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90年代的五元女子宿舍:拯救了一大批无家可归的女人们

乾坤一局 2024-03-23 01:17:14

这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现象:在吉林市长途客运站每天数百个到站的乘客里,你能看到一些打扮相似的女人。她们穿着长而厚的棉袄或羽绒服,脸颊被鲜艳的纱巾包裹住,只露出眼睛。 每人随身携带两三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或是背着,或是提着。 出了汽车站,她们向南走。马路边净是全国连锁的快捷酒店,到了更狭窄拥挤的巷道,五、六十元一晚和二十元一晚的旅店才纷纷出现。而女人们熟视无睹。 她们继续向前,十分钟后,拐进某个老旧的小区,沿着墙皮斑驳的楼道,走进一 家家没有招牌的女子宿舍,住宿费仅需五元。 这里住着打工的女人、逃离家庭的女人和老无所养的女人。这里也住着说英语的女人、追星的女人和谈恋爱的女人。

不出去打工就没有活路

冼煜卉第一次来孙世清的宿舍是2014年,那年她的丈夫工作过劳,永远倒在了矿上。因为与同样信佛的孙世清投缘,冼煜卉便常住在她家。冼煜卉长得漂亮,也爱打扮,圆脸杏眼,纹了眉毛和眼线,59岁了仍然少有皱纹,有人说她笑起来像八七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她喜欢去工地做力工,入冬之后工地上活儿少,她在孙世清的宿舍住了好些天。

冼煜卉不喜欢做家政保姆,决定去“湖北市场”碰碰运气找力活儿。“湖北市场”就在一条八车道宽的马路边,没有场所,没有门牌,没有中介,只有数不清的农民工“站大岗”。雇主沿路走过去,报出工作和工钱,一群人便围上去。秋收时节他们还有和雇主讨价还价的机会,冬天只能等着被人挑选。

2010年,为了扩大就业,吉林省政府鼓励发展非全日制、非固定单位就业和临时工、季节工、小时工、劳务派遣等多种灵活就业形式,并提出免费为灵活就业人员提供技术等级评定、供求信息和中介服务。然而,徘徊在东市的农民工们却没有太多选择。普遍较高的年龄,较低的文化水平,落后的技能和闭塞的信息通路将他们推向了建筑工地、林场牧场、餐馆旅店和数不清的居民小区。于他们而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就业政策的照拂更像是想象中的春风,比不上寒冬里“湖北市场”上招工的雇主更让人期待。

冼煜卉四点半到达“湖北市场”的时候,路边已经站了很多人。出早市的摊贩们早已摆好了摊位,向农民工们兜售二手棉服和棉鞋。

气温零下十七度,大风自西向东扫过一整条空旷的马路。落下的烟头被风卷着,滚出五、六米远才熄灭。冼煜卉裹紧头巾,和身旁揣着袖子的男人女人们大声喊着话。好不容易等来了个雇主,要给酒厂找木工,工钱日结,一天150元,大家一窝蜂涌上去推销自己。

“大哥我啥都能干,”冼煜卉挤到雇主面前,大声说,“工地上背水泥扛管子我都行,管子我能扛六米长的!”

雇主吸了口烟,冲她摆摆手:“要男的。”冼煜卉很快被身后的男人们挤到了一边。看着两个男人跟着雇主走了,冼煜卉拿出手机,开始翻微信通讯录。半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人没事就找她聊天,说是能帮她找活儿。她嫌男人话多,聊了两回就不再理他。冼煜卉询问男人是否还能为她介绍工作,消息发过去,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删除好友了。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没等到第二个雇主来,冼煜卉打算回去再去中介看看。天还没亮,农民工们已经散去了大半。

五元女子宿舍的口头禅:劳苦是命,孤寡是命,遇人不淑是命。

“都是命!”这是住在五元宿舍的女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劳苦是命,孤寡是命,遇人不淑是命。一旦这句话说出口,所有的话题都会戛然而止。一句话仿佛凝结了她们一辈子的心酸和苦难,每个人都会暂时落入对自我命运的悲叹里。有很多女人认定自己不幸的人生开始于一段错误的婚姻,她们被男人伤了心,从此敬而远之——这些女人从不去孙世清的宿舍住宿,因为那里常有隔壁男宿舍的人串门。而对于孙世清宿舍的住客而言,在这间不足六十平米的屋子里,性别已经是最不值得顾虑的事情。

冼煜卉的下铺就睡着一个男人,准确的说,是一对夫妻。男人叫老钱,65岁,木讷寡言;女人叫燕珍,也已年过六旬,个子不高,短发,小眼睛,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老钱打了一辈子光棍,直到在孙世清的宿舍遇到了丧偶多年的燕珍。半年前两人走到了一起,搬到了一张每天十元钱的“夫妻床”上。像这样的“夫妻床”,孙世清的女子宿舍里一共有两张。

很多打工的女人都认识或者听说过燕珍,她曾做过几年的“贴身保姆”,并因此出名。“贴身保姆”的需求多来自于年老的男人,当他们走进中介,坐下半天却说不清要求时,女人们就心领神会。“贴身保姆”不仅要照顾男人的饮食起居,夜里还要同寝,很多女人是不屑做的。

除了比一般保姆更高的酬劳,愿意干这行的女人们更期望得到的回报是“有个伴儿”。孙世清的宿舍住过一个姓李的女人,曾给一个老工程师做了八年的“贴身保姆”。老人临终之际,将自己的十五万元存款留给了她。工程师死后,李又回到了东市,租了一间房子,继续打工。她常常坐在路边,端着一杆烟枪抽,对周遭的目光和议论视而不见。

燕珍没有李的运气,但是也攒下了一笔钱。直到逐渐和老钱交好,她才不再做“贴身保姆”。两人搬到一起住的那天,燕珍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的上衣,配了条玫红的裤子,挽着老钱的胳膊到附近的菜市场走了一圈。原本在人前不善言辞的她逢人就说:“我们结婚啦!”

女人们回忆起那天的燕珍,说“从没见过她那么嘚瑟”。宿舍里聊天时,燕珍常常只听不说,问到她时也总是“嘿嘿”一笑。提起老钱,她笑容腼腆,却并不吝啬对老钱的感谢,说:“他不嫌弃我,对我好。”冼煜卉羡慕老钱和燕珍,也信任他们,经常让他们帮自己参谋感情问题。冼煜卉常说:“这儿(宿舍)的人就跟我娘家人一样。”

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外向,冼煜卉不乏追求者。最多的时候,有四个男人同时追求她。其中,她最喜欢一个开长途货车的男人,和他谈了快一年的恋爱。男人嘴甜,“我爱你”和“我想你”之类的情话每天要说上好几遍,晚上也一定要与冼煜卉视频聊天。认识之初,男人自称比冼煜卉小两岁,冼煜卉只当他的长相不显老。相处一段时间后,她偶然看到男人的身份证,才知道他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六岁。

这件事让冼煜卉心里有了一块疙瘩,总担心男人还会在其他事情上欺骗她。孙世清知道后,怕冼煜卉被骗钱,力劝冼煜卉和男人分开,希望她“专心学佛”。冼煜卉几次删了男人的微信,都被对方加了回来,之后更加下不了决心分手。见她摇摆不定,孙世清也不愿多管了。自从知道了男人的年纪,冼煜卉就有了“年龄焦虑”。她总觉得自己老了,“配不上人家年轻的”。她开始成天念叨要去做美容,“先把眼袋割了”,还要把缺了一段的眼线重新纹一遍。一问手术费,要三千多元,只好暂时作罢。

2020年11月,老钱和燕珍去了天津给人看农场。孙世清68岁了,腿脚也出了毛病,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带领女人们去种树、收废品和发传单。但她仍然与一些工头和中介保持着联络,乐意给大家张罗活儿干。11月初,孙世清为宿舍里几个年纪大的住客联系了清理江边绿化带的工作,只干一天,男人工钱60元,女人50元。

有人抱怨工钱太少,孙世清站在走道里大声回怼道:“去了还能挣几十,不去一分没有!”

年年都在这儿,像家一样

王雅坤今年57岁,生得高大、粗壮。她不做保姆,只干力工,“汗珠掉地摔八瓣”,挣得都是辛苦钱。天冷没活儿干的时候,她用在工地上挣下的钱,在五元宿舍一次包下三、四个月的床位,像候鸟一样等着冬天过去。春天一到,她就回到工地上做瓦匠,做木工,像男人一样扛钢管。她给寺庙做彩绘,十几米高的瓦顶没有保护措施也上。干一天活儿能挣一百多元,有时运气好,二百多也能到手。

王雅坤个性强、说话直,坐在铺位上嗑着瓜子跟人聊天,连来串门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她在快手上看到很多人在讨论孙世清的宿舍,就撺掇老板娘林凤花也去找记者来采访:“别光写一家呀,也来写写我们这帮流浪女人!”

王雅坤希望宿舍能出名,这样她们也能像住在孙世清宿舍的女人们一样受到社会的关注。只要不露脸,她不介意自己上新闻。她说:“同名同姓的有的是,但我不能让孩子看见我过的什么日子。”

然而老板娘林凤花是个甩手掌柜,对宿舍的日常打理并不上心。她爱玩,爱喝酒,“打麻将、推牌九,哪儿都有她”。白天她很少在宿舍待着,一般在晚上收住宿费的时候才回来。她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染得黑一截红一截的头发胡乱盘着,宽松的裤腰卡在胯骨上,裤兜里几张钞票没揣好,露了一半在外面。

有时候林凤花回来晚了,另一个长租客黑妹就张罗着帮她收钱。黑妹54岁,目前是林凤花宿舍里最年轻的女人,但她瘦小、多病,看上去比其他人都要苍老。她在这家宿舍住了好几年,林凤花已经是她见过的第三个老板,今年冬天才租下这里。和很多女人一样,黑妹家里没房没地,丈夫死了,儿女都已成家,而她不愿成为孩子的负担。

黑妹也在工地干活儿,冬天就在宿舍里“猫冬”。她所有的家当都堆在一张不到一米宽的床铺上下:拉一条绳子做衣橱,捡几个硬纸盒就当收纳柜,床头的旧桌子既是梳妆台也是吃饭的“临窗雅座”。

尽管只有一个床铺属于自己,对这间宿舍黑妹却有着操不完的心。她自愿承担了宿舍的日常打扫,为八个床位都铺上了好换洗的毯子。三年前的圣诞节,她觉得宿舍里“不喜气”,从附近商场拖回几块废弃的大广告牌贴在了墙上。从此每天入睡前,女人们都能看到天安门的红旗和维多利亚海港的灯光。黑妹在宿舍过过好几个年,和留下的女人一起用酒精锅煮饺子,聊天到深夜。每一年留下过年的人都不尽相同,但她总在。她说:“年年都在这儿(过年),人多热闹,有吃有喝的,像家一样。”

五元女子宿舍的结局大家都心知肚明

2020年12月,孙世清先是接到了社区的电话,她开始感到不安。后来,社区又派人上了门,她才意识到这一次的曝光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

社区给她打过电话后,孙世清不再接受任何媒体和个人的采访。来人或举着手机,或拿着相机,都被孙世清堵在了门外。那几天,她和宿舍里的老住客们都很担心。孙世清心里难受,和宿舍里的女人抱怨:“谁不知道这宿舍不合规?我要是有钱,也开个正经的大旅店!”这一次,她甚至萌生了关停宿舍的念头。

她已经68岁了,十几年前,她说过“要把宿舍开到自己80岁”。

小区里另外三家五元宿舍同样有社区人员上门检查。三姐妹家的二姐原本不以为意,听说一向泼辣胆大的孙世清都想关了宿舍,也开始担心起来。张二姐心里明白,在派出所登记过并不代表这些宿舍就是合法的。它们生存于法律和政策的灰色地带,“没有许可,这就是黑店”。

近十年,东市完成了改造,“东市场”现在的官方名号是“东市商贸经济示范区”。除了大型连锁酒店,附近的经济旅店也开了百余家,三四十元一晚的小旅馆随处可见。但对于很多女人来说,五元宿舍仍是不可替代的必需品。哪怕住宿费只涨到十块钱,都有人要去“蹲露天地”。

二十多年来,这些应打工女人们的需求所诞生的宿舍一直保持着一种默契:“能不涨(价)就不涨,能少涨(价)就不多涨”。1998年,孙世清就能够以两元一晚的低廉价格招揽租客。到了2004年,张二姐的宿舍开张,住宿费仍是两元。如今,二十多年过去,猪肉的价格翻了十倍,这些宿舍住一晚的费用只涨了三元钱。

孙世清算过一笔账,一天五元的住宿费,每人每小时才花两毛钱。“现在两毛钱掉地上有的人都不捡了!”她说,“再搭上水电费,我挣啥钱啊,我这算慈善机构!”谢文涛更指望不上开宿舍挣钱。他不比孙世清有自己的房子,除了水电费用,他还有一年一万元的房租要付。在他的宿舍里,烧一壶热水一元钱,插一晚上电热毯也要加一元,但女人们都理解他。

为了节省开销,谢文涛还在洗手池和厕所的门上都贴上了节水提示,又怕女人们起夜忘记关灯,把房间之外的灯泡都撤了,换上了省电的感应灯。开宿舍后,谢文涛跟一个打工的女人走到了一起。谢文涛离婚多年,很珍惜这段感情。女人爱打麻将,他就在他们住的房间里放了一张电动麻将桌,还为此损失了一些喜欢安静的住客。夏天他去工地打工时,宿舍就由这个女人帮忙打理。但就在2020年下半年,两人分手了,女人去了广西的果园打工。女人走后,麻将桌也没人玩了,成了谢文涛的饭桌。

2020年春节,谢文涛的宿舍有七个女人留下过年。他给“老姐姐们”做年夜饭,大家从各县区来,坐在一起像热热闹闹的一家人。谢文涛不确定自己明年还会不会继续经营这家宿舍。他要打工养活自己,可宿舍里“水火都离不了人”,不能没人管。他想,或许最好的办法还是换个老板,宿舍继续开,就像他来时那样。

临近年底,孙世清和老住客们合计一番,决定暂时先不关宿舍。她把宿舍里住着的五六十岁的女人们“赶”去了别家,只留下几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媒体再打来电话时,她没说实话,告诉对方房子已经被她“兑了出去”。记者又打电话给宿舍里住着的老太太核实,老人坐在床上,按照孙世清教她的,说自己已经被儿子接回了家。

电话没再打来,孙世清终于松了一口气。孙世清花了超过她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经营这家宿舍,她在这里度过了八千七百多个日夜,养大了儿子,找到了儿媳,认识了交往几十年的老朋友,还被写进了报道,拍成了纪录片。让她割舍掉这里的一切,她舍不得。孙世清明白,即使政府和社区不插手,五元女子宿舍也总有消失的一天,因为需要它们的人逐渐凋零。这些宿舍诞生于第一代、第二代女农民工们的希望与挣扎,而如今,这些女人正在老去、死去。老一辈人的东市没落了。开发区改造的目的之一是改善市容环境,记忆里人群熙攘的老街没了摊贩,老旧的小区被快速拔起的高楼吞没,劳务中介逐渐被网上的“家政群”代替,往日“黑压压一大片”站满了整条街的农民工也已经成了黑白照片里不可追的影像。

站在寒风里等工的人们惊于时间流逝之快和时代变化之大,却没有人怀念旧日。在他们眼中,只有正在艰难生存的当下。孙世清和张二姐决心要将宿舍开下去,正因为当下还有人需要她们,需要这样一间屋子。孙世清们乐意为流浪的女人们服务,为她们漂泊的人生提供一个落脚之处。不管人们把她们的宿舍当成“中转站”,还是“避难所”,又或者是“养老院”,只要还有一个人走进五元女子宿舍,她们都愿意为她点一盏灯,铺一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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