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吕恭,1953年12月出生,是陕西杨凌中学初六八届毕业生。1969年夏天,响应党的号召,到陕西武功县原贞元公社桃大大队插队,那一年,我还不足十六岁。
一天中午,我收到一张汇款单,汇款额为五元钱,是母亲寄来的。当时,正值“文革”中期,父亲的工资仍被冻结着,母亲一人的收入养家十分拮据。
我已经好长时间未回家了,身上所剩无几。虽然汇来的钱不多,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笔财富。试想,用五元钱买菜,能吃两三个月,买盐,两年都够了呀,因而我非常满足。
吃罢午饭,我便急切地赶到公社邮电所取款。可压根儿没想到,营业员查后说,这笔汇款不知什么原因未汇到贞元,让我到县邮局去取款,还告诉我那里是6点下班。
从贞元到普集镇(县城)有两条路,大路通班车,有25里路,票价三角钱;小路20里,全是乡间便道。
依我的经济状况,当然是选择省下三角钱而走小路。当时还不到4点钟,我算算时间还来得及,就大步流星地向南奔去。
天可真热呀,稍稍西斜的阳光炽热地洒下来,无情地喷向大地,周围没有一丝风,活像在蒸笼一般。我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擦汗,就这样一口气走到普集镇。
到东街口的时候,见到了一个戴手表的人,一问已是下午5点40分了。这时,我生怕邮局万一关了门怎么办?我就是图省钱才走了小路,万一今天取不上钱,那花费……
我越想越急,情不自禁地由东向西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大街的西头,看见邮局的门还开着,跑着进到营业部,里面还有一个营业员,是个和我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
她接过汇款单,看着满脸大汗、气喘吁吁的我,不解地说:“不就是五元钱嘛,看把你急的。”
当我告诉她原委并说明我是从贞元一路走来时,她顿时睁大眼睛看着我说:“这娃也是,20多里路,天又这么热,咋不坐个车呢?”等她找到了汇款单底联,又自言自语地说;“这钱,应该寄给贞元嘛,昨就留到这了?害得人家娃娃跑那么远的路。”
当我最终从她爱怜的目光里接过那五元钱时,一路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我手里紧攥着那五元钱,由西向东快步走去,到汽车站一问,过半小时就有一班车。这样的话,一个小时后我就能回到公社,天黑前回到村子没问题。
汽车站对门是一家食堂,门口有一口大锅正冒着热气,一角钱一碗的大烩菜,上面漂着油花子,好像还有几片肉哩,旁边的柜台里是热腾腾的白蒸馍。
也许是条件反射吧,就看这一眼,瞬间,一阵饥饿感突然袭来。是啊,刚跑了那么远的路,况且这会儿也到了该吃饭的时候,我是真想吃一顿呀。
我想,一碗大烩菜一角钱,蒸馍一两五分一个,刚才来得急未带粮票,买议价的是九分钱一个,这样吃一顿是一角八分钱,而坐车是三角钱。
我在心里盘算着,当然,吃顿饭再坐车回去是最好不过了,但我根本不敢想,要是那样,刚才走路省下的三角钱不就又没了吗?
我只能选择一项。还是坐车吧,已经走了20多里路,也确实够累的了。但那油花花香喷喷的大烩菜、白蒸馍,已是我好久不曾吃到的“美味”呀。我还年少,只要能吃饱,累就累去吧,还是先吃上一顿再说,至于坐车?对我来说,那简直就是奢侈。
当我手里端着那碗诱人的大烩菜和两个大蒸馍在饭馆坐定时,就越发感到我的选择是那么的正确,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还是细嚼慢咽,徐徐品尝,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但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记得的就是一个字:香!可以说,过后多少年,无论吃过什么,却是再也找不到当年那顿饭的感觉喽。无论怎样说,这顿饭,那叫一个字:“值!”。
饭毕,我又急匆匆地向原路返回,太阳落山前后,也不太热了,一路还算顺利。可渐渐地,天却暗下来了,终于,到离我们村还有5里多地时,天已完全黑了。
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我一个人走着,心里真有点儿虚。我知道,从这条道走,快到我们村时,还要路过一片坟地,我曾晚上在那里亲眼看见过磷火,又听到过坟地柏树上猫头鹰那凄惨的嚎叫,可真够吓人的。
到坟地边时,四周漆黑,静得出奇,一股凉风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这会儿,我终于有点儿后悔了,为了贪嘴,现在却落到这般心惊肉跳的地步,我毕竟还不足16岁,充其量也就是女同学们眼里的一个“小男生”。
走了3里多路后,又要经过村子边上的一条河,要顺着河堰顶上的一条小路往家赶,河堰下左边是一条长长的河沟,每年夏天雨季时,这条河里便灌满了水,河堰的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走在大河堰上,经常能看到大河沿边或是右边下的庄稼地头埋有好多零零星星的死人墓地,这都是附近村庄里生老病死的人埋在这里的。
大河堰坡上的小树林里,经常有刚病死的人埋在这里,因为经常能看到新土堆成的坟堆,坟边堆满了花圈、经幡、未烧尽的黄纸和纸糊的牛头马面等。
特别是在有月光的晚上,风吹草动,那些坟边的这些供品,哗啦啦随风摇摆晃动,像围在坟边的一群小人在窃窃私语,是人是鬼分不清,阴森森的非常瘆人!
听村子老人讲过一个故事:说从前村里有个老汉,去十几公里的外村走闺女家,下午返回时,因在闺女家多喝了点酒,晕晕乎乎的走路就比平时慢了许多。
当快从村西头这段大河堰走出来,即将转弯往家的方向走去时,天已经黑一个时辰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发现前方有一条发白光亮的道路,似乎笔直平坦直通村子。
老汉便不假思索地顺着这片明亮的道路,加快脚步往前赶走,心急火燎地想早回到家,谁知走了快到下半夜了,也走不到尽头,似乎这条路一直在脚下平铺开去,累得老汉倒在路边便呼呼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东方天边已出现鱼肚白,从远处村庄传来了公鸡打鸣的声音,他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睡在一个新坟边上。
他走了大半夜的路,却是一直绕着坟子转圈圈走不出去,他是把新堆的坟子当成了明亮的小路,硬生生把坟子周围踩出了一道道硬圈子。
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通信工具,家人还以为他在闺女家没回呢。事后得知,这个新坟是邻村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夏天在大河堰和一群小孩下河洗澡,淹亡刚埋下不久的新坟。
每逢这时,不由自主地会想到白天常见过的、大河堰边散落的坟墓,和坟边那些瘆人的陪葬品,以及那个招了“鬼打墙”老汉的故事。
虽然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但越是克制自己、越是胆小害怕,便牢记儿时村子里的老人曾告诫过的,每个人双肩上都有一盏灯,晚上便发光,走夜路时且莫回头,这样灯一直会亮着,小鬼怕灯,不敢惹你!回头灯便会熄灭,鬼就会跟上来……
我走在大河堰顶的羊肠小道上,周围都是小树林,树林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坟堆很多,四周静得出奇,只听见我走步和心跳的声音。
不知怎的,总觉得后面像有个啥在紧跟着我,我越走越快,后来,便不自觉地跑了起来,突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竟顾不上疼痛,跳起来跑得更快,最后简直就是百米冲刺。
终于,我看到村口的涝池了。我的亲娘啊,我总算回村了,当我带着一身臭汗躺到炕上时,我才细细地理了理今天这一下午的经历,用了五个多小时,走了40多里路,还死命地狠跑了两程。
唉!到这会儿,才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的疲惫,刚才在坟地跌破的膝盖和胳膊肘也正噌噌地跳着痛,但我心里仍然很满足。因为,我的枕头下面压着五元钱哩,不,现在剩下四元七角二分了。
尽管如此,我也知足得很。有了这点儿钱,就可以维持我很长一段的生计,再加上步行省下了六角车钱,我感到选择不坐车是那么的英明,简直就像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至于累点儿、痛点儿,又算得上什么呢?我还年少,只要好好睡上一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
月上中天,三星西斜,明亮的月光洒下来,四野静悄悄的,这个本该在西北农业大学家属区里享受美好生活的少年,这会儿却独自一人,在村口生产队保管室旁边那间破旧小屋的土炕上睡着了。
谁都有理由相信,那个夜晚,他一定是带着满意的笑靥进入梦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