然段誉出身极好,运气极佳,但细细思之,也不禁对他有又爱又叹之感。
段誉真的是金庸笔下最有主角光环的男主吗?他的人生真的是“喜剧”吗?
其实也未必。
他明明悟性奇高,但从始至终成长甚微;经历渐丰但人情世故却一点也未学到;身为储君却没什么责任感。初出茅庐时什么都不懂还能说是呆萌可爱,但经历了生死劫难、情场酸甜、江湖纷争,甚至父母殉情、皇位变迁种种人生经历之后,段誉却依然如一个19岁的孩子,拿不起也放不下,该承担的担不起,就不免有点令人失望了。
千里救援萧峰一段,段誉说:
“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糊里糊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
可见,即使做了大理国君,段誉的青涩单纯一如既往,稍稍令人欣慰的是,他武功长进不少。
段誉看似运气极好、一路开挂,堕悬崖而不死,得秘籍,吸内力,但这些只是外人一厢情愿的看法而已。
他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本身也素不喜功名,将来本可以做一个富贵的闲散王爷,最后却父母俱亡;他是大理世子,内定的继承人,大理皇室的成长历程从来就一致——当皇帝,然后禅位当和尚。但段誉不一样,他自幼饱读诗书,好孔孟之道,尊佛老之说,不喜武功,厌恶打打杀杀,也不喜欢当皇帝,但他偏偏在一步步机缘巧合之下修成绝世武功,自己也一步步走向冠冕,被皇位束缚终身;他向往江湖豪杰一壶酒托付一生,可最终大哥殒命,二哥终年在雪山之上;他初入江湖倾心的几个姑娘,先是莫名的成了妹妹,然后又成了他的嫔妃(私以为段誉根本不希望把自由的鸟儿养在笼中。)。
可以说,他的一生从来就没有按照过自己的想法生活过。
命运给他的从来不是他的心之所向,真可谓“命运捉弄”。我想这也是金庸想表达的“芸芸众生被命运无端戏弄”。
段誉的悲,可以分为两条线:第一是身世之悲,第二是苦恋之悲。
天龙八部,有情皆孽,众生皆苦。
读者都觉得段誉是天龙里最幸福的人,羡慕他桃花众多(仅次于他的父亲段正淳),但其实他是被爱情折磨最多的人。
和他有感情纠葛的都是他的“妹妹”,其实这又回到第一个问题“身世”上了。
这回溯到根源,还是“父亲是谁”的问题。
不知谁说过,金庸小说的男主角都在“找爸爸”(这可能和金庸本人青年丧父所受的心理创伤有关)。于是他笔下的男主陈家洛、胡斐、郭靖、杨过、张无忌都是自幼丧父,令狐冲和韦小宝甚至压根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回到《天龙八部》里,萧峰是北宋武林的绝顶高手,身为丐帮帮主,杀了无数契丹人,却最终发现自己就是契丹人;虚竹,是少林寺方丈和恶人叶二娘的儿子;段誉,痛恨大恶人段延庆,却最终发现自己是段延庆的儿子......
段誉的人生从不按照他的希望发展。段誉的苦,是佛家的爱别离苦,求不得苦,怨憎会苦。
段誉想要的,什么都没得到;得到的却都不是想要的。
换一个角度来看,其实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了。
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写在最后
97年《天龙八部》的主题曲《难念的经》,歌词很美,与剧情完美契合。
多年后,林夕说:“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词了”。
笑你我枉花光心计
爱竞逐镜花那美丽
怕幸运会转眼远逝
为贪嗔喜恶怒着迷
责你我太贪功恋势
怪大地众生太美丽
悔旧日太执信约誓
为悲欢哀怨妒着迷
舍不得 璀璨俗世
躲不开 痴恋的欣慰
找不到 色相代替
参一生 参不透 这条难题
《难念的经》歌词里,“参一生参不透这道难题”,说的就是段誉,他对佛经颇有造诣,行事“潇洒无碍”,却终究还是被命运戏弄。
天龙八部是个史诗级古希腊式的悲剧,讲的是被命运戏弄的芸芸众生。
若论悲剧,以乔峰为最,没有人比他更悲壮惨烈了——以为自己是宋人,深恨入侵宋朝的契丹人,突然有一天,自己却变成了原本痛恨的契丹人,最终走不出国家民族的桎梏,跳崖自杀,死得极其悲壮惨烈。
但若论被命运戏弄,窃以为被戏弄得最深的,还是段誉。——乔峰至少在小说一半时也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而段誉则是被命运戏弄了整本书,直到接近尾声才知道自己的亲爹原来是段延庆。
《天龙八部》是金庸巅峰时期的力作,可以说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部。
它博大精深,包涵人间万象,场面气势恢弘,人物繁多却丝毫不乱。它有三个男主——乔峰段誉虚竹三个人,人物性格色彩鲜明,分别代表了三种人生。
在创作出《天龙八部》后两年,金庸写出了《鹿鼎记》。众所周知,鹿鼎记的主角韦小宝是不会武功的。从时间线上来看,金庸小说的角色设定有一种“去武”的趋势。——武功一代不如一代。
从射雕三部曲中超凡入仙的武功,到后来韦小宝半点武功都不会,金庸武侠小说的超现实色彩渐渐淡去。从江湖之远慢慢过渡到了庙堂之高。
这种变化,可能与金庸本人对“侠”的认知变化有莫大的关系(笑傲江湖的男主令狐冲在整本小说里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内力尽失,气息奄奄的)。
武功是“侠”不可或缺的元素。
但“侠”这个概念是可以推广的,有无武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变得不再重要了。
梁羽生曾经说过:“侠是灵魂,武是躯壳,侠是目的,武是达成侠的手段。”
2004年金庸先生在陕西电视台华山论剑节目中谈到:“为了社会的公益,勇于挺身而出,不畏强权,奋勇相斗者,就是侠”。
这里已经是只在精神层面探讨侠了,完全忽略了侠是不是有相应的武功了。
《天龙八部》中段誉武功时有时无,可能就是金庸先生的一次试验。
有人说,在武侠世界里,段誉不够豪气、不够有英雄气概。
倪匡曾经评价:“段誉有绝顶武功,朱蛤神功好象没有怎么用过,六脉神剑要紧时用不出,斗酒时却大派用场,凌波微步要来作逃命之用,倒十分实在。”
确实,段誉的武功不稳定,时灵时不灵。每每有重要决斗时,段誉便是纵横六合,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朴而鞭笞天下的大侠;而武功不灵时,他就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可爱大男孩,洋相百出,令人捧腹。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侠义。
木婉清被平婆婆、瑞婆婆等人围攻,钟灵劝段誉快走,段誉却坚决不走。在此之前,木婉清对段誉又打又骂,还把他放在地上用马拖着走,拖得遍体鳞伤,可当木婉清面临危险时,段誉却说:“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他没有武功,也知道面临的危险,却仍然希望凭着自己的好言相劝,能够劝服平婆婆和瑞婆婆、挽回大局。
表面上看,段誉很傻,但他的傻里却藏着武侠世界里最宝贵的“侠义”精神。
在武侠世界里,侠比武要重要得多。
段誉说:“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低?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字。”
段誉何尝不是一个无愧于天地的大丈夫?
段誉学凌波微步只是为了逃跑,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但这些都不影响他成为一名大侠。
虽然,段誉并不在乎是否能成为一名大侠,毕竟,他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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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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