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扎根的一家人

虹虹评情感 2023-10-28 06:41:02

跟随孩子来到他乡打拼的刘香芝就像是漂泊在外的风筝,她时刻惦记着牢牢拴住她的故乡,尽管那里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但依旧是让她心安的归处。

在浙江西部一个县城的老城区,有我父母留下来的两间老房子,刘香芝一家人已经租住了整整6年。

县城向外拓展,老城区被高楼大厦围困在中间,像是藏在鲜亮外衣里的疤瘌。以前在这里安居乐业的老一代人去世后,他们的后代不愿意蜗居于此,纷纷在新区买房,搬走了,房子空着实在可惜,就以低廉的价钱,租给那些进城讨生活的乡下人或者外地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里的租户经常搬进搬出的。搬进来的,是对县城充满期待的乡下人或异乡人;搬出去的,要么是赚了钱去租条件更好的住处,甚至是在城里买了自己的房子。

租户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像是一条流动的河。

前些天,刘香芝儿子陈小成请我到他们家开的餐馆吃饭。席间,陈小成告诉我说,七拼八凑,他们终于在县城梅园小区买下了一套83平方米的二手房,在我家的老房子住到5月底,他们就要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居住了,希望我把租房信息尽早挂出去,以免房子空着浪费。

我举杯向他们表示了祝贺。

有了房子就有了家,从此,他们将在离故乡1500多公里之外的异乡扎根了。

一直默默陪坐在一旁的刘香芝,那天也是满脸的喜气。但我注意到,刘香芝的脸上,不时有茫然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不由地在心底轻叹一声。

1

离开老家6个年头的刘香芝,已经适应了南方小县城的生活。现在,她是县里一家保洁公司的保洁员,负责县城文峰东路一段500米左右主街道的卫生保洁工作。

县城文峰东路

早上5点钟光景,刘香芝从床上起来,她轻手轻脚地,生怕吵醒了正在熟睡的一家人。接着,刘香芝穿上桔红色的工装服,带上扫把和畚斗,推着一辆铁皮垃圾车走出门外。此时,县城静悄悄的。

这是刘香芝忙碌一天的开始。

两年前,县里的保洁公司向社会上招聘一批保洁员,刘香芝知道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前去应聘。想不到的是根本就没有年轻人愿意干这种工作,录用的全是像刘香芝这样60岁以上的农村老人。其实保洁公司录用老人挺划算的,一来不用给他们交养老保险金,二来他们个个老实本分,好管理,干起活来肯下力气,三来开给他们的工资也不高,每个月才2100元。

刘香芝的一天,是这样被分割掉的:

清晨5点钟出门打扫卫生;上午7点半,将路面上的垃圾全部清扫干净,立即赶回出租房,送3个孙子孙女上小学和幼儿园;上午8点半到11点半,来来回回地在街道上巡走,看见垃圾随时清理;吃过中饭,休息两个小时;下午2点钟,回到街道上保洁;下午5点,接孙子孙女放学回出租房,烧晚饭;傍晚6点半,督促孙子孙女写作业;晚上9点半,照顾孙子孙女上床睡觉。

而这时候,儿子陈小成和媳妇郭美仙还没有从“美鲜餐馆”回出租房。

刘香芝对保洁工作认真负责,但还是被主管罚过一次钱。一天,主管偷偷地过来检查,发现路面上有3个烟头,显得非常生气,就把刘香叫过去训了一顿。主管的年龄跟儿子陈小成差不多,这让她面子上很挂不住,但也只好忍着。月底发工资时,少了15元钱,一个烟头5元钱,让她心疼了好久。刘香芝最怕主管的突击检查,人来车往的街道上,一个烟头、一片枯叶,真的是防不胜防。

此后,在街道上保洁时,刘香芝每当看到一边逛街一边抽烟的人,心里便有说不出的讨厌,就带着扫把畚斗紧紧地跟在后面,烟头扔下时,就立即清理。抽烟的人被她这么“盯”着,觉得浑身不自在,经常对她施以白眼。

秋冬季节,也是刘香芝最辛苦的时候,街道两旁种满了樟树,一阵风吹过,枯叶雪花般落得到处都是,要是下雨天,枯叶紧紧地贴在地面上,清扫起来非常麻烦。

毕竟已68岁了,一天忙碌下来,刘香芝常常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自2020年11月老伴陈根生突发疾病去世后,连个能说说体心话的人都没有,刘香芝多次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去年12月底,刘香芝感染了新冠病毒,全身无力,头痛欲裂,康复后依然感觉身子很容易疲乏,儿子陈小成建议她放弃保洁工作,但刘香芝坚决反对。刘香芝不愿意成为一个“吃白饭”的人。特别是知道儿子儿媳妇打算在县城买房子安家落户以后,她也想尽一份力。因此,刘香芝觉得自己辛苦一点根本算不上什么。

刘香芝被奥密克戎击打的那些天,郭美仙利用空闲时间,帮婆婆扫过街道,几天下来,郭美仙体会到了婆婆的不容易。

刘香芝的铁皮垃圾车

刘香芝发现,郭美仙在她面前,不再像过去那样,脸总是生硬地板起来了,有时候还会主动跟她聊几句闲话。刘香芝心里觉得暖,眼窝有些潮湿,又突然想起老伴陈根生,感叹道:一切都正在慢慢地好起来,而你却等不住,到另外一个世界了。

2

刘香芝的老家,在四川盆地南缘、云贵高原北麓的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村庄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与外面的世界相连接,村民们世世代代依靠打理几块薄地为生,即便是农闲时节,人们也像稻草垛一样堆在田塍边,不肯离开本乡本土半步,除了种地之外,他们觉得干什么都好像是不正经的。

刘香芝原以为,这种生活会一成不变,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农民离开了田地还能干啥?虽然穷点苦点,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然而一切都在快速地改变着。

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开始,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前往珠三角、长三角等沿海发达地区打工。春节返乡时,个个衣着光鲜,高谈阔论,一副见过世面又赚了钱的样子,与没有出门的人形成明显的区别。

这种现身说法的鼓动性很厉害,每过一个春节,村庄里就要走掉一批人,剩下的都是像刘香芝陈根生这样的老人,或者像郭美仙这样的妇女,或者像小宇这样的孩子。再后来,妇女、孩子也跟着走出去了。年复一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将村庄“掏空”。

村庄里陆陆续续开始出现高大气派的楼房,都是那些外出打工赚了钱的人回乡建造的。

刘香芝的观念也在慢慢改变,看到别人家的儿子外出打工赚到了钱,既羡慕又焦急,心想儿子陈小成怎么会不为所动?要是自己和老伴陈根土再年轻点,肯定顶不住这种诱惑外出打工了。

2013年农历正月初三,31岁的陈小成终于开始行动了,他要走出老家,走出贫困。

陈小成出门打工的那天,刘香芝陈根生站在门口相送,郭美仙手上抱着小宇,眼神中有一些担忧,有一些不舍,更多的是期待。陈小成给郭美仙下了指令:“你要把家里照顾好。”郭美仙比陈小成小两岁,2009年从邻村嫁过来。

在农村,男尊女卑的观念依然客观存在,加上男人比女人力气大会干活能赚钱,因此,陈小成是一家之主,说话算数,话声响亮。

在一位老乡的带领下,陈小成来到了浙江西部的这个小县。正月初七,当地举办劳务招聘会,陈小成被一家机械厂录用,成了一名操作工,拿的是计件工资,多干就多拿钱。厂里有食堂有宿舍,平常,陈小成很少走出工厂大门,只有在“五一”“十一”这样的假期里,才跟着工友进到县城逛一逛。

这个南方的县城虽然不大,但依山傍水,四季分明,空气新鲜,生活节奏不快也不慢,很适合过过小日子。但那时候的陈小成认为,这里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他像是一只拣食的麻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飞往别的地方了。

机械厂的员工一半是夫妻工,有的还带着孩子,一家人吃住在厂里,开销不大,能攒下钱。老板还特别喜欢这类员工,认为他们流动性小,比较稳定,随时可以叫他们加班赶活儿,就专门给他们安排装有空调的单独的房间居住。

陈小成想到了老家的郭美仙,打算把她叫过来一起干活,省得夫妻俩天各一方,时间久了感情生疏。陈小成找老板说了自己的想法,刚好厂食堂阿姨春节过后不干了,老板满口答应,让郭美仙在食堂烧饭。机械厂不大,只有30来号人吃饭,手脚利索的郭美仙完全可以应付下来。

这年春节返乡,陈小成显得扬眉吐气,他也成为村庄里向别人兜售外面精彩世界的一分子。一些村里人围在左右,他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话,一边接连不断地把自己买的浙江产香烟分给大家品尝。有人舍不得抽,把烟夹在耳朵上。这个边远的小山村,过年时差不多能品尝到全国各个省份产的香烟。

从没有出过远门的刘香芝陈根生老两口,也非常喜欢听儿子谈外面的精彩世界。

其实在浙江,陈小成所谓的精彩世界,也只有机械厂那么大。但这有什么,在这里可以赚到比在老家更多的钱,世界已经足够大了。

2014年农历正月初三,陈小成郭美仙带着3岁的小宇,脚步轻快地踏上了外出的路。

刘香芝陈根生站在门口相送,看着他们慢慢地走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嫁到外村的女儿陈小英让老两口跟他们住在一起,但刘香芝陈根生不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父母跟着女儿女婿一起过日子的?不久,陈小英随丈夫去广州的东莞打工了。

3

对于年过六旬的陈根生和刘香芝来说,除了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已经不需要太大的世界了,每次到集镇上,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也会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慌。

但是,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一成不变的生活,轻易就被搅乱了。

2017年深秋的一个晚上,山村已经颇有些寒意了。忙过秋收,刘香芝和陈根生还没有从疲乏中缓过神来。在田地里苦做苦熬的人,上了年纪后,身上会积存下来一些消退不了的疲乏和病痛。那天,老两口正准备早早睡下时,屋里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这部电话差不多是“专线”,除了儿子和女儿,平时没有别人会打他们电话。

这个电话是陈小成打来的,听上去语气里有无奈和不忍:“爸妈,美仙让你们过来帮忙带孩子。”

夜晚的村庄万籁俱寂,虽然与儿子远隔千山万水,但通过电波跟面对面讲话没啥两样。在电话中,老两口还听到了郭美仙斥责孩子的声音,粗喉大嗓,显得非常不耐烦。

搁下电话,刘香芝和陈根生开始发呆。他们遇上大事,都习惯于先发呆,在发呆中作出决定。其实,他们的决定,基本上不是自己作出的,儿子媳妇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往前走。

一夜无眠。

这一年,刘香芝62岁,陈根生65岁,本以为可以在老家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的,想不到儿子的一个电话,把他们从老家的土地里连根拔起,扔在了1500多公里之外的异乡。他们离开村庄的那天早晨,云雾弥漫,只有几声土狗的吠叫为他们送行。

其实让父母离开家乡,也是陈小成的无奈之举,突然的变故,让他实在无力应对,在这个世界上能帮帮他的,只有年迈的父母了。

那年春节过后,陈小成带着妻儿回到了机械厂,郭美仙一边照看儿子,一边在食堂烧饭,每个月能拿2000元工资。单独的房间也分来了,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乐融融。

2015年12月,郭美仙生下了女儿小灵。

一边打工,一边照顾两个孩子,夫妻俩能对付过来,遇上节假日,他们还兴致勃勃地游玩了当地的几个景区。

几年下来,他们已经攒下了一笔钱,等再过几年,跟许多村里人一起,回乡建造一所楼房。美好的生活,像一幅卷轴画,正向他们徐徐打开。

2017年春天里的一个晚上,干了一天活的陈小成已经睡下,这时老板打来电话,让他去车间里加班,赶制一批产品。一般情况下,员工还是挺喜欢加班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多一份额外的收入,出门在外,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陈小成住的宿舍在3楼,晚上黑灯瞎火的,再加上刚起床,还没有完全清醒,他下楼梯时脚下一滑,人就滚了下去。这一摔,导致左脚粉碎性骨折,而这时候,郭美仙已经怀孕7个月,第三个孩子快要来到这个世界。

当时为了省钱,陈小成去的不是正规医院,导致摔伤的左脚落下了后遗症,走路有点瘸,阴雨天还隐隐作痛。机械厂需要站着干活,陈小成难以胜任,老板不肯给他安排轻松的工作,只出了医疗费,一分钱的赔偿都不支付。

老实胆小的陈小成只有唉声叹气,但郭美仙不愿意吃这个亏,她不骂不哭不吵不闹,天天跪在老板的办公室前,任谁来劝来扶都不起来。老板咬咬牙给了4万元补偿。

机械厂是呆不下去了,此时,郭美仙肚子里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叫小军。

陈小成对妻子说:“我们还是回老家吧。”

郭美仙说:“回去能干什么?”

这年秋天,夫妻俩带着3个孩子坐上了通往县城的公交车。这时,大儿子小宇7岁,女儿小灵3岁,小儿子小军刚出世不久。

来到县城后,他们在老城区租下了两间旧房子,然后开始寻找以后的谋生之道。出租房附近正好有一家小餐馆要转手,郭美仙把它盘了下来,在机械厂食堂干过几年,她觉得自己开小餐馆还是能够胜任的。

县城老城区

经营餐馆需要夫妻俩全力以赴,如果雇厨师雇服务员,就等着喝西北风吧,但这样一来,3个孩子就没人照看了,郭美仙说:“打电话把你爸妈叫来帮忙。”陈小成有些犹豫,说:“他们岁数那么大了……”郭美仙把眼睛一瞪,喊道:“叫你打电话就打电话。”

过去,郭美仙不敢跟陈小成这么说话,可现在不同了,自从陈小成摔伤左脚,干活没有以前利索以后,家庭地位一落千丈,郭美仙反而成了一家之主,说话算数,话声响亮,还动不动发脾气。

就这样,刘香芝陈根生老两口,被一个电话召到了这个南方小县城。

4

那天傍晚,一家人团聚在异乡狭窄的出租房里。吃晚饭时,陈小成给父亲和自己倒了一杯白酒,郭美仙说:“酒就少喝一点,早些睡,明天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哩。”

陈小成微微地缩了一下脖子。刘香芝陈根生也明显感觉到儿子在媳妇面前地位下降。

这种变化也反映在给小餐馆取店名上面,陈小成想把自己的名字嵌进去,叫“小成餐馆”,却被郭美仙一口否决,说店名叫“美仙餐馆”吧,后来想想又把“仙”字换成了“鲜”字,反正两个字读音相同,寓意餐馆里的菜肴鲜美可口,叫起来响亮。“就叫美鲜餐馆。”郭美仙一锤定音。

房租、店租、装修等等,夫妻俩打工几年的积蓄和陈小成摔伤的补偿费已所剩无几,陈小成和郭美仙要加倍努力赚钱,把3个孩子交给父母,每天都早出晚归的。

美鲜餐馆不大,在老城区自建房的一楼,有4个小包厢,通道上摆了两张方桌,供人堂食。由于位置不在街面或者热闹地段,要想把生意做起来,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在他们走的是平民路线,以价低、量足、味美来吸引食客,餐馆还能维持下去。

看管3个孙子,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小宇和小灵,一睁开眼睛就往外跑,小军需要抱在手里,一天下来,刘香芝陈根生老两口腰酸背疼,比在老家种地还累。

刚开始,老两口只把孩子带到家门口一带玩,他们对陌生的环境有莫名的恐惧和紧张感。住了一些日子,对周遭熟悉起来之后,他们才逐渐放松起来。

从他们的出租房往北走上400多米,是县城里的一个街心公园,很多老年人聚集到这里,跳舞、唱歌、打拳、下棋、聊天,打发闲散时光。也有人把孩子带到这里来玩。孩子们的年龄,基本在几个月到七八岁之间,有的是用婴儿车推来的,有的是抱来的,有的则是摇摇晃晃自己走来的。

孩子们在空地上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大人喘着粗气跟在后头,喊道:“慢点,别摔倒了。”有时候,孩子们玩着玩着会打在一起,大人们都护着自己的小孩,操着不同的方言相互论理,甚至对骂,场面失控时还会撕扯起来。

有一次,小宇在嬉闹中不小心把一个小孩的牙齿碰掉了一颗,小孩号啕大哭起来。其实这是一颗虫蛀的乳牙,如果不碰也会自己掉下来。这可把陈根生刘香芝老两口吓坏了,一迭声地跟孩子的妈妈赔不是。对方拉着一张长脸,一边打电话叫人,一边说:“这事你们得负责。”

这可把老两口吓坏了,突然,刘香芝跪在了那位女人的面前,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跟对方说:“你原谅我孩子吧,我给你赔罪。”

刘香芝这一跪,跟郭美仙当初的一跪,如出一辙。这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保护自己的方式吧?

这架势把对方也搞蒙了。

而此时,那个小孩不哭了,又跟小宇玩在了一起。

老两口对白天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宁愿自己受委屈,咬咬牙吞下去,也不想给家人惹麻烦。刘香芝心里清楚,要是儿媳妇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对他们一顿斥喝。自从儿子怕媳妇以后,跟传染病一样,他们也跟着怕。

郭美仙脾气越来越坏,进菜时被少了斤两、一单生意被同行抢去、租金涨价等等,都会让她发火。这火她不敢冲别人发,就冲陈小成发。作为父母,老两口觉得骂儿子就跟骂自己一样。

其实刘香芝知道,餐馆现在全靠郭美仙撑着,她要采购、掌勺、结账等等,压力大,脾气自然会坏,应该多体谅体谅她。

美仙餐馆

5

一段时间辛苦经营下来,美鲜餐馆的生意慢慢地有了起色,除了来餐馆吃饭,越来越多的顾客要求送餐上门。这样一来,仅靠陈小成一人根本送不过来了。好在这时候,小宇已经上了小学,小灵进了幼儿园,刘香芝一个人照顾小军能够应付下来的,郭美仙决定,让陈根生来餐馆,负责给就近的客户送餐。

这给陈根生出了难题,人生地不熟,加上又不会骑电瓶车,送餐时靠的是两条腿。走惯了山路的陈根生,提着沉重的餐盒游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上,总是摸不清东西南北,于是经常送错地方,郭美仙嘴上没说公公什么,但脸色很难看。

遇到这种情形,老两口心里不是滋味,其实他们也想把事情做好的,于是在孙子孙女睡下后,就像两根孤木似地坐在出租房门口发呆,老城区房屋密集,一些窗口,灯光闪亮,隐约传出家常的声音,世俗而又温暖。

老城区的弄堂

2018年,这个县刚好和他们老家的县建立东西部协作关系,有几十位老乡被引入到这里的企业务工,不知道是怎么打听来美鲜餐馆是他们同乡开的,休息时经常来照顾生意。刘香芝陈根生喜欢跟他们聊天,绕来绕去,还有共同的熟人,大家的眼角都有些潮湿。结账时,郭美仙也尽量给老乡们打折。

可不到一年时间,老乡就走了一半,有的是到别的地方谋生了,有的是回老家了,刘香芝和陈根生颇为失落,郭美仙则嘀咕道:“这么好的地方,怎么就呆不住呢?”

新冠疫情对美鲜餐馆的生意不仅毫无影响,反而更好了,比如有些人居家隔离,自己又懒得烧饭做菜,于是外卖送餐这一块业务大增,根本就忙不过来,郭美仙专门招来一位小伙子负责这块业务。这样,陈根生就不用跑外面了,在店里帮帮手,轻松了不少。

生意好了,赚钱了,郭美仙平和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发脾气给脸色了,有时候还会炒上两个菜,让陈根生陈小成父子俩喝上几杯酒。

2020年11月中旬的一天,忙过中午后,餐馆有了短暂的清闲,陈根生和以往一样,回出租房休息一会,然后再去餐馆帮忙。

下午3点钟过后,餐馆要开始准备晚餐了,陈根生还没有过来。出租房和餐馆离得近,陈小成就回去叫。陈根生躺在床上,陈小成连叫了几声他都没反应,用手去推,还是没有动静,觉得事情不好,连忙叫来一辆车把陈根生送进医院。医生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没能把人留下来。

第二天,陈根生被送到殡仪馆火化了。又隔了一天,由陈小成抱着那个装着老人的骨灰盒,送回老家下葬。

离开老家3年的陈根生,以这种方式回去了。

本来,刘香芝是一定要送陈根生入土为安的,但陈小成和郭美仙怕她伤心过度,又叠加旅途的劳苦,可能会出意外,于是拦住了她。何况正是疫情防控期间,红白喜事都必须缓办简办。

7天后的傍晚,陈小成返回了,当他说起把父亲葬在哪个位置,又有哪些村里人来送葬时,刘香芝泪水流个不停。风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晃动从屋梁吊下来的那盏电灯,投射在墙壁上的人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6

少了一个人,出租房里也不见得宽敞出多少。

他们的出租房38平方米左右,一里一外两间房,外间铺了两张床,一张床睡着刘香芝和小灵,一张床睡小宇,陈根生在世时跟小宇睡一床。里间住张小成郭美仙和小军,桌椅餐具衣服等物件凌乱地堆放着,房间特别的逼仄,仿佛喘气都不顺。

出租屋

那天已是半夜,刘香芝醒了过来,她隐约听见里间郭美仙和陈小成在轻声说话,她说孩子们都快长大了,这个小小的出租房已经住不下了,开餐馆赚的钱她都攒着,再攒几年,干脆买一套房,把家安在这里……

找点事情做做的念头是那一刻闪进刘香芝脑子里的,她想赚点小钱,帮儿子儿媳妇实现买房的梦想。于是,刘香芝应聘去当保洁员。

作出这个决定,刘香芝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不敢想象,自己的变化会如此之大。

于是,县城文峰东路上多了一位带着扫把和畚斗东张西望的老妇人。

连续两年春节,一家人都没有回老家,一个方面原因是疫情,另一个方面是一家人来来去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餐馆的生意也不能耽搁太久,弄不好会跑走很多老客户,现在做生意不容易。

今年春节,一家人本来打算回老家的,所以刚进腊月,刘香芝就开始收拾东西。对于回老家,她是最热切的,特别想去老伴的坟头去看看,给烧上点香纸,老头子一个人躺在地下不知有多孤单。但是,就在动身前,孙子孙女都病了,症状比较重,路上肯定吃不消,回老家过春节只能等来年了。刘香芝郁郁寡欢,又经常坐着发呆。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郭美仙主动要求掌勺。往年,年夜饭都是陈小成烧的,郭美仙总说:“你随便弄几个菜就可以了,我忙了一年,就想好好睡上几天,不想烧菜。”

郭美仙确实是烧菜的好手,红烧鸡块、清蒸鲫鱼、炒三鲜、红焖羊肉、酸菜白肉、排骨玉米、尖椒干豆腐、铁锅炖鱼、芋艿饺子……那张小方桌挤挤挨挨的,惹得孩子们大呼小叫。

一家人正要吃,郭美仙又取出一套碗筷摆上,还满满斟上一杯酒:“爸,一起过年,一起来吃。”

刘香芝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怕被郭美仙看见,难为情,马上扭过头去偷偷地用手背擦拭。

郭美仙往刘香芝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妈,你多吃点。”

到底还是没忍住,刘香芝“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郭美仙和陈小成也哭了。

孩子们被搞得莫名其妙的,立即围上来问:“奶奶,你怎么哭了?”

陪伴了这些年,孙子孙女跟刘香芝特别亲。

春节过后,只要稍有空闲,郭美仙和陈小成就往房产中介公司跑,刘香芝经常听他们谈论地段、房价、公摊面积什么的。他们决心已定,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在这个小县城扎根。

每天下午5点钟,刘香芝先去幼儿园接小军,然后牵着他的小手走过县城的钟楼下,跨过一个十字路口,去文峰小学接小军和小灵放学。

钟楼

三兄妹并排走在前面,相互说话打闹着,他们已经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不时和遇到的同学打招呼、嬉闹。已慢慢移到西边的太阳,将孙子孙女柔软的头发染成耀眼的金色,在轻缓的风中飘扬。走在他们后面的刘香芝很享受这样的时候,一天的辛劳瞬间消失。

有时候孩子们会回过头催促:“奶奶,你走快一点嘛。”

刘香芝宁愿走得慢一些,时间也慢一些,再慢一些。

题图 | 图片来自《小偷家族》

配图 | 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文/老歌,本文系“人间故事铺”独家首发,享有独家版权授权,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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