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菜园里有棵香椿树
文 / 喻海波(山东)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由南向北潺潺流来,两岸长满了红柳,东边的河堤下有片菜园子,菜园里北头有两间低矮的土坯屋,靠东墙有棵香椿树,上面的叶子稀稀拉拉,一个瘦弱的老头儿走出屋仰脸望望太阳,沙哑着嗓子喊:“六儿——吃饭喽——”菜地里站起个光膀子的青皮后生,新剃的光头上满是汗道儿,他四下里望望,冲河堤上喊:“喜子——吃饭喽——”河堤的柳棵子里钻出一个小男孩,小家伙只穿了个裤头,手里抓只三道筋蛤蟆向这边跑来,他身后还跟着只狮子狗,菜地里嗖地窜出只野兔,孩子尖叫起来,狮子狗追了上去,菜地里一溜哗啦,狗和兔子都不见了……
这个画面像是刻在了我的记忆里,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却在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这段往事在我心里一直像个谜,每当想起来又觉着似乎是做的一个梦。我几度拿起笔想把它写下来,又觉着这牵扯到一些不便让外人知道的隐私,可不写出来又时常折磨着我,好在与此事有关的人都已作古,六子舅舅下了关外至今音信皆无,还是写下来吧,写下来我也算是解脱了……
那年我刚上小学,放暑假了,我闹着要去姥姥家住几天,姥姥家就住在县城东北三十多里一个不大的村子里,爸爸骑上车子驮着我去了,狮子狗花花跟在车子后面一溜小跑。
姥姥见到我总是高兴地什么似的,搂着我胖啦瘦啦长没长高从头到脚好一番打量,接着就忙着做好饭让我吃,让姥爷快去菜园子割把韭菜抅把香椿芽。
姥爷背上筐拿把镰刀向外走,我和花花跟在他后头。村西河堤下面偌大一片菜园,菜园里种着韭菜茄子豆角啥的,地中央有两间低矮的土坯屋,屋前有口井,井上有架铁链子脚踏水车,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正骑着踏水,铁链子咯吱咯吱地响,水哗哗地顺着垄沟流走。靠东墙有棵香椿树,碗口粗,不太高,枝残叶稀,显然是常被人抅过。
“五哥,忙着哪?”姥爷嘿嘿着凑过去。
“嗯。咋,家里来客了?”老头儿头没抬,眼皮没挑,专心地踏着水车,他的头发灰白,没有胡子,脸蜡黄精瘦,病恹恹的样子。
“这不小喜和他爸来了,俺去割把韭菜,再抅把香椿芽……”姥爷嘿嘿着,“小喜,这是你五姥爷。”姥爷指着让我喊,我就怯怯地喊了。
老头儿抬起了头,盯住我,眯着的两只小眼倏地一亮,下了水车向我走过来,他的背已驼,腿有些蹒跚,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孩儿,几岁了?”他嗓子有些沙哑。
汪——汪——花花见老头儿摸我上前解救。
“呵,这是你的狮子狗?纯种,比我死的那只还纯哩!”他蹲下逗起了花花,“还是只母的……”
“它怀崽了。”我告诉他。
他慌慌着跑进屋抓来一只熟鸭蛋剥开了丢给花花,花花叼嘴里就向他摇起了尾巴。
“小喜,俺用黄雀跟你……嘿嘿,你不会跟俺换的。”他合撒着两手,把门头上挂着的一只鸟笼子摘下来又挂上,抓耳挠腮,转着圈四下里寻摸。
“等它下了崽送你一只吧。”见他那样我忙说。
“好、好!”他两手一拍,“可别忘了俺!”他又走到我跟前,“孩儿,待会儿让你六子舅舅带你去粘知了摸鱼,嘿嘿……”他又蹲下捋花花的毛,花花甩着尾巴和他成了朋友。
姥爷割了韭菜掐了豆角摘了茄子,这是生产队的菜园,菜长成了随时分给各户,但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谁家来了亲戚可以到菜园摘够招待一顿饭的菜,摘多了不行。姥爷抄起墙根的一根竹竿抅香椿芽,其实早过了嫩芽的季节,可乡下人不管这个,只要一长出芽来就掰走。
“大奎,手轻点,别伤了大枝子!”五姥爷冲姥爷吼一嗓子。姥爷嘿嘿地嗯着。
姥爷走哩,五姥爷说:“大奎,让孩子在我这儿玩吧,俺爷俩投缘哩,嘿嘿。”刚才五姥爷说了,让我跟六子舅舅去粘知了摸鱼,我就赖着不想走了。姥爷嘱咐了我几句就背着筐走了。姥爷是那种三榔头砸不出个响屁的人,唯唯诺诺的样,常挨姥姥的骂。
我随五姥爷进了屋,两铺小炕,一个灶膛,几只破凳子,一张吃饭的桌子,桌子腿用铁丝镳着,别的没啥东西。我坐在一只凳子上,五姥爷塞我手里两个咸鸭蛋,我剥开吃了。正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光脊梁的小伙子,细瘦,不很高,光头湿淋淋的像刚洗过澡,也是两只小眯缝眼,满精神。
“六子,这是你环姐的娃,去带他玩吧。你六子舅舅二十大几的人了还孩子气,铁仿老子!俺当年……嘿嘿……”
六子冲我眨眨眼扮个鬼脸,去干粮筐摸出块凉饼子,“那俩咸鸭蛋呢?”我赶忙用脚踩地上的蛋皮,六子瞅地上一眼嘻嘻一笑,“小鬼头!”五姥爷坐在灶坑里抽烟,嘿嘿地笑。
六子从一个布袋里抓了把麦粒装裤袋里,又丢进嘴里一些嚼起来,他扛起墙根立的那根竹竿领着我向河边走去。
小河的堤岸上尽是些半人多高的红柳棵子,蝉叫得扎耳门子,六子掰了些条子编了两个柳条帽,我们顶在头上遮太阳,也有一定的隐蔽性,蝉警觉着呢,看见人走近就会飞走,我们互相看看嘿嘿笑几声,他又把一根细柳条拴在了竹竿顶上,吐出嚼好的面筋弄柳条尖上,举着竹竿开始寻找目标,我把背心脱下来包粘住的知了,没大会儿,就有一大团在我背心里哀鸣了。
回到小屋,只见五姥爷躺在里间的炕上困觉,呼噜声像滚来滚去的闷雷一阵紧一阵缓,轰得耳门子赛过河坡上的蝉鸣。六子从椿树下捡了些干树枝子,椿树枝极脆,稍不留意就会折的,天热,半晌就干。六子从房后厕所的墙上抓下两块青砖,在树荫下支了个角形,用把干草把树枝子燃着了,他端来一口小铁锅放在火上,小锅里一洼油。
油一冒烟,六子就让我把背心里的知了全抖进了锅里,哧啦——一股子香味,知了们哀叫了几声身子肿胀起来,六子又撒上面一撮盐,我禁不住把到嘴边的口水咽了又咽。
还没等六子把小铁锅端下来我就下手抓了一个,烫的手一哆嗦,忙丢进嘴里,舌头被烫的嗤嗤啦啦的,我呲牙咧嘴,六子看着我哈哈大笑。吃了几个,我忽地想起了什么向屋里跑去,“五姥爷、五姥爷,吃知了啦,可好吃了,你再不去吃,快被俺俩吃完了!”“呼噜——呼噜——”“快起来啦!”“呼噜——呼噜——”“我们真吃完啦!”“呼噜——呼噜——”“哈哈哈……”六子倚着门笑,“你喊破嗓子也白搭,打劈雷下大雨都惊不醒的。”
我又跑到椿树下吃了起来,六子见我的贪吃相,他吃了没几个。
五姥爷睡醒觉已是下半晌了,天开始凉快些了,我们三个在菜地里逮虫子,我拿着个空农药瓶,他们谁逮着了喊我,我就跑过去,瞧着瓶子里大小不一样子各异的虫子我兴奋异常,喋喋不休地告诉他们,这个咬那个哩,这个骑那个的马哩,逗得两个人哈哈地。
天开始黑了,六子舅舅和五姥爷都不让我回姥姥家,五姥爷从他炕头的小瓦罐里抓出几个鸭蛋放锅里。五姥爷喂了七八只鸭子。
锅台上点着了一盏小油灯,我们围着锅台喝绿豆饭,正这时小姨喊我来了。那时候小姨二十出头,长得白白胖胖的,模样仿我姥姥,扑闪着双大眼,一笑满俊呢,我就挺爱看她笑。五姥爷说:“凤,你回吧,今儿让小喜在这儿睡。”“五伯,您不嫌他烦哪?”小姨咯咯地笑着。“嘿嘿,小喜招俺待见哩……”
“喜子,你可安生些,可别让你六子舅舅打了屁股!”她说完冲六子挤挤眼扭身向回走,六子忽地站起来,“俺送送你。”放下碗也出去了,好半天才回来,这时候五姥爷已刷好锅碗了。
天还是挺热,且有不少蚊子,我们在椿树下凉快了好一阵子才回屋里睡。五姥爷睡里间,我和六子睡外间,五姥爷一沾枕头又呼声如雷,我却因换了个新地方老也睡不着,后来六子见我老是说话不睡着就念诵起来:“憋憋憋兀子,谁要吵吵成兔子……”我忙闭住嘴,但片时的工夫就噗地笑出声来,六子却不吱声,见我不停地笑,他就又念诵起那咒语,我就又憋住,终又咯咯地笑起来,用脚蹬他也不动,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早上我还没醒就被六子揪着耳朵揪了起来,“羞不羞!羞不羞!”六子手指头羞着我的脸,我噫儿吧唧地睁开了眼,“干什么呀,干……”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觉着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一大片,我……尿炕了?不会吧……
“六子,别闹了!”五姥爷呵斥六子。
“他尿炕!瞧尿的这一大片,他走了别人不得笑话我?再说了,臭烘烘的找谁拆洗……”
“我……我没尿!”我在家时也没尿过呀?这才想起来,在家时,夜里妈总是喊我尿尿的。
“呵,还嘴硬?那你说说腚底下这片湿是怎么弄的?”六子松了手,冲着我撇着嘴伴着怪相。
我红着脸有些恼羞成怒了,“我没尿就是没尿,是你尿了……流过来的!”
五姥爷哈哈笑着过来了,掀开被单给我往身上套背心,我还在分辨:“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香椿树上扯了根绳子,另一头系在窗棂上,把湿铺底搭上了,脏兮兮的粗布条纹铺底上又添了片“大地图”。
第二天我又没回姥姥家,在菜园子里玩了一大天,跑的实在乏了,没等六子念那咒语我就进入梦乡,可我经着心里,可不能再尿炕……睡着睡着我觉着憋的慌了,睁开眼时腚底下湿了一小片,急忙跳下炕,蹲在尿盆上来了一大泡。门外皎洁的月光照的屋里挺亮,因天热屋门敞着呢,我发现六子没睡在炕上,我喊了几声也没人应,他去哪儿了?我想去门外瞅瞅没敢。起初我以为他去外边拉屎去了,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就没睡踏实。里间屋传来一阵阵五姥爷的呼噜声,像是催眠曲,我晕晕乎乎地合上了眼。
小姨又叫我来了,我到姥姥家打了个转又回到了菜园子。六子带我下河洗澡摸鱼抓泥鳅……
晚上,五姥爷的呼噜又响了起来,我躺下也装着打起了呼噜,我想看看六子还会不会出去,他昨天夜里到底去干什么了?去拉屎可用不了那半天,他啥时候回来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没大会儿,那头有了动静,我把眼睁开一条缝,只见六子穿好衣服下了炕,去拉屎也不用穿衣服呀,他这是去干啥?怎么不带上我?六子瞅我一眼走了出去,我一骨碌跳下炕,穿上小凉鞋,光着腚追了出去,只见六子匆匆地向小河边走,我悄悄地随在他身后,好在他没有回头。天黑乎乎的,农历的十七十八下半夜才有月亮呢。
六子站在河堤上向南望,我蹲在离他不远的一丛柳棵子后,过了一会儿,只见南边跑来一个人,一说话我听出来了是小姨,小姨来干什么?两个人蹲在一个土坡上叽叽喳喳说起了话,我慢慢爬着向他们靠近,到跟前了,我吃惊地瞪大了眼,只见两个人正搂在一起亲嘴哩。
“呱、呱、呱。”我学了几声蛤蟆叫。
两个人忘乎所以没听见一般。
我抓起一把干土轻轻在他们上方一扬。
他们的嘴分开了,仍抱在一起,两个人仰着头向天上看,“没风呀,哪儿刮过来的土?”小姨说,两个人没发现情况,嘴又嘬到了一起。
我又扬起一大把土。
两个人腾地站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是有人恶作剧了。他们四下里寻起来,也不说话,小姨竟然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手电筒照起来,我被发现了。两个人一人揪住了我一只耳朵,我夸张似的大声哎哟着。
“你怎么跟来的?”六子问。
“你还有脸问,一躺下你就念那咒语,原来是想让我早睡着,你好来约会呀!弄得我尿了炕……还不是都怨你!”我噘起了嘴。
两个人松开了手,哈哈地笑了起来。
“小鬼头,你是怎么发现他的阴谋的?他刚才还跟我吹呢,说怎么把你哄睡着,白天怎么怎么让你玩的乏了,躺下就睁不开眼了……”小姨撇着嘴。六子挠着头皮嘿嘿。
“哼,原来你带着我玩是这目的呀,看我不告诉五姥爷!”我气哼哼地噘着嘴。
“喜子,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你五姥爷!嘿嘿……明天我再带你去粘知了,全让你吃了!”六子拉住我一只手一副讨好的样子。
“你还想让我跑乏,晚上一躺下就睡着?”
小姨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哼,还笑,有你哭的时候!我明儿就告诉姥姥……”
“喜子,忘了姨平时是咋待你的了吗?赶明儿姨再给你做双新鞋!”小姨拉住了我另只手,也是一副讨好的样子。
一时间我得意洋洋,浑身轻飘飘的。“不行,你们亲的那个热乎,让我白来?也得让我亲亲……”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难为他们了,就想到了他们刚才的样子。
“小鬼头,你人小心大了?”小姨惊讶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想找揍?”六子瞪起了眼 。
两个人几乎同时松开了我的手。
“看谁找揍哩,晚上不睡觉跑这里来……”我扭头向回走。
两个人追了过来,又一人扯住我一只手,几乎同时,两张嘴亲在了我的两个脸蛋子上,还咂的挺响。我顿时乐了,“这还差不多!”两个人互相看看哈哈地笑了起来。
“喜子,别告诉外人,记住了么?”两个人又几乎同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问道。
“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外人!”我信誓旦旦地说,还拍着小胸脯。
两个人把我送到小屋门前,让我去睡觉,六子说要去送小姨。我只想说也去送送小姨,真有些困了,就进了屋躺下了。五姥爷还在打着呼噜。
第二天早饭后,五姥爷去赶集,我和花花也跟着去了,乡镇就离他们村三里多地,斜着一条小土道,我们跑着没大会儿就到了,集市上人还挺多,每到这天,生产队就放半天假,人们赶着猪牵着羊,有的小车上拉着大半袋粮食,都去周转着家里的必需品。那时候,私人是不许做买卖的,只限于买卖这些自家的东西。我随着五姥爷转了大半天,他只买了几片烟叶,眼看晌午歪了,饿的我肚子里咕咕的叫,天也挺热,人人满脑门子的汗,五姥爷汗衫的后背都溻透了,尽管他敞着怀,露着古铜色的胸脯。我一直光着脊梁,只穿了个小裤头。来到十字路口,他给我五分钱买了只冰棍,三角钱买了三个羊肉大包子,我一手拿着冰棍吃着,一手托着包子,我们向回走。
“五姥爷,你吃?”我把冰棍递给五姥爷,五姥爷笑着摇头,“俺嘴里剩的牙不多了,再冰掉两个俺就没法吃饭了。”他嘿嘿地笑着。我吃完了冰棍吃包子,把包子递给五姥爷,他还是嘿嘿着摇头,说他还不饿。我就都吃了,剩了个包子角丢给了甩着尾巴跑前跑后的花花。我用手背抹着嘴巴上的油,五姥爷待我也太好了,我得把那个秘密告诉他,若是不告诉他,我不就成了喂不听话的白眼狼了?我就把夜里的事说了。五姥爷刚才还嘿嘿地笑,不知为啥,他的脸阴了下来,他站下了,呆呆地看着我,他蜡黄的脸渐渐变成了土褐色,我吓坏了,不知他怎么了,喊他也不应,我不知自己做错了啥事。
“你就看见他俩亲了嘴,没干别的?”五姥爷呆痴痴地问。我连连点头。“走吧。”他轻声说。
回到菜园,六子正烧火做饭,五姥爷进门就嗷一嗓子:“六子,昨晚上你去干啥了?”
“我……我没干啥呀……”六子瞥我一眼,我心虚地低下了头。
五姥爷气哼哼地,六子咬着牙瞪我一眼走了出去,两个人都没吃饭。
六子一大天不正经答理我,我心里就有些后悔了,说好了不告诉五姥爷的,我咋就没管住自己的嘴呢?我哪知道五姥爷不让他俩搞对象呀?小姨长那么好看,给六子当媳妇不挺好么,五姥爷看不上?我大惑不解。
晚上,为了让六子早去,我躺下就装着睡着了,呆了没大会儿,六子果然又穿上衣服起来了,他推了推我,我哼哼两声朝里翻了个身,六子走了出去。我不想再跟去了,我知道他们都会生我的气。
正这时,我听到五姥爷的呼噜声停了,五姥爷也起来了,他点着了一锅烟,披上衣服趿上鞋走了出去,他这是去寻他们把?他去了可没好事。我也起来了,我看见五姥爷抄起了墙上立着的那根大竹竿,他向河堤的方向走去。我悄悄跟在了后面,凉鞋也没顾上穿,小脚丫不时被膈的痛一下,我咧咧嘴不敢出声。
五姥爷走的挺急,他的步子不再蹒跚。
六子和小姨正在那土坡上搂着呢,五姥爷大喝一声扑了过去,竹竿轮了起来,那两个人妈呀一声,扯着手向南跑了,五姥爷追了下去……
我跑回了屋里,躺在炕上简直恨死了自己,我要不说出来能有这事?五姥爷没大会儿就回来了,呼呼地喘着粗气,他肯定没追上那两个人。五姥爷回里屋躺下了,却没听到他的呼噜声。
六子夜里没回来,第二天一大天也没回来,他去了哪儿?他不会和小姨私奔了吧?
五姥爷一整天皱着眉阴着脸唉声叹气,我有意逗他也不笑。我惦记着六子,尽管没啥乐趣了也没回姥姥家。
掌灯的时候六子回来了,他倚着门低着头,五姥爷蹲在灶坑里抽闷烟。
“进来吧。”五姥爷撇六子一眼,六子就溜到炕边坐下了。
“六子,这事不怪你,怪俺当年作的孽哟!”
“爹,凤是个好姑娘……”
“爹知道,可你不能跟她好,跟谁好也不能跟她!”
“爹,为啥?你说为啥?”六子急得红胀着脸走到五姥爷跟前。
“不能就是不能!问这么多干啥?”五姥爷冲六子吼起来,嗓子嘶哑的挺厉害,烟锅子在锅台上磕的啪啪响,火星子四溅。
“俺想知道为啥?”六子带着哭腔也冲五姥爷吼起来。
我缩在炕边惊恐地看着他们。
“为啥?你小狗日的非要知道为啥,因为、因为她是你亲妹子!”
“亲……妹子?”六子瞪大眼呆在了那里。
“唉,不告诉你也不行了!你大奎婶年轻的时候本是和俺好,可谁叫咱穷哩,正赶上那年咱这里闹蝗虫,像刮黄风,呼啦——铺天盖地来了,一片地,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茬茬了,垄沟里的虫子收收就能收一布袋。可把人坑苦喽!饿的草根树皮生生往嘴里塞呀!你大奎婶她爹娘为保住两个小儿子不被饿死,也是没别的办法了,许两斗谷把闺女嫁出去,嘿嘿,狗日的两斗谷就换个大活人呀!可咱连半升也没,你奶饿得身子胀成发面团了,大奎家日子滋润些,他老子在县城杂货铺里打杂,他们早看上你大奎婶长的好了,就把她娶了去。真是老天有眼哪!哪承想他大奎……嘻嘻,狗日的草鸡一个,你婶就闹离,吓得大奎跪在炕边好话说了比两斗谷还多,你婶看也离不了,就讲定和俺好他不能管,大奎一口应下。后来就有了你环姐,有了你和凤,你和凤是双生,你奎婶是你亲娘呀!她总觉着这辈子亏欠了俺,就把你给了俺,俺对外只说是在村头捡的你,老子行五,随口就叫你六子……”
六子傻在了那里。
当时我懵懵懂懂的也没明白他们说了些啥,后来这印象常在我脑子里出现,有时就想:说不准五姥爷真是我的亲姥爷哩。再后来五姥爷死了,我对他的印象渐渐也模糊了。
那天夜里六子没再出去,他哭的眼肿成了核桃。
几天后爸就接我来了。
放年假的时候,我嚷着给五姥爷送小狗,花花下了三只可爱的小狗,我准备送两只,一只给五姥爷,另一只给六子舅舅。当我一进姥姥家,姥姥就流着眼泪告诉我,五姥爷在两个月前病死了,他得了肝腹水。六子舅舅下了东北。
我抱着两只小狗向菜园子跑去,偌大的菜园子一派荒凉,据说队里再也找不到看菜园子的人,没谁愿意常住在地里不回家。小屋里土炕塌了,满地羊粪蛋,还有人屎,我哇一声哭了起来……望一眼那棵香椿树,光秃秃的枝头满是折断的痕迹,竟断了好几根大枝子,我发起了呆。我泪眼模糊,似乎又看到了树下支着一口小铁锅,里面的知了在油里扑啦,屋里传出五姥爷的呼噜声……
那一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勤,一场接一场的,也挺大,常常漫过小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小姨出嫁了。我也去送小姨了,正好路过那片菜园子,我看见不远处的那两间小土屋被雪压塌了,小姨坐在一辆牛车上,她直着身子呆呆地向那里望,她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