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终朝》作者:闲雨

冰悦谈小说 2024-03-19 06:52:34

《不终朝》

作者:闲雨

简介:

沈荨与谢瑾是一对宿敌冤家,势同水火,世人皆知。

年少成名,征战十载,终究逃不过沦为棋子。

一纸赐婚,联姻夺权,任其左右。

经年往事,迷雾重重,阴谋阳谋,何时是尽头。

内忧外患,悲欢离合,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

“谢将军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松,我……心仪已久。”

“阿荨,你是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精彩节选:

金乌西沉,霞铺天边。

沈荨在官驿中换了一匹马,这才堪堪赶在戌时之前到了上京城外。

再过二刻城门便将关闭,她呼出一口气,翻身下马。

连日阴雨,尽管午间云散雨住,但露了一下午的太阳并没有把泥泞的道路蒸干,因此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沈荨形容颇为狼狈,一身铠甲上污泥点点,就连腮上都溅了两滴泥水。

守门的官兵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沈将军,请。”

沈荨微笑点头,一手提了偃月长刀,一手牵了马缰,进了高大巍峨的城门。

过了城门,熙攘街市在望。此时正值傍晚,街道上车水马龙,主街两边的酒楼食肆正是上客时分,而旁边的一些杂货铺子却忙着关门打烊,一片繁华尘世的烟火之气。

沈荨顾不得多看,正准备重新上马,前头街道的拐角处忽然驶出一辆六轮华盖马车,一人骑着马与马车齐头并行,正疾疾往城门方向而来。

马是银鞍灰马,马上之人身姿挺拔秀颀,穿了一身藏蓝色素缎长衫,玉冠束发,寻常不过的文人装扮,周身却挟带着一股凛冽肃杀之气,极为夺人眼目。

沈荨远远看见,便改变了主意,只牵了马避在街边暗处,拿颈上的布巾蒙了一半脸,头压得很低。

马车很快从她身前驶过,灰马却仰颈发出一声长嘶,前蹄扬空虚踏两步,停了下来。

马上的青年勒紧缰绳,微微俯身,朝避在阴影里的她抱拳行礼:“沈将军。”

这都认出来了?沈荨只得拉下布巾,跨前两步,抬头回礼:“谢将军。”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青年面庞朗若清月,长眉微挑,神情冷漠,鸦睫下一双秋水湛湛的眸子。闹市之中,夕阳之下,一身蓝衣的青年似蟾宫秋镜一般,纤尘不染。

“前日听闻圣上急召沈将军回京,不想今日便碰见了,沈将军来得好快。”青年直起身子,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玩绕着马鞭,墨冰寒镜似的双眸掠过她面颊上的两点污泥,停留一瞬,转了开去。

沈荨注意到他的目光,举袖在脸上轻轻一抹。她赶着进宫,此时不想与他多说,只笑道:“谢将军这是要出城?再晚城门可就要关了。”

谢瑾微微点头,正欲打马离开,前头的马车却停住了,车厢中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语声:“可是沈大将军?”

沈荨只好丢了马缰,前行几步,隔着马车窗帘行礼笑道:“沈荨见过谢侯爷。”

帘子被掀起,须发尽白、精神矍铄的威远侯谢戟探出头来,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你,老夫还赶着出城,就不与你多说了,明儿西京校场北境军将领选拔,你若得空,一定来指点指点那帮小子。”

沈荨躬身,干脆应道:“一定。”

“好好好!”谢戟笑声朗朗,瞥了一眼马背上面无表情的儿子谢瑾,呵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见到沈将军,怎么不下马?”

谢瑾长年驻守北境,三年前便顶替父亲统领了八万北境军,但直到一年前才得封三品怀化大将军,比统领十万西境军的从二品抚国大将军沈荨低了半个品级。

谢瑾眉峰一凝,正欲下马,沈荨已阻道:“侯爷说笑了,咱们哪用得着讲究这些虚礼?天色不早了,您老再不出城可就晚了。”

“也对,”谢戟抚着颏下须髯,目中精芒一闪,“沈将军也赶着进宫面圣吧,我们也不耽搁你了。云隐,还不快走?”

谢瑾闻言,朝沈荨略一拱手,甩一下马鞭策马离去。

沈荨目送谢家父子走远,这才跃上马背,往皇城方向一路疾行而去,赶在宫门关闭前进了西华门。

沈荨从沈太后的坤宁宫出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内侍引着她,仍是从西华门出了宫。

回到沈府时,她的两名亲卫姜铭和朱沉也从驿馆赶了过来。沈荨略略交代了两句,先去正院给祖父祖母请了安,这才带着朱沉进了自家的景华院。

朱沉十三岁便跟了她,行事稳妥慎重,两人情同姐妹,几乎形影不离。每次回上京,她便歇在沈荨的院子里。

卸了铠甲,梳洗后躺上床,沈荨却又没了睡意。

连着几日昼夜不停地赶路,昨夜又在姑母沈太后的寝殿内说了一宿的事,身体已疲惫至极,精神却很亢奋。只是这种亢奋并不是欢欣鼓舞的亢奋,而是对即将发生之事的愤怒、不甘,以及忐忑和担忧,其中还有着隐隐的慌乱。

似乎是要给接连的秋雨来个下马威,今日的阳光格外炽烈,大清早便明晃晃的,即使隔着厚厚的窗帘和床帷,也晃得人头昏眼花。

沈荨揉了揉抽疼的太阳穴,翻身坐起来。

长期的戍边戎马生涯,让她早就习惯了自己打理一切,不需要贴身丫鬟的服侍,因此景华院里的下人很少,只有两个婆子和几名洒扫的小丫头。此刻院子里静悄悄的,朱沉那边也毫无动静,只能听到屋外梧桐树上断断续续的鸟鸣声。

沈荨随意将长发绾了个髻,披了外衫去书房写信。

满满一篇蝇头小楷,她一笔一画皆用了十足力道,浓黑墨汁自软毫笔尖透过纸背,把下层的熟宣也浸得星星点点。写完信出神片刻,这才唤了朱沉进来,嘱咐她即刻派人将信送往西境,自己回了卧室,从箱笼中把一套明光铠捧出来。

这套被她视若珍宝的银白色明光铠,是当年由父亲亲自为她打造的,由于使用了上好的皮革与白铜,防护性极高却又极轻便。

心烦意乱之下,她双手有些不听使唤,往常只消半刻钟便能穿戴好的铠甲,这次却多用了将近一倍的时间。

好在明光铠穿戴完毕,她的心也静了下来。

出了沈府,沈荨领着亲卫姜铭上了马,往西京校场飞驰而去。

谢家统领的北境军,在上一次与北境樊国的战争中折损了一万多人。半年前趁着局势平稳,谢瑾回了上京,领着新招募的一万多士兵在西京校场周围扎了营,一日不停地勤勉操练,预计在两月后将这一万余名新兵带去北境。

今日,这批新编军队的中层将领要选拔考核,沈荨既然答应了谢戟,自然要应约,何况,她对谢瑾这半年来训练出的成果也颇为好奇,这次的邀请可以说正中下怀。

作为大宣王朝最年轻、地位和成就最高,也最耀眼的两名武将——沈荨与谢瑾,相互都在暗地里较着劲儿。

大抵是一山不能容二虎,两人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当然,沈家与谢家历来也有这种传统,表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却少不了各种明枪暗箭、你争我夺的往来。

尤其是二十年前沈氏入主中宫,沈家地位水涨船高,沈荨之父沈焕拿到十万西境军的兵权后,两家明里暗里的争斗更是愈演愈烈。

沈荨到西京校场时,已过午时。她进校场下了马,一眼便看见了端坐在校场东台上的谢瑾。

毒辣的秋阳下,谢瑾一身戎装,本是银色的柳叶甲泛着烁烁金光。他未戴头盔,乌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赏心悦目的面容一览无余,只是尸山血海修罗场中杀出来的人,只一个抿唇、一个蹙眉,凌厉的杀气便笼上俊丽的眉眼,令人无端地想要退避三舍。

谢瑾也看见了沈荨,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起身照着这边行了一礼:“沈将军。”

东台下,校场中心正在较量的两名士兵不约而同停止了动作,围在边上的人也朝这边看来。

沈荨抱拳回礼,在校场诸人好奇的目光中上了东台,气定神闲地与站起身来的兵部薛侍郎打了招呼,坐到谢瑾身边。

“怎不见谢侯爷?”沈荨接过谢瑾身后亲卫递过来的茶盏,拨了拨盏中浮沫,啜了一口。

谢瑾望着场中,手臂微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待那两人重新厮杀起来,才道:“昨儿出了城,家父留在了城外宝鼎寺中,大约戌时才会回城。”

沈荨“哦”了一声,专心看校场中心已陷入胶着的两名士兵。

人被谢瑾调教得不错,使的都是长柄窄背刀,没有什么多余花哨的招式,刀法凝实,招招落在对方要害之处,只是还没经过战场的洗礼,落招之时不免有些虚浮,出手不够利落,少了几分果断坚决的杀气。

谢瑾也早看出问题所在,双眸微虚,手指搭在眉间,轻轻按了一下。

旁边的薛侍郎给沈荨讲解:“昨儿已完成文试,今儿武试,上午已考过了骑射,现下是选的副尉之职。谢将军的意思是,这选拔出来的军职也是暂时的,任期只半年,半年后有了军功,再重新选拔。”

沈荨颔首,笑道:“还是要战场上见真章。”

她凝目注视着场中你来我往的厮斗,东台下围在场边的一干新兵也在观战之余悄悄地打量她。

沈荨之名,大宣几乎无人不知。

八年前西境边关告急,连天烽火烧了十余日,定远侯沈焕与夫人梁玉双双披挂上阵,相继战死在了寄云关的关墙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西境要失守,西境军残部即将退往梧州时,两人十七岁的独生爱女沈荨举起父亲遗下的长刀,在西境军残余部将的协助下,硬是守住了岌岌可危的关墙,杀退了一波又一波攻上城墙的西凉军先锋,一直坚持到十日后北境援军赶来。

整整十天十夜,西凉军无所不用其极,火攻、水攻、掷石、挖地道,各种改良后的云梯冲车一刻不停地轮番上阵,但都被沈荨一一化解。据说,北境援军到达之时,西境军已是弹尽粮绝,城墙上的将士,每个都如鲜血泡过的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沈荨在援军到达后歇了两日,第三日率领东拼西凑调集的一万骑兵,冲出城门追击撤退的西凉军,一直追到了寄云关外的蒙甲山腹地,截断了西凉军退回西凉国边境的线路,将之围堵在蒙甲山的天堑断肠崖下,一刀斩下了西凉军首领的头颅。

战事平定后,先帝力排众议,拒绝了派遣他人前去接管西境军的建议,让沈荨正式统领西境军。

朝廷上下心照不宣,这定是当时的沈皇后,如今的沈太后对先帝施加了影响的结果,可沈荨很快就堵住了一干等着看笑话之人的嘴,短短一年时间,她重整了十万西境军,并在之后的六七年里,未再让西凉入侵边境半步。

数月之前,西境战事又燃,西凉王调集十五万大军压到寄云关外,沈荨指挥若定,军纪严明的西境军步兵和骑术精湛、凶勇强悍的西境军骑兵相互配合,于重重压力下反败为胜,最后逼得西凉王不得不俯首求和。

西凉与大宣签订协议,西境重新开放边市,西凉王将自己的一个侄女蓝筝郡主送入大宣和亲。

此一战,虽然双方都是元气大伤,但若无意外,西境线至少可平稳五到十年。

至此,大部分人已对沈荨心服口服。

沈荨班师回朝之际,上京的百姓们都曾或近或远地瞻仰过这位年轻女将军的威仪。

当日沈荨一身重甲,头戴凤翅金盔,背悬长刀,坐于高大彪悍的黑马之上,面容肃穆,背脊挺得笔直,如画眉眼蕴含的不是温婉和娇媚,而是异于普通女子的刚毅和沉着。

她身边的一匹枣红骏马上坐了前来和亲的蓝筝郡主。郡主美若芙蕖、娇憨活泼,一脸好奇地在马背上东张西望,不时与身边的人兴高采烈地耳语两句,与沉稳坚定的沈荨形成鲜明对比,令上京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好几日。

而今日端坐在校场东台上的女将军又似有些不同。

她素净的脸上含着温煦笑意,与身边的薛侍郎谈笑风生,身上银白色轻甲令匀称矫健的身段若隐若现。她也未戴头盔,只简简单单地在头顶束了个发髻,越发显得颈项修长优美,额前的碎发与发髻上的赤红发带一同随风轻飞,平添了几许柔色,令人如沐春风。

场中的厮杀接近白热化,沈荨看得津津有味,谢瑾眉头却越皱越深。

如若沈荨不来,他还能悠闲从容地把这场比试看完,再下场指点一二,可如今使刀的行家坐在自己身边,他便觉得手下这几个家伙的刀法轻飘虚浮,简直不能看,连带着自家的气势也矮了一截。

场中吆喝声声,比试已接近尾声。一名士兵撤身后退,长刀架住另一人攻势。

那人长刀横劈而下,刀刃旋压下来,正欲发力,不料对手左足一钩,他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对方已反手一刀,绞开自己手中武器,再向上一挑,长刀脱手而去,已然落败。

“好!”围观的士兵大声喝彩。

谢瑾眉头未松,摇了摇头,冷冰冰喝道:“好什么好!矮子中拔高个而已。”

众人被他眼光一扫,顿时噤若寒蝉,呐呐无言,赢了的那人尴尬地拽紧长刀,自觉面上无光,胜利的喜悦一扫而空。

谢瑾转头,彬彬有礼地征询沈荨的意见:“让沈将军见笑了,不知将军可愿下场指点指点?”

沈荨笑道:“好啊。”

她身后的亲卫姜铭递过偃月长刀,沈荨却摇了摇头,负手走下东台,闲闲站到场中。

“这……将军不使刀吗?”刚胜了一场的士兵疑惑道。

沈荨整了整轻甲下的衣摆,道:“你刚刚获胜,可说是用了一些巧力,但巧力不是这么用的,万一对方下盘功夫扎实,你就没辙了。”她略顿了顿,右臂往前推开,掌心朝上微微招了招,“我来教你巧力怎么用。”

那士兵颇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台上端坐的自家主将,谢将军冰块一般的脸上无甚表情,下颌朝下微微一收,算作点头。

“那便得罪了,沈将军小心!”话音方落,长刀虎虎生风,一个纵劈随着身势迅猛而来。

沈荨手臂一收,将头一偏,锋利的刀锋险险贴着她的面颊扫过。士兵劈了个空,倒也变招迅速,回身又是力大无穷的一砍。

沈荨侧身避过刀风,闪到他身侧,左臂曲起,手肘正撞在他肩胛骨下穴位处。

那人左边身子略微一麻,刀势慢了一慢。沈荨右手已捉住刀柄,左手化掌为刀,在那人小臂上一斩,长刀没有悬念地脱手,被她夺去。

围观的众人惊呼声还未发出,沈荨长刀在手,也不见她身形如何展动,崩山裂岳的一刀快如闪电,挟裹着汹涌磅礴的杀气席卷而来,欺身向前直指那人咽喉,在他颈前一寸之处又倏然止住。

那士兵后背出了一层冷汗,腿都软了,惊呼声和叫好声轰然爆发,冲破天际,这次,看台上的谢瑾并未阻止。

沈荨收了长刀,微微一笑:“要使巧力,做到出其不意的同时,还有一个关键——快。”

士兵胸脯一挺,大声应道:“知道了!多谢沈将军指点!”

沈荨将长刀还给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鼓励了一句:“不错,前途可期。”

士兵满心欢喜地下了场,校场内不多会儿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比试。

沈荨坐回看台之上,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

“许久不见,沈将军的刀法又精进了。”谢瑾在她身边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

沈荨笑了笑,谦道:“谢将军过奖了。”

“圣上这么急召你回来,何事?”谢瑾语气淡淡的,眉目不动,专心看着场中的比斗,只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

沈荨犹豫了一瞬,答道:“我的婚事。”

谢瑾只是随口一问,倒没想到她真就回答了,叩着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半晌忍不住笑了一声:“怎么?沈大将军急着嫁人了?”

沈荨无奈道:“我虽不想嫁人,奈何太后和圣上颇为着急,毕竟我今年二十有五了。”

“如此,那便恭喜沈将军了。”谢瑾颇感兴趣地问,“不知哪家儿郎有这个福气?”

沈荨没说话。

没听到她的回答,谢瑾一点也不意外。

沈荨的婚事向来是个难题,从她二十岁起,沈太后和宣昭帝便在为她物色人选,奈何看中的人听到风声,不是赶着聘了其他女子,就是找了各种借口推辞。总之,大宣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仰慕和爱戴她的人不少,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有这个胆量敢把她娶回家。

想来这次多半也不顺遂,秉着不戳人痛处的想法,谢瑾很厚道地保持了沉默,没再继续追问。

沈荨转头瞥了他一眼。

谢瑾五官锋利,侧脸尤其漂亮,鼻梁秀直高挺,睫毛长而密,鬓角线分明,可惜长年驻扎边关,回了上京也是军务缠身,鲜少在外露面,故而美名并未在上京广泛流传开来。

这人从小便与她势同水火,见了面各种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是免不了的,大多数时候,还一定要争个高低胜负。谢瑾使枪,她使刀,她身上至今还留着谢瑾幼时在她身上捅的几个枪疤,而谢瑾胸膛上一道长及肚脐的刀痕,以及肩背上数道交错纵横的伤疤,亦是拜她长刀所赐。

近年来,两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私下里合作过数次,倒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七年前,沈荨接管西境军不久,西凉王趁着西境军青黄不接之时,悍然发动进攻。

沈荨一咬牙,一面往上京送加急战报,请求朝廷调军支援,一面派人送了一封密信给时任北境军麟风营都尉的谢瑾。

去往上京的战报,尽管加急,但送到兵部和皇帝手中,最快也要两三天,等皇帝经过与各方磋商,向其他军队下达支援的指令,再等援军接到指令,又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最后援军赶到西境,最快也会是七八天后了。

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是最近的北境军直接过来支援的话,最快三四天便能到达。

谢瑾收到密信后,二话不说,当即便率领八千麟风营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到西境,先是找到了西凉军粮草储备之处,一把火将敌军的粮草烧了个精光,之后又配合西境军在西凉军后背打了个偷袭,协助沈荨稳稳守住了西境线。

朝廷派来的正式援军到达后,谢瑾便领军悄无声息地回了北境。这事沈荨没有上报朝廷,谢瑾也没吭声。

当然,沈荨之后也不时投桃报李,一回她派到关外的探子无意中探知樊国厉兵秣马,正在密谋大举偷犯北境万壑关一线。沈荨心知事态紧急,便直接派遣了一队人马在樊国军队的必经之路上打了个伏击,樊国的先锋军措手不及,还没到达北境线就被灭了大半。

有一年北境冰封万里,冰雹断断续续砸了三天三夜,朝廷的粮饷因道路阻断送不过去,沈荨便调拨了部分西境军的粮草、军衣、冬被和药品,令人沿着西北边境一路拓开道路,将物资沉甸甸地送到了谢瑾手中。

数月之前西境军与西凉国之间的那场大战,谢瑾尽管人在上京,但也没置身事外,一封封翔实的战术战略建议、阵法图纸、用兵方略,雪片似的从他手中不断飞往西境沈荨的中军大帐。

西境军这次的大胜,其实也有谢瑾的功劳,不过除了有限的几个人,没有其他人知道,谢瑾自身也不在乎。

所以沈荨也好,谢瑾也罢,个人恩怨和两家在朝堂上不同的立场,在捍卫国家的疆土完整与百姓的安危面前,都不值一提。

日影渐渐西移,众人坐在看台上的影子逐渐拉长,底下的比试也过了好几轮。

“说起来,谢将军今年也是二十四了,”沈荨清了清嗓子,将空了的茶盏放回桌面,低声道,“怎么到现在也还没有着落?”

谢瑾愣了一愣。这时几名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沈荨清早回府时只草草灌了一碗清粥,如今闻到食物香气,才觉饥肠辘辘,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谢瑾起身接过食盒,亲自为薛侍郎和沈将军摆盘安箸:“时间紧迫,晚上还有宫宴,这选拔须得在戌时前完成,所以今儿就委屈两位了。”

他先替薛侍郎盛了一碗白米饭,又斟了一盏茶,笑道:“粗茶淡饭,薛侍郎多包涵。”

轮到沈荨时,他只低低说了一句:“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薛侍郎不是个挑剔的,自觉这般一面看比试,一面吃饭,也颇有滋味。吃到一小半时他抬头一看,旁边两位大将军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正端了桌上的茶漱口,无论速度、动作,还是面前空空如也的盘盏,都有一种奇异的协调一致之感。

想来行军之人都是这般。薛侍郎暗叹一声,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场下围观的人少了很多,都分批去了伙帐,沈荨转身对姜铭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你肚子不饿啊?”

姜铭笑了笑,瞅了瞅自家主将,又若有所思地盯了一眼谢将军的后脑勺,转身随谢瑾的亲卫去了。

沈荨这才搁了茶盏,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肚子,继续与谢瑾聊方才的话题:“谢将军有无心仪之人?”

谢瑾手一抖,险些把茶水溢出来,疑心自己听错,瞟了一眼沈荨,小声道:“今儿莫非吃错药了?老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荨坐如松柏,目不斜视,喃喃道:“咦?这使银枪的不错。”

谢瑾定睛一看,场中比试的一人正是自己重点关注的一名百夫长顾长思,昨日他的文试成绩也不错,当下便点了点头:“沈将军眼光倒毒。”

“问你呢。”沈荨没头没脑地道。

“什么?”

“就是刚才问你的,”沈荨提醒他,“有没有心仪之人?”

谢瑾不答反问:“我有没有,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荨正色道:“如果你有,趁早把这心思掐了。”

“……凭什么?”谢将军差点跳起来,“沈荨,你自己婚事不遂,干吗要管到我头上?”

“这么说就是有了?”沈荨面容平静,“是谁?”

谢瑾跟捅破的皮球一样一下子焉了,下意识地又拿手按了按眉心:“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

“我……”谢瑾正欲搭话,忽又觉得不对,冷下脸道,“对了,你我的关系好像还没这么好吧?你和我聊这种话题,不觉得无聊和尴尬吗?”

“好吧,”沈荨承认,“我过界了,不过随口一问,你也犯不着发脾气。”她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我先走了,晚上宫宴不要迟到。”

谢瑾“哼”了一声,端坐如山,只薛侍郎站起来行礼:“沈将军慢走。”

沈荨去伙帐里唤了姜铭,两人一同回了沈府。

沈焕夫妇一直无子,所以沈焕战死后,沈焕的弟弟沈炽袭了定远侯的爵位,搬进了定远侯府,先帝则另赐了上京城东的一所宅子给沈荨作将军府。

按理说,沈荨的祖父祖母应该和如今的定远侯沈炽同住在侯府,奈何沈老爷子人越老脾气越古怪,沈炽又管得紧,老爷子自觉衣食住行都不合心意,加之特别喜欢沈荨这个长孙女,便带着沈老夫人搬来了沈荨的将军府。

沈荨自是欢迎,只是她常年不在上京,偶尔才回来一次,便只得拜托二叔常来关照关照。

她进正院去瞧祖父祖母时,正听见沈老爷子对着沈炽发脾气,想来又是沈炽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家老爹少吃荤腥少喝酒,惹得老爷子不耐烦。

沈荨抬脚便想溜,以免被祖父的火暴脾气波及,沈炽早已听到动静,顾不及安抚沈老爷子,掀帘出来叫住了沈荨,两人站在廊下说了几句。

“阿荨,太后娘娘的意思,你已经知道了?”沈炽问她。

沈荨眼睛望着院子外头的榆树树梢,只“嗯”了一声。

“这事是太后娘娘提议的,”沈炽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迟疑道,“如果你不愿,我们可以再商量——”

沈荨转回头打断他:“我已经应了太后娘娘。二叔,我很累,一会儿还得进宫。”

沈炽沉默了一会儿,道:“去吧。”

沈荨辞了二叔,回了自家院子。

朱沉在屋里等着她,问:“今儿穿什么去呢?”

沈荨母亲去得早,祖母年高,军营里又没有丫鬟替她打理服饰,她自己又是个不讲究的,平常穿得最多的还是铠甲,因此作为她亲卫的朱沉,有时也兼职管管她的常服衣饰。

“有什么穿什么吧,”沈荨道,“上回回来不是做了一箱子的衣裳吗?”

朱沉也是个在这上头迷糊的,忙去找钥匙:“对哦,我都忘了,好像放在西厢的耳房里。”

沈荨怕她麻烦,阻止道:“算了,别过去翻了,我记得有条绿色裙子挑了银线的,几年前穿去宫里太后娘娘还赞过,后来染了点酒液换下拿回来洗了,也算新的。”

朱沉“哦”了一声,依言把那条绿色挑线长裙找出来,又去翻沈荨的首饰匣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手里拎着一只翡翠耳坠,问道:“怎么又只有这一只了?”

沈荨看见朱沉手里那只水滴状的耳坠,怔了一怔,半晌道:“既只有一只,以后也没法戴,就扔了吧。”

朱沉撇了撇嘴,说:“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本来就不多,您每回都是戴一次丢一次,现在只剩下都是耳针的坠子了,您又没有耳洞。”

沈荨幼时也是穿了耳洞的,只是她常年戎装在身,十多岁后就没怎么戴过耳坠,天长日久的,耳洞就堵了,她又不耐烦重新扎耳朵眼儿,所以就让首饰铺子给她打了几对上头是夹子的耳坠来充数,需要盛装出席的时候就在耳朵上夹两个坠子完事。

“要穿裙子恐怕还是得配个耳坠的好。”沈荨想了想,“这次就算了,横竖今晚宫里算家宴,没什么外人,也不必充场面,我还是穿袍子,你回头再让人打几对夹子的来。”

朱沉应了,沈荨去里间换了件天青色的窄袖长袍出来,腰间束了革带,脚上套了双鹿皮靴,一面走一面往手肘上套护臂。

朱沉给她重新梳了发髻,拿个白玉冠来束上。

沈荨是武将,即使正式场合这么穿,也没人会有异议,反倒是她有时穿了裙子,会教大家觉得不习惯。她自己也喜欢这么穿,若不是沈太后喜欢她盛装打扮,她恐怕连一条裙子都不会做。

晚间的宫宴设在恒清殿前的四雨湖畔。

说是小型宫宴,但宫人们准备起来也丝毫不敢马虎。戌时后,湖畔成片的桂花树上挂满了玲珑宫灯,长廊水榭中灯火璀璨,湖中穿梭着数只锦绣舫船。船上彩光流溢,纱幔飘飞,管弦丝竹之声隐隐从湖上传来。再远处乔松野鹤,莺飞花浓,一片盛景。

宫人们穿梭在宝阁珍台中,往金杯玉盏里盛上琼浆玉液。

沈荨扶着沈老爷子在宫人的指引下上了四雨台,一眼便看见威远侯谢戟和他的长子已端坐在西席之上。

见到来人,谢家父子忙站起身来。

谢瑾穿了一身湖水色轻衫,腰间简简单单地系了一枚青玉环佩,头顶上也束了青玉冠。他身形瘦削修长,这副清新淡雅的衣装更是衬得人如同轻云出岫一般,一片皎玉华光掩去了冷冽的气质,很有欺骗性。

“见过沈老。”谢戟对着沈荨的祖父恭敬地行了一礼,笑道,“您老气色很好啊,怎不见沈老夫人?”

“什么?”沈老爷子向来看不惯谢戟,仗着耳背不予回答。

“我说,”谢戟提高了声音,“沈老近来身体可好?”

沈老爷子干脆摆了摆手,自言自语道:“唉,老了,听不清。”他说完,自顾自地在东席坐下,老僧入定一般半闭了眼,看也不看谢戟一眼。

谢戟无奈一笑,坐回西席。

谢瑾皱了皱眉,小声对沈荨道:“怎么?今儿宫宴,只有我们两家?”

“不是啊,”沈荨笑道,“还有内阁的傅阁老。”

谢瑾没说什么,脸色阴了阴,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谢家是大宣开国功臣,一直驻守西北边境,统领着十八万西北边境军,直到前朝先帝下了旨,这才将西北边境军划为西境军和北境军,西境军由定远侯沈焕统领,北境军仍由威远侯谢戟统领。

谢家兵权被瓜分了一半,尽管很是不满,但也知道这是先帝当时在各方势力斗争之下作出的制衡之策,因此咽下了这口气,只是越发看沈家不顺眼。

谢瑾坐在席上,联想到日间沈荨所说的话,越想越不对劲。谢戟见儿子脸色难看,不动声色地攫住他的手腕,悄声道:“沉住气。”

谢瑾讶然看向父亲,谢戟朝他使了个眼色。谢瑾心下更是一沉,不觉朝对面的沈荨看过去。只见沈荨低头垂眸,正把玩着案上的一只琉璃杯,看不出什么端倪。

此时内侍唱了一声喏:“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绕到案前行大礼。沈太后与宣昭帝在宫人的拥簇下并肩走来,身后跟着宣阳王和傅阁老。

沈太后率先落座,满面春风地笑道:“都起来吧,今儿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拘束。”

宣昭帝虚扶了沈老爷子一把,笑道:“沈老近来可好?”

沈老爷子颤颤巍巍道:“多谢太后娘娘、皇上关心,就是近来越发没了精神……不过今儿太后娘娘和皇上设了宴,老臣怎么也得来……我这孙女儿的终身大事,我不来怎么成?”说罢,很有精神地瞪了谢瑾一眼。

谢瑾心下一个咯噔,再一看宣昭帝身后笑容满面的宣阳王,心下猜测得到证实,暗中冷笑数声,袍袖下的双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看来是要当着宣阳王的面逼婚了。

谢家和宣阳王走得近,宣阳王是先帝的长子,生母谢贵妃便是谢戟的妹妹,谢瑾的姑母。

三十年前沈氏入宫,结束了先帝独宠谢贵妃的局面,十多年前如日中天的谢家也被沈家分走了十万西境军。谢贵妃不久便病逝,但韬光养晦的宣阳王,连带着统领八万北境军的谢家,一直都是沈太后心里的一根刺。

只是谢家历经三朝,一直戎马戍边、功勋卓著,在军中威重根深,八万北境军将士誓死追随不说,朝中也有许多拥趸和支持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拔除谢家的兵权,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当年沈焕接管十万西境军,就是因为一直难以收复个别谢家旧部,从而造成西境军军心不稳、战力薄弱的局面,这也是当年惨祸发生的一个原因。

宣阳王和谢戟,一直为保留谢家的兵权做了很多安排和努力,沈太后之前不是没有下过手,但不仅没有成功,反而引来了一些反噬。因此经过多个回合深深浅浅的试探后,沈太后改变了策略。

如今看来,这个策略就是让沈谢两家联姻。

沈荨是太后和皇帝手中一把最得力最锋锐的尖刀。也许他们认为现下西境平稳,这把尖刀的锋芒暂时没有用武之处,搁置了不免浪费,不如用来牵制谢家。

沈荨嫁入谢家,以她抚国大将军和威远侯世子夫人的身份,可以正大光明地介入到北境军的军务之中,而她的能力出类拔萃,在北境军中获得一定的拥护并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也就是说,沈太后和皇帝虽然作了让步,但借着这个举动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们的意图,并且毫不掩饰:不夺你谢家兵权可以,但会派人来牵制着你们,你们最好老实些。

偏偏他们不能拒绝,若是拒绝这个安排,等于告诉太后和皇帝,谢家有异心,不想接受任何牵制,而本就如履薄冰的宣阳王,处境则会更加艰难。

谢瑾实在没想到,以沈荨今时今日的成就和地位,居然还会被沈太后用来作为一枚棋子。他甚至忍不住怀疑,太后和皇帝之前为沈荨的婚事张罗了这么多次,无一成功,会不会原本就只是做做样子,实际早就在规划着这一天——一等西境平稳,能力逊了沈荨一筹的定远侯世子、沈炽的长子沈渊就可以接管西境军,从而让沈荨可以抽身嫁入谢家。

沈太后倒真舍得啊!看来皇家之人,果真没有什么真心,一切都得为皇权和利益让道。

他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再次看向对面的沈荨。

沈荨仍是垂着眼,面容平静,但捏着杯盏的手指指节发白,显然心中也有不甘。

谢瑾甚少看她穿裙子,她不披铠甲的时候,就是穿的这种袍子,裁剪合体,质地上佳,样式介于文士服和武服之间,腰上扎皮革腰带,肘腕处束皮甲护臂,开了衩的衣裳下摆只到小腿处,脚上穿双轻便且防护性良好的鹿皮靴……一副随时准备与人动手的模样。头发也如男子一般全数束在头顶,清爽利落,有种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独特韵致和气度。

这样一个骄傲且意气风发的人,怎么就甘心沦为他人棋子,还是说,她本身也对八万北境军有染指之意?

谢瑾思忖着,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与沈荨有关的往事。

他小她一岁,七岁那年两人在宫中第一次见面,大人们半真半假地让两个孩子比画比画。

比武台上,沈荨拎着长刀,趾高气扬地打量了谢瑾两眼,转过头对着她爹大声道:“他是威远侯世子?明明就是个姑娘嘛!”

大人们哈哈大笑,谢瑾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

他相貌随母,小时候眉清目秀,颜若桃花,最忌讳别人说他长得像女孩儿。

这还不算,没几招后,她便把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叫她姐姐,他自是不服,手中的银枪挑过去,直接捅进了她的肋下。

幸而人小力薄,没造成什么致命伤。

从那以后,两人每次见面,总会斗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方才罢休。成年后,真刀真枪的武斗是少了,但争斗也从比武场上转移到了狩猎场、沙盘边,以及其他一切可以分出高下的各个场合和领域。

谢瑾年少老成、心思缜密、行事冷静,唯独面对沈荨的挑衅常常破功,像支炮仗一样被她一点就着。

七年前,沈荨居然会向他这个死对头求助,他吃惊之余也颇佩服她的心胸和胆量,换了他,恐怕绝不会先向这个宿敌低头。

隐隐的,他心中还有一丝微妙的感觉,果然敌人才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否则她怎么就能笃定自己一定会出兵,可以成功地帮她守住西境?

那之后,两人之间的合作逐渐多了起来,并且建立起了一种诡异的信任和默契。

他与她,既是对手又是伙伴,既看不惯对方,又不得不承认对方之于自己,乃是一种不容忽视、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深知对方的优势和弱点,大到对方的野心和抱负、做事的原则和底线,小到某些生活上的小细节和小偏好。

这种羁绊,大概已经深入到了骨髓里,他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她,甚至有一回,梦境里的情形很是不可言说。

醒来后面红耳赤的谢将军满头雾水地思考了半日,终于恍然大悟。

这之前两人曾各自带了小队人马在关外碰头,一起偷偷潜进西凉国的军营,将西域那边过来的新良种马偷了几匹回来。归来的途中不慎露了行藏,沈荨被追兵的箭矢射伤,谢瑾在替她疗伤的时候,一不小心瞄了一眼她凌乱的襟口。

沈荨虽不像个姑娘,但确确实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姑娘,而他气血方刚,看见姑娘家的胸口,做场旖旎的梦也很正常,这应该跟对象是谁没有关系,只是身体中的某种东西在作祟罢了。

不过从那以后,他暗自注意时时与她保持距离,客气疏远了很多。谢天谢地,那种情形再没出现在梦中,他也就松了口气。

否则,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酒过三巡,君臣经过最初的寒暄,也渐渐把话题绕到了这上头。

宣昭帝先是从今儿席上西域进贡过来许多汁多瓤甜的哈密瓜说起,赞了一番沈将军的丰功伟绩,尔后又长叹一声。

“沈将军劳苦功高,为我大宣立下汗马功劳,多年来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可惜直到如今,却还是孑然一身,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朕与太后因为此事日夜悬心,只是放眼望去,实在没有可堪匹配之人……”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谢瑾望去,只见沈荨仍低着头,还有一个不明就里的傅阁老煞有介事地不断点着头,抚着颏下长须,很感兴趣地望着宣昭帝,等着皇帝的下文。

宣昭帝清了清嗓子,殷切地瞧着谢瑾,笑道:“幸而前日兵部赵尚书一言,倒让朕醍醐灌顶,原来沈将军早有良配,可叹大家以前一叶障目,竟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

众人配合地发出一阵了然的低笑声,谢瑾额角一抽,同沈荨一样,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傅阁老疑惑地问道:“皇上说的是哪位?”

宣昭帝笑容可掬,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傅阁老请看——”

傅阁老自觉老眼昏花,看了半晌都没看出什么名堂,最后见大家的目光都定在脸若寒冰、一动不动的谢瑾身上,斟酌再三,才犹疑道:“皇上说的,难道是威远侯世子,小谢将军?”

宣昭帝哈哈大笑:“不错,正是小谢将军!”

“这……”傅阁老面容怪异,“他二人……”

皇帝朝傅阁老微微俯身,故作神秘地笑道:“阁老有所不知,外间传言不甚属实,这二人看似宿敌冤家,实则惺惺相惜、肝胆相照。这次西境大捷,其中少不了谢将军的出谋划策,北境这两年的平稳,也跟沈将军的鼎力相助有莫大的关系。”

傅阁老吃了一惊:“当真?如此说来,倒是我等肤浅了。”

“可不是,”宣昭帝接口道,“傅阁老再瞧瞧这人物、这相貌、这气派、这身份,沈将军和谢将军,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傅阁老忙不迭点头:“皇上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沈荨耳中听得皇帝将傅阁老绕了进去,两人一唱一和说到了紧要处,心中翻了个白眼,抬起头来,正撞上谢瑾略含讥诮的目光。

在座诸位早已对此事心照不宣,唯有一个傅阁老事先毫不知情,皇帝将这位好做媒人的阁老拉过来,用意不言而喻。

果然,下一刻傅阁老拍着胸脯毛遂自荐:“既如此,老夫就来牵这根红线,经老夫撮合的姻缘,就没有不成的!”

沈太后微笑颔首,目光转向一边的宣阳王:“如此再好不过,宣阳王怎么看?”

宣阳王叹了一声,昧着良心说:“早几年便听闻侯爷和夫人在替云隐张罗亲事,可云隐都拒了,本王今日才知,原来他竟心仪沈将军许久,今日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本王实在替他欢喜。”

这空口说白话的本事一个比一个高,谢瑾眼角微微抽搐,正要反驳,谢戟将他袖子暗暗一扯,丢来一个眼色。

谢瑾无奈,端起茶盏挡了挡不太好看的脸色,从茶盏上方照着对面的沈荨丢了个刀子似的眼神过去。

沈荨却冲着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带着点痞气和骄傲,他再熟悉不过,耳中似乎听见她在说“有本事你就反驳啊!不反驳就是默认了,如何?该认就认了吧”!

谢瑾喉头一哽,一口茶差点没咽下去。

宣昭帝极有兴致地笑说:“傅阁老愿意做这个媒人,太后和朕自是求之不得,就是不知沈老和谢侯爷意下如何?”

沈老爷子打量了两眼谢瑾,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半阖了眼哼道:“勉强配得上。”

谢戟一脸笑容,语气很诚恳:“沈大将军能下嫁,是谢家和我儿的福气。”

沈太后笑容和蔼,暗藏锋芒的眼神落在谢瑾身上:“还是要问过他们自己的意思才成。”

谢瑾抚了抚眉心,深吸一口气,起身朝太后和皇帝行了个礼:“多谢太后娘娘和皇上的好意,多谢傅阁老——”他停了停,一字一顿道,“臣——求之不得。”

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他也只能认命了。也许今生今世他都无法摆脱沈荨,两家联姻,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对立,继续合作。

可是一想到今后要与沈荨朝夕相处,谢瑾便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和别扭,遗憾、愤怒和不甘冒出头来,他落座灌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心情压制下去。

听了谢瑾的回答,众人欣慰且意味深长地笑了。宫人们恰在此时添上佳肴,湖心船舫上琴声铮铮,婉转如流水,悦耳动听之极,正是一曲《凤求凰》。

桂花飘香,夜风凉爽,如镜的深空中一轮满月清光皎皎,月色溶进湖心,水波染尽,灼灼银光与斑斓华灯交织,极尽繁华绚丽。

四雨台上笑语声声,君臣欢融,沈荨却觉气闷,收了脸上一丝假笑,借口去更衣,抽身离了席间。

她一路沿着花荫柳径徐徐而行,拐了个弯进了水榭,靠着一根廊柱坐下,瞧着长廊那一线摇曳的宫灯,微微叹了一口气。

长廊深幽,宫灯飘忽,雕栏远处现出模糊的点点微光,看不真切。

有内侍穿廊而来,在她面前欠身行礼:“沈将军可是要在此赏灯观景?奴才令人给将军送茶果来。”

沈荨忙起身,抖抖衣襟,笑道:“不必,这就走了。”

她出了长廊,沿着湖边太湖石后的小径往四雨台走去,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手腕,拖到假山旁的一架金银花下。

荫深藤蔓牵绕如盖,只在缝隙处投下几线银光。

面前人眉眼冷冽,手掌从她手腕上松开,身子也后退了两步,只将她卡在角落里,堵住她的去路。

斑驳花影中,金银花馥郁的香气和着谢瑾身上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沈荨挺直了背脊,盈盈笑道:“谢将军有话要说?”

谢瑾脸色阴沉:“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太后有这意思。”沈荨望着他,“再说,早告诉你有什么用?

你能拒绝吗?”

“我是不能拒绝,”谢瑾上前一步,身影笼罩下来,寒声道,“但你可以。你若说不想嫁,太后娘娘也不会逼你,这桩婚事本可以——”

沈荨打断他,唇边笑意不减:“我是可以拒绝,但我没有,也不想拒绝。”

谢瑾眼眸微虚,于明灭交织的光影中审视着她。

两人靠得极近,谢瑾的脸庞就在她上方,呼吸温热而悠长,令她仰起的脸颊感到一丝微微的痒意。

远处传来高台之上隐约的说笑声,湖心中的画舫上罗衣香袖,轻歌曼舞,伴奏已换成了琵琶,玉珠走盘,一时如莺啼鹊歌,一时又似雨落空山。

谢瑾沉默良久,带了几丝嘲弄低声道:“你可别说,你是因为喜欢我才没有拒绝。”

“我若说是呢?”沈荨伸手,指尖沿着他湖水色衣领上的银色刺绣云纹轻轻打着圈,浅浅笑道,“谢将军濯如春月柳,朗若冬日松,我……心仪已久。”

“骗谁呢?”谢瑾嗤笑一声,捉住她的手甩了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只问你——”他眸色晦暗,盯牢她的眼睛,探究地问道,“拱手将西境军让与他人,你难道甘心吗?”

沈荨不答,再次将手搭了上来,将他刚因拉扯而翻起褶皱的衣领抚平,低声道:“我们两人的生辰八字,已经请人合过了,据说很相配。”

谢瑾眉头紧锁,烦躁地攫住她手腕:“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沈荨扑哧一笑:“谢将军还怕被我非礼不成?”

“沈荨!”谢瑾身躯一僵,绷着脸道,“你非要这么说话吗?”

沈荨正色道:“我说的可是正事,交换庚帖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想必太后娘娘和皇上也想早日看到我俩完婚,你可不要拖延。”

谢瑾只觉挫败,再不想跟她多说一句,“哼”了一声,后退两步扭头便走。

沈荨冲着他的背影笑道:“我的嫁妆祖母早就替我备好了,很丰厚,你家的聘礼单子什么时候送?可不能落后哦——”

谢瑾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只冷冰冰回了一句:“放心,绝不会比你的嫁妆少。”

沈荨目送他走远了,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摘了藤架上的一朵金银花嗅了嗅,垂眸低叹一声。

宫宴散得早,沈荨偕祖父回到沈府,祖母都还未歇。

她与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才回了自家院子,坐在廊下瞧着一地月影银霜,揉着额头。

朱沉拿了一张单子过来,就着廊下灯光,给她看银楼描的耳坠样式。

沈荨只看了一眼,便意兴阑珊地说道:“都好,你瞧着办就行。”

朱沉收了单子,也没进屋,坐在她身后替她将发冠卸下,又将发髻散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长发。

“将军既是不久便要嫁入谢府,想来得有一阵子穿女装了,不如重新扎个耳朵眼儿?今儿我试了试,这夹子戴久了,还真夹得耳朵疼。”

“什么?”沈荨茫然地回头。

朱沉一下撞进沈荨一双带着凄惶和悲切的眸子里,心下恻然,声音又低了几分:“将军,扎个耳朵眼儿吧,麻烦也就只麻烦一时。”

沈荨慢慢道:“也好。”

“将军就放宽心吧,”朱沉劝道,“谢将军为人您还不了解?再说谢家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

“我哪是为这个?”沈荨一笑,转身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叹道,“我只恨我自己没用,金凤现在——”她停住没说,脸上笑容敛去。

抬头望向天际中一轮冰蟾,喃喃道:“要是多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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