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共楚王言》作者:一寸方舟

冰悦谈小说 2024-03-20 09:33:41

《不共楚王言》

作者:一寸方舟

简介:

姜妱是个绝世美人。

从小到大,许多见过她的僧侣道人都会在感叹她的容貌之后说一句:此等姿容,恐非幸事。

等她惊觉这些类似诅咒的话竟是预言时,她已经是因为蛊惑了两代帝王,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妖妃了。

来自朝堂的轻蔑唾弃,民间的窃窃私语,后宫中的嫉妒憎恨,还有……那人的偏执占有,一层层的压力使得姜妱身心疲惫,不堪重负。

然而就在她决定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人生之前,一觉醒来,她竟借尸还魂,成了另一个人。

这人身为邻国大晋的国母皇后,出身高门,家室清白,长相端庄。

除了丈夫的后宫有三千佳丽,对她并不偏爱——但是与之相对,她也不需要面对疯魔般的追逐掠夺和强占囚禁。

姜妱悟了——这不就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清白名声和平静生活吗?

从这之后,她吃得饱了,睡得香了,再也不想死了。

之前的一切就尘归尘土归土,当做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精彩节选:

她正在做梦。

她知道这是一个梦,因为睡前的种种她都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个貌似平静的下午,阳光暖而不烈,正适合久病之人修养,紫菀好劝歹劝将她劝到花园中的绿荫中透透气。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缝隙落下来,再加上徐徐的威风,确实会让人心情舒畅。

可惜她高兴不起来。

没有什么原因,她就是无法开心。

身下是柔软的锦榻,她半闭着眼睛靠在迎枕上,身上盖着薄而金贵的织物,身边几个亲近的婢女柔声细气的讲着近来听过的笑话给她解闷。

远处似乎有一点点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女子的声音再争执什么,身边的女伴们顿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的继续把那个笑话讲下去。

她睁开眼有些茫然的看向远处,但是阳光让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几个纤细苗条的女人似乎站在那里。

说来奇怪,她分明记得自己没有看清那几个女人的相貌,但是却又好似能够清清楚楚的记得她们脸上一模一样的表情。

像是带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具,这些人看向她,神情中最浅薄的一层是恭敬讨好,但更深的确实嫉妒、厌恶以及无论如何掩盖不了的鄙夷。

像是看到了什么再肮脏不过的东西。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她做错了什么么?

那些人的表情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她的臆想已经不得而知,她那时只觉得胸口针扎一样的剧痛,痛的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但是她没有喊疼,也没有呼救,只是再足以致死的痛苦中轻轻闭上了眼睛,那争执的声音很快平息下去,耳边只有婢女的温言软语。

终于、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她侧了侧头,将面庞半埋进迎枕中,又费力的将身上的薄毯拉上来,遮住了半张脸。

见她似乎要睡着了,耳边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紧抿的嘴唇被遮挡住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身上冰凉,那轻薄的毯子却仿佛有千斤重,直压得她胸口的无法起伏,空气一点点被压出来,又没有力气吸进去,最后一口气被吐出来时,是极致痛苦过后的骤然轻松。

她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一片清明,身体往日的沉重都烟消云散,眼前只有鲜花和阳光,湖泊与山丘。

在梦里她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需要思考,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曾经的过往,徜徉在花香中,永远也没有忧愁。

这个梦做了似乎有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没有丝毫预兆的,她觉得整个人向下一落,那种安静隽永消失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嘈杂声和身体那熟悉的沉重感觉。

*

“娘娘!殿下!您醒一醒!”

“快!快!再去拿参汤来!”

“娘娘!太医!太医!”

几个侍女被主人那灰白色的面孔吓得直哭,半点主张也没有,慌忙中乱作一团,连唯一一个年轻太医看到连参汤都灌不下去之后,也手足无措起来。

丝萝也是手脚冰凉,看着仰面躺在床上的人,她额角渗出的血液没来得及擦干,凝固在发迹的黑发上,胸口也一点一点起伏都没有,似乎、似乎已经断了气。

她双腿发软,在一片嘈杂中试探着将手放在了女子的鼻端,接着又不敢相信的捂住了病人的胸口。

——没有一点动静。

丝萝一瞬间想到了这事的后果,想到了她们这些下人们所剩无几的生命,接着向后一仰,直挺挺的倒下去,又引来一片惊叫。

奴婢们都知道这是没救了,当即啜泣声响成一片。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个侍女突然尖叫了一声:“啊——快看——”

丝萝一下子清醒了,她挣扎着爬起来:“什、什么?”

“有呼吸了!娘娘有呼吸了!”

众人顾不上规矩,纷纷一窝蜂的挤向床边,果然看着床上那个女子……或者说,是女孩子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一下,接着鼻翼微动,眼皮了跟着抖动了一下。

丝萝手忙脚乱的将手放在她的胸口,真的感觉到了缓慢却清晰地心跳。

然后,这人青灰色脸庞慢慢的恢复了一点血色,虽还是惨白的,好歹有了一点点生机。

太医及时挤了进来,继续刚才的急救,又是灌药,又是针灸,终于将人从阎王殿前拉了回来。

所有人都喜极而泣,守在房中都不敢离开。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大难不死的病人终于在所有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轻咳了一声,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这时没有人敢出声,只有丝萝趴在床边,小心翼翼的开口:“您觉得怎么样?”

年轻的女子有着世上最美丽的眼睛,当它们张开时,那优美的轮廓更能让人感叹造物的神奇。

但是这双眼睛中却全无生气,那漆黑的眼珠只是微不可察的转动了一下,没有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便自顾自的闭上了。

这种反应又引来了众人的惶恐,太医急忙上前查看一番,才确定她这是确实脱离了危险。

连带太医到奴婢将近十来个人,围着病人叽叽喳喳吵来吵去,并且还有人笨手笨脚,一口滚烫的参汤吹都不吹就灌进了她的嘴里,又苦又涩又烫,呛的她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终于不得不重新睁开了眼睛。

“娘娘醒了!”

又是一阵聒噪。

病床上的人皱起了眉头,等视线聚焦之后,却又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些许的讶然。

丝萝终于松了口气,一边将她的枕头垫高了一点,一边道:“主子,您可算是醒了……”

对方却定定的看着她的脸,一句话也不曾回答。

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表情和眼神。

丝萝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讶的与她对视。

面色像雪一样苍白的女人侧了侧头,小声却又无比清晰的吐出了一句话。

“你……你们,是什么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下所有人的动作瞬间都停了下来,惊慌失措的视线重新聚集在了她的脸上。

昏黄的烛光映在眼前人的脸上,将眼珠照的明亮,从那双因惊恐讶然的瞪大的眼睛里,女子看到了倒映出了一张朦胧的精致的脸庞。

果然,这不是她的脸。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有侍女丝萝还有一位医女并一个太医留在了房间内。

那太医这时离得很远,不在床边守着,被纱幔阻隔了视线,医女将他的话传递过来:“江太医的意思,娘娘久病气虚,昨日那一摔又刚好撞到了头,脑袋里凝聚了瘀血,常言道,气为血之帅,气能行血……”

病人半阖上眼睛躺在床上,完全不在意医女到底说了什么,倒是丝萝急切的打断了对方的话:“你倒是说明白一点!”

“简单来说,”医女道:“就是脑袋里的血块化不开,可能让娘娘暂时失去了过往的记忆。”

丝萝看了一言不发的主人一眼,神情有些忧虑:“那娘娘的身子……方才不只是呼吸停了,连脉都摸不到了……”

“这倒是暂时不用担心。”医女道:“虽然一时闭过气去确实凶险至极,但既然缓过来了,当下是没有性命之忧了。”

“当下?”

医女压低了声音:“老毛病还在,忧思郁结加上气血虚弱,长久下去,也不是好事。”

丝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问:“那她的记忆……”

“这就不好说了,或许明天就恢复了,或许就这样永远忘了……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娘娘看上去神志清醒,虽没了记忆,好歹智力仍在,不然……”

这确实已经非常幸运了,多少人摔坏了脑袋,别说记忆,连神志都留不下,活得痴痴傻傻,就像个三岁孩童。

这样一说,丝萝也就释然了。

她是床上病人的贴身侍女,无论与主人的感情是亲是疏,一身荣辱都系在她身上,自然是希望对方长命百岁的。

将太医和医女送走,丝萝又端了一碗清水——这次记得晾成温的了,来到床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娘娘,您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床上的人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明显不想理人,倦怠的将头转向一边面朝墙壁。

婢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丝萝给您倒一杯牛乳茶来吧?您最爱喝这个,便好歹喝几口罢……”

女子的眼皮重重地抖动了一下,却忍着一言不发。

自称丝萝的婢女见她久久不应,也只得作罢,帮她掖了掖被子,起身将那碗水端起来,掀开帘子向外走去。

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床上的女子睁开眼睛,怔怔地瞅着床帐上的纹路。

她的手搭在枕边,无意识的动了动,却在枕下摸到了一支长而尖利的东西。

她将那东西抬到眼前,发现这是一只打磨的锋利的金簪。

簪头是凤凰衔珠的样式,十分精巧,可是凤凰尾翼已经有些变形了,八成是这具身体遇险后,众人慌忙间将她的头发散开透气,随手压在了枕头下。

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簪子的簪尾十分尖锐。

她着了魔似的盯着这簪子看,想象着这么尖锐的东西,若是用力陷进血肉中,那喷涌而出的血流……

总能让她解脱吧?

她之前承诺过绝不能寻死,也十分艰难的履行了这个诺言,但是,她现在分明已经死了呀……

按照正常的轨迹,她应该陷入无知无觉的死亡中,感受没有纷争、没有辱骂、没有鄙夷的永恒长眠,而这具原本已经成了尸体的身躯,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不该让外人来占用。

这、这不是寻死,这是让一切回归正途……

渴望安宁与解脱的想法占据着她所有的心绪,她鬼使神差的握着簪子,试探着在颈上按下去。

有点痛,但是没有出血。

她闭了闭眼,扬起手,用力向咽喉处刺去——

“娘娘!!!”

一声尖锐的呼喊伴着瓷器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丝萝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力攥住了她的手,将那根堪堪刺入皮肤里的金簪拦了下来。

原来她到底还是将牛乳茶送了过来,却不想刚刚撩开床帘就看到眼前这惊悚的一幕,想都没想就飞快地阻止了主人的动作。

病榻上的人到底大病未愈,力气不足,丝萝不费什么劲儿就将簪子夺走了。

她吓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声音颤抖,神情带着后怕甚至一点点怨恨:“您、您究竟要做什么!”

虚弱的女子脱力一般仰躺在床上,目光没有丝毫焦距,她渴望死亡的欲望已经到了顶峰,一时没有如愿,便立即陷入了沮丧和痛苦,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

她直勾勾的盯着上方发呆,这样子其实有点吓人,而丝萝也不是以前长久跟在她身边那些已经习惯了她这幅模样的亲信,因此不免更加焦急和恐惧。

见主人久久不作回应,丝萝惊惧交加,她这一天经历了大起大落,一时竟克制不住情绪,压抑着声音大哭了起来。

若换了其他人,被一个丫鬟当着面这样冒犯冲撞,必定要大发雷霆,即使不处罚,心中也必定不悦,但是歪打正着的,她含着怨气的哭声却让床上的女人有了一丝清醒。

她有些费力的转过头看着这个哭地涕泗横流的女孩,半晌之后沙哑着声音道:“别……别哭……”

她的语气很轻柔,给人一种关切和温和的感觉,这一半是因为身体虚弱,另一半也确实是性格所致。

丝萝这时候也恢复了一点理智,渐渐停下了哭声,低垂着头先是一声不吭的把鼻涕眼泪擦掉,才极力掩饰着情绪,跪地叩首道:“奴婢为您担心,一时控制不住,这才失态,求娘娘宽恕。”

女人默默地看着丝萝,看她慢慢平复下了心情,也掩盖住了之前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在主人生病时,唯一一个有资格遣散众人留下来独自服侍的丫鬟,必定是地位很高,很可能是这具身体的贴身大丫鬟,一般这种丫鬟与主人必定异常亲近,无话不谈,几乎可以视为一体。

可是眼前的婢女语气恭敬却暗含着生疏,话语也更加客气,并不是十分亲密的样子。

话中的怨恨虽然隐晦,但是却也被她捕捉到了。

一个确实担心主子性命的贴身仆人,与主人关系却并不亲密,甚至心怀怨气。

女人并不想分析这么多,可惜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于是只得要摇摇头,不想再多管闲事。

丝萝见她重新闭上眼睛,一副不想再交流的样子,咬了咬嘴唇,将地上的碎碗收拾干净,却又不敢离得远了,怕这位主儿又弄什么自尽,便坐在床旁的脚踏上守着,一步不敢离开。

这样过了许久,天色渐渐黑下来,丝萝刚将烛台点亮,外面便又人来将晚饭送了进来,但是无论丝萝小心翼翼的劝了多少遍,躺在床上的人始终一言不发,更别提吃东西了。

丝萝有些慌了,深怕她摔伤死不了,自尽死不了,最后却活活的把自己饿死,于是顾不得主子随时有可能暴怒,频繁的劝她进餐。

她被吵的静不下心来,只得睁开眼睛,直直的盯着丝萝。

丝萝明显畏缩了一下,却仍然大着胆子道:“您要起来么?”

她看了这孩子半晌,突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丝萝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皱紧了眉头:“娘娘,您摔伤了头,记不得以前的事了……”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重复道。

丝萝咬了咬唇,回答:“奴婢名叫丝萝,是您的贴身侍女。”

床上的女人点了点头,平静的道:“我叫姜妱。”

丝萝呆呆的看着自称“姜妱”的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对方挣扎着要抬起身子,丝萝才勉强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搭了一把手,扶着她倚在床头上,又将一个靠枕塞在她身后,好让她坐的省力舒服。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这才完全醒悟对方方才说了什么,立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您、您说……什么?!”

女人——姜妱心中疲倦的很了。

她方才便已经笃定,她这怕是借尸还魂了。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造化?

她想,她经历的人生已经够离奇的,为什么还要奇上加奇。

死而复生这种事是多少人做梦也想不到,求而不得的好事,对她来说却避之不及。

她如今所求,只是一个“死”字罢了,答应过故人绝不主动寻死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熬到了解脱的时候,居然还有一道借尸还魂等着,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常言道,祸害遗千年。果然,她当真如那些人骂的一样,是个再晦气不过的妖孽祸害,死了还能借别人的身体活过来。

姜妱实在很想解脱,心中想得是若眼前人知道她只是个孤魂野鬼,说不定比她自己还希望她消失,于是言简意赅地坦言道:“我没有失忆,是真的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们,因为我根本不是你们的‘娘娘’……”

她的语气坚定从容,话也说的很有条理,实在不像是胡言乱语,丝萝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尊卑有别,伸手将姜妱耳边的头发拨开,一眼便看到了耳后一颗小小的红痣。

丝萝松了口气:“娘娘,您是摔糊涂了,我从小伺候您,还能不认识自己的主子么?”

姜妱看着她道:“你听说过‘借尸还魂’么?”

丝萝愣怔之后马上呆住,木木的看着姜妱,看着她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眼睛,突然猛地一个激灵,声音不由自主的提高了一些:“您、您在说胡话!”

姜妱安静沉默的看着她,目光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悲悯,像是再为自己忧伤,又像是在怜悯面前的女孩子。

这样的眼神,是丝萝从来没有在她眼中见过的。

丝萝心中的惶恐越来越深,不由得焦躁的来回走动,口中重复道:“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转了好几圈,才在姜妱身前站定,语含期待的说:“娘娘,世上怎会真有那些鬼鬼神神的事,您一定是因为受伤所以失忆了,想法有些混乱,过些时候自然就会好的……”

姜妱先是沉默,之后平静道:“你说你从小伺候她,难道当真认不出自己的主子么?”

丝萝先是呆呆的看着她,之后深吸了一口气:“……你说你不是她,那你又是谁?家又在哪里?”

她已经开始期待姜妱是脑子摔坏了,臆想自己是借尸还魂,实际上根本说不出具体的东西。

但是姜妱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道:“我是宁高府青庭县人。”

丝萝先是绝望,后又有了一丝希望:“宁高府?我没听过这个地方……一定是您想错了!”

姜妱微微皱眉——宁高府虽然并非都城,但是距离帝都很近,有人杰地灵出了不少名臣,绝不是无名小城,随即她想到从方才到现在听到的语言与秦语大致一致,但是口音却有不同,因她母亲便是南方人,她也很习惯听到这种口音,这才一时没有察觉。

心中大概有了猜测,姜妱便解释道:“秦国高宁府。”

丝萝喃喃道:“这、这里是晋国……”

果然,晋国与秦国一源双歧,同处一枝,所以官话都十分相似,漠辽与魏国却完全不同,漠辽更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没有学过完全不能听懂。

丝萝神情愣怔,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了。

这……真的是一个鬼魂,附身在褚氏身上了么?

这件事太过于荒谬,她竟连该有的害怕都忘了。

“所以,我要寻死不过是让一切回归正途而已。”姜妱音色平淡,却又十分诚恳:“你也不想你的主子被一个孤魂野鬼占用吧?”

丝萝混乱的心绪被这句话惊醒,她立即反驳道:“不行!绝不行!你不能死!”

看到姜妱眉头拧起,丝萝心中其实信了足有七分,她咬了咬牙,也不谈虚的,实话实说道:“你若是自尽而亡,这里大半的人都要陪葬!”

陪葬,这个词其实是很严重的,即便是官宦人家甚至王孙贵族,也没有轻易让下人陪葬的道理。

“娘娘”这称呼其实用得比较广泛,在秦国,除了宫闱女眷被泛称为娘娘,这同时是母亲的别称,有些地方也用来称呼女主人,晋国想来也差不多。

但是这些“娘娘”去世之后,能够连累的身边人陪葬的少之又少。

姜妱心中有了一点不详的预感——这房间的摆设一点也不像是宫廷,可是听丝萝的语气……

丝萝盯着眼前这样熟悉的面孔:“你知道你……你知道娘娘她是谁么?”

姜妱轻轻摇头。

丝萝道:“她是江东褚氏——褚氏的长女。”

原本一直打不起精神,连惊讶之类的情绪都生不太起来的姜妱终于错愕了起来——“褚”并非一个很常见的姓氏,其中江东褚氏最为有名,不止是因为褚氏诸东阳是当今晋皇的帝师,位列一品受太师衔,更因为褚东阳的嫡长女几年前便被晋皇册为中宫。

——她是晋皇的继后。

无论姜妱到底是谁,在丝萝眼中,她都是他们这些下人能活下去的关键,他们的身家性命系于她一身,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因此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选择为姜妱讲述了这具身体主人的经历。

而姜妱安静的听着对方的叙述,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但是心中的感觉则有些许的怪异。

她心有死志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在很久之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对这人世不再有留恋了,之所以还勉强苟延残喘的活着,一方面是记得对故人的承诺,另一方面也是担忧自己若当真寻死,会连累身边的人。

这样长时间的悲观忧虑,已经消磨掉她几乎所有的好奇心,让她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眼下虽然换了一个身份,但是按理说她的灵魂和意识仍属于“姜妱”,思维想法应该一如往常才是。

但就在丝萝为她讲述褚氏生平的这段时间内,姜妱却已经察觉到了非常不一样的地方。

她竟然真的把对方的话听进去了。

随着丝萝的讲述,姜妱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起伏的情绪——怜悯、好奇、疑惑等等,就像是一个正常人听到新奇的故事本该做出的反应。

可姜妱已经病了好久,她并不是个正常人。

但是此时此刻,胸腔中汹涌澎湃的情绪竟似让她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她还不曾生病,是个正常的健康人的时候。

被褚氏的故事吸引时,甚至连那一只像是魔鬼一般纠缠着她的死意,竟也暂时远离了她。

这是她在这几年中头一次没有时时刻刻想着怎么去死。

丝萝见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由自主的停下来,忐忑道:“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姜妱一心二用,一边思索着自己的病,另一边其实也将丝萝的话听进去了。

*

如今中原的天下三分,大秦国土面积最大,只差一个府便雄踞整个北方;晋朝偏居东南,既有江南水乡又有沃土千里,自视为中原正统;魏国地处西南,说是一国,其实大半已经归了秦国,只剩下当年魏王的一个私生子在西南方自立,勉强建立了一个小朝廷。

除此以外,便是漠北草原上的漠辽国,因是异族,便不在中原三国之列。

褚氏,便是晋朝的高门望族。

褚氏女,讳秾华,出身显赫,是晋国太师褚东阳的嫡长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晋皇的师妹。

现今在位的晋皇年号昌文,姜妱在大秦时,众人都称呼这位邻国的皇帝为昌文帝,这位皇帝少年登基时便有了发妻,可惜皇后早逝,后位便空闲了下来。

当时褚氏势大,在朝在野的名士官吏极多,又正逢褚东阳奉命出使大秦,舌灿莲花,以极高明的外交手腕不费一兵一卒便止息了秦晋两国的兵戈,并且签订了十年一期的盟约,自此边境恢复了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和平,也为两国百姓都争取到了修生养息的机会。

褚东阳自此名满天下,被称作天下第一名臣。

昌文帝为了笼络褚氏一族,更为了示好褚东阳,便以褚氏女为继后,正式册为中宫。

这些都是姜妱之前便已经知道的。

在她死之前,昌文帝刚刚大婚,迎娶了老师的女儿褚秾华。

而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这么说,现在已经是……”姜妱大概换算了以下:“昌文十一年?”

丝萝点了点头,迟疑道:“怎么了?”

姜妱有片刻无言,之后才轻声道:“我死在昌文八年……”

丝萝的脸抽动了一下——连死期都记得,更像是真话了。

姜妱没想到,自己这一闭眼的功夫,三年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足够物是人非了。

姜妱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事,更不要去想以前的人,只是问眼前的情况:“这三年,褚皇后又经历了什么呢?此地,应该不是皇宫吧?”

宫里有什么规矩排场姜妱再清楚不过,即便是换了个国家,一定也是大差不差,更何况晋朝相比于秦朝更尊古风守定规,一国皇后的寝殿必定不可能如此朴素,她若有恙,也肯定不可能就这几个人守着。

提到这个,丝萝神情暗淡下去:“这里是丰和行宫……皇后身子不好,于是在这里修养。”

姜妱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确实有些无力,坐了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有些晕眩。但是,相比于她自己原来的身体,那已经可以算得上十分健康了……

还有,生病的皇后被迁出宫廷,听上去也不是那么正常。

原来,对于姜妱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三年时光,对于褚皇后而言,却像噩梦一般。

起初还算顺利,昌文帝对褚氏算不上情有独钟,但是该有的尊重体面还是有的。

进宫没多久,褚秾华便顺利的怀上了身孕,十月怀胎之后,小皇子便顺利地出生了,这令整个褚氏都喜悦异常,因为元后并没有为昌文帝生下子嗣,虽然这小皇子排行第四,却是实实在在的嫡长子,按照宗法,这便是将来的太子。

但是凡是好事就没有全然顺利这一说,好景不长,没乐多长时间,还不满周岁的皇子便染病夭折了。

褚家自然是失望极了,但是想着皇后还年轻,以后有得是时间生皇子,便也渐渐丢开手了。

但是正是因为年轻,褚皇后的心智还不成熟,丧子之痛非同一般,她的心机城府不足以让她表现得若无其事,整个人因此变得急躁易怒,与皇帝多番争执,对妃嫔和皇嗣也是诸多苛责,因她一个人,后宫风波频起。

若单是这样,体谅她痛失爱子,昌文帝也不是不能忍,可是褚秾华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传言,说小皇子的死因是人祸而非天灾,便着了魔一般认定了后宫中有人害死了她的儿子。

至于宫中谁想让小皇子消失,那真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她到底年轻,在家中又是仆妇环绕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悄悄暗查,反倒是去找了昌文帝对峙,咬定是大皇子的生母淑妃谋害了小皇子,无凭无据的,昌文帝自然不可能按照她的意思审问淑妃,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激动之下,褚秾华竟还动手抓伤了皇帝。

昌文帝勃然大怒,对她忍无可忍,但是褚氏势大,仍旧不可以轻易处置皇后,为了全老师的颜面,昌文帝还得捏着鼻子为褚秾华遮掩,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对外只说皇后为了皇子之死伤心过度,忧思成疾,主动请求到行宫中修养。

褚秾华年少产子,又经历了难产,本就身体虚弱,经历了丧子和迁宫之后又受双重打击,在丰和行宫中过的十分不痛快,接着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行宫没两天,她在一次散步中不小心跌倒,正正好把头摔在了一块凸起尖锐的假山石上,当场便没了声息。

送回房间时,褚皇后的脉搏呼吸都停了,连太医都只是象征性的抢救了一下,谁承想褚秾华没救过来,倒是把姜妱这个一心求死之人拽了过来。

丝萝神情暗淡:“自从小皇子夭折之后,一切事情都急转直下,什么都不顺利,我们原本想着离开宫里也好,等娘娘慢慢冷静下来,对陛下服个软,自然有回宫的日子,谁知道……”

她注视着姜妱:“我们做奴婢的,从来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一身一体都系于主子,所以……你确实不是娘娘么?”

姜妱的声音低弱:“我没有必要欺骗你,我确确实实只是个孤魂野鬼,本不该占据褚皇后的身子,但是到底是怎么到了这里,我也说不清楚。”

丝萝苦笑了一声,自此便全然信了姜妱的话,她道:“历来鬼怪不都是想还阳的么,怎么你倒是一心求死。”

姜妱先是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用很轻的音量答道:“有人想活就有人想死,这也不稀奇。”

丝萝现在心情极为复杂,对于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她也拿捏不出该用什么态度相对,只是现在当务之急也不在这上头。

她踟蹰片刻,不敢太过强硬刺激到姜妱,又不敢太过软弱使得对方不将她的话听进去,光是在心里组织语言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姜妱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她安静温和的看着丝萝,直到她想清楚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何想不开,但是无论如何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现在……就是大晋的皇后娘娘了,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姜妱听到这里,倒是有些困惑了。

“你说你是褚皇后的陪嫁,从小一处长大,可是……恕我直言,你这反应,可不像什么忠心耿耿的丫鬟。”

丝萝浑身一震,接着左手下意识的握了握右手臂,低眉道:“也可能……我确实不够忠心吧,人总是要先活命的。”

姜妱倒是觉得这孩子很特别。

她之前确实见过各种各这样的丫鬟奴婢,但是无论心中作何想法,面上总是忠诚的,这与他们心地如何无关,主要是“忠心”是奴婢们最重要的东西,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大臣们尚有“良禽择木而栖”的说法,但是身为奴仆,似乎只能依附于那一个主人,如同妻子只能有一个丈夫……不,就算是妻子尚且可以和离或者二嫁,但是奴仆,却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无论是什么原因,一旦背主,那就最为人所不齿,遭受的唾弃尤胜于女子失贞。

而丝萝现在所说所做,就算不是背主,也所差不远了。

姜妱静静地看着丝萝,也不说话,直将她看的有些不安,侧脸将视线移开了片刻,却又移了回来。

丝萝神情坚定,并没什么心虚的表现:“总之,虽然我有我的私心,但是刚才的话却也当真是心里话,您若是活下去,是所有人的幸事。”

她站起身来将托盘带上:“我去吩咐厨房将饭菜热一热,娘娘……不、姜姑娘,请您仔细想想吧。”

看来这孩子也知道一味地防着姜妱自尽不是长久之计,一个人想死还不容易么,旁人再怎么尽心,只要不将手脚捆起来,总会有个看不住的时候。

倒不如留给她独自思考的时间,成不成就看天命了。

*

姜妱倚在床头,看着丝萝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将门关好,屋内只剩了她一个人。

她先是仰面愣愣的盯了一会儿床帐的纹路,又垂下头来,低头去仔细的打量着这具身体的手。

这是一双十分漂亮完美的手,手指纤纤,仿若削葱一般,肤色是洁白晶莹的,最重要的是,这洁白的颜色泛着还算是健康的血色,指甲饱满圆润,泛着珍珠般莹润透亮的光泽,十指瘦而不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保养十分到位的手。

姜妱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双手。

他们似乎都喜欢这样的手指,无论是握在手中牵着她游玩时,还是……床笫之间,都喜欢不厌其烦的把玩。

但是后来她的身体日益衰败,饭吃不下,永远提不起精神,日积月累,整个人都消瘦得很,连带着手上那一点点肉都被消磨没有了。

在她临死之前,那双曾经精美的仿佛能工巧匠细心雕琢出来的工艺品一般的手,已经瘦的暴露出凸出的骨节,皮肤松弛,指甲表面坑坑洼洼,毫无光泽可言。

那双丑陋的手,她自己都不想看一眼,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还能有兴致握在手中摩挲,放在嘴边亲吻的。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姜妱用力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思绪放在当下而不是以前的事情上。

她开始思考褚秾华,思考丝萝,也思考接下来她要做的事。

这很罕见,因为以前她根本无法这样轻易的摒弃那些不好的情绪认真思考,当时她每天能够静下心来仔细想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她该怎么死,什么时候死。

其余的时间,脑海中总是充斥着种种回忆,那些过往的不堪,许多人鄙夷轻视的眼神,总是一遍遍的回荡在心中。

还有臆想,她会不由自主的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想象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会如何在背后议论自己,甚至连那些污言秽语都具象到每一个字。

但是事实上,敢于这样当面鄙夷,口出秽语来侮辱她的人只存在于多年以前,待到后来,当那人羽翼渐丰,威势日趋鼎盛后,那些人就算心中再看不起姜妱,也断不敢在她面前将那份轻蔑敌意显露明白。

可是姜妱控制不住,就像她控制不住想要去死的念头,她同样控制不住暗中想象旁人在私底下的议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久下来,姜妱已经不知道“开心”“好奇”等等正面的情绪是什么滋味了。

对此,无论多么高明的大夫都劝她“想开一点”、“不要多想”或是“高兴起来”,她不是不想照做,而是真的真的做不到而已。

但是现在,换了一具身体,似乎连心灵也换了一样,那种压抑在心中的巨石似乎没有那么无法逾越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即使不受皇帝宠爱,几乎是被狼狈的赶出宫廷,但至少在这座简陋的行宫中,褚秾华仍然是唯一的主人,一举一动都维系着所有人的性命,她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于违逆。

姜妱现在不开口,除了丝萝之外,其他人都不敢来打扰,将近两天的时间,姜妱非常轻易的获得了独自思考的时间。

这两天姜妱总是独自出神,静悄悄的靠在床头上,疲倦了就就着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小憩,醒了便重新恢复原本的姿态。

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心事好去想。

丝萝见姜妱除了偶尔喝一点茶水,几乎感觉不到饥饿似的,一粒米都没吃,心中暗暗惊惧,一边拼命地想劝她,一边又怕在劝狠了刺激到她,纠结了半天,始终不敢妄动。

终于到了第二天的晚上。

姜妱看向外面已经完全暗沉下来的天色。

她撑着双臂挪下床来,步态有些踉跄的来到窗边,坐在椅子上之后便将窗子打开了。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天气不冷也不热,在打开窗户的一瞬间,姜妱闻到了怡人的草木清香和若有若无的花香。

那清淡却沁人心脾的气味被吸入胸腔,姜妱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发现胸中的郁结竟然不自觉的散去了些许。

不需要刻意地回忆快乐的事,也不需要艰难地回避那些过往的难堪痛苦,单单嗅到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清香气味,她竟然这样轻易的高兴起来了。

三年了呀……

现在距离她方才所处的时间有三年,距离她方才所处的地方有千里,这里甚至……都不是秦国。

这里不会有人知道她之前的不堪经历,不会有人当面奉承背后唾骂,那如影随形的异样目光也彻底消失了。

这就像是一个崭新的人生。

姜妱手轻轻放在胸前,感受着这具身体强烈而有节律的心跳,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漫天的星河点亮了漆黑的夜幕,让这个夜晚的一切都那么唯美动人。

这一天,应该是个清朗无云的日子。

她觉得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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