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队里的丁小龙是我儿时的好朋友。他虽然比我大十岁，却一起玩的很开心。小龙还有一个亲哥哥，叫大龙。大龙三十多了，没娶上亲，因为家里穷，自己身体也差，没人跟他。兄弟俩的母亲走得早，家里没个女人料理，家越发不像个家，大龙越发找不到人。这样来，加上他爹老丁，一门三光棍，这在我们队里并不多见。
大龙长年有病，病得像一阵风都能吹走。他经常卧床不起，至于得的什么病，都不清楚，一个队里的人都说不清，连他多和小龙也说不清，因为家里穷，从没送医院正经检查过。我记事起，大龙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即便从屋里走到门外，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非拄拐杖不可，离了拐杖，站都站不稳。他爹老丁年轻时候进山修过铁路，为国家做过贡献，每月有一百元补助，这笔钱在当时乡下，不少，顶过一个硬劳力的月工钱。但这完全不够一家子花，除了日常基本开销，老丁又吸烟，又贪酒，听说还在外面找了一个相好的。
老丁对大龙的病也不是不理会，舐犊情深他还是有的。冬天，也经常扶大龙拄着拐杖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有了好吃好喝的，也端给大龙。大龙有时疼得受不了了，大声喊叫，老丁让小龙去找队里的赤脚医生来，医生开些吃不死也吃不好的中药，一服接一服地吃。他们门前的石槛下，堆了一堆大龙吃过的各式药渣子，但就是不见病好。大龙就这么慢慢熬着，熬了五六年的样子，撒手而去。
大龙去世后，家里条件没有什么大的改观，只不过，由过去的三光棍变成了俩光棍。后来，老丁不知是生活所迫，还是因为在荒山里修过铁路胆大，居然去学了一门杀猪的手艺。这行当在当时虽不是下三烂，但一般人家不屑，都不愿学，也不鼓动子女学，毕竟是杀生的活，不吉利。
有了这手艺，一冬一腊，老丁再也不愁吃喝，杀到哪家吃到哪家，而且有酒有肉，现杀的猪现做的席面，一撂一撂的厚肉堆在盘子里，热腾腾的。有时，老丁会把小龙带上，让他帮忙挑刀具，帮忙鼓起腮帮子对着猪腿吹气，帮忙从腰盆里捞湿猪毛，帮忙清洗味道浓郁的猪大肠。更重要的是，爷儿俩的生活有了着落，肉敞开吃，酒敞开喝，比在家里冷火冷灶强上百倍。
这还只是杀猪明面上的好处，还有几样收获，也颇可观：一是杀一头猪，东家给五十元钱“刀板费”，雷打不脱，现钱现货。二是猪毛收入。猪毛有两类，一类是猪被杀死后，在用开水烫前，老丁让小龙在猪脊背上，撒一大把从灶膛里抓来的小火灰，拔一拔，然后徒手拔那几撮又长又黑又亮的猪鬃。拔好了，用细绳一绑，单放到刀具筐里，这个比普通猪毛值钱。一类是用开水烫后，从猪身上刮下来的猪毛，都落在大腰盆里，有的沉到了盆底儿，小龙找来竹筐，从腰盆里捞起这些湿猪毛，挑回去，铺开，晾干后，连同猪鬃，一起卖到供销社。三是有些东家怕麻烦，嫌讨力，干脆把猪下水猪尾巴、猪尿脬这些看起来模样不好的，一股脑儿地白送给他们。
腊月，天快黑了，刮着阴冷的风，我们放学回家，经常能在半道儿上遇到这爷儿俩杀猪归来，满脸红光，满嘴酒气。老丁背着刀具筐，小龙肩上横着一根长长的挺杖，挺杖一头是湿猪毛，一头是猪下水，歪歪倒倒地走过来，很是快活的样子。有时，还能听到他们哼一些听不懂的艳曲儿。也难得，一年之中，也就这段时光是他们过得最好的日子。不杀猪了，爷儿俩既不种地，也不喂猪喂鸡，什么牲畜都不喂，日子过的很潇洒。
没有别的进项，父子俩就坐吃卖猪鬃、猪毛和老丁每月的补助钱。偶尔，他们也会改善改善生活，把没吃完的猪下水从梁上取下来，用水泡了，煨上一大锅子，口袋有活钱了，甚至还会买点散酒回来，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一对父子，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父子俩都是好酒量，有时酒不多了，斟在一只大碗里，约好了各喝一半，还要边喝边划拳。可等小龙从厨房里把菜端出来，一看，老丁把那碗酒都一饮而尽了。小龙人长得不差，但有个口吃的毛病。
"你……你……你……”老丁自知理亏，眼睛一横：“你什么你，赶紧坐下来吃饭！”
后来，老丁年岁大了，杀不动猪了。小龙子承父业，成了我们那带的杀猪佬，小龙还算孝顺，杀猪得了零钱或卖猪鬃、猪毛钱，舍得给老丁用，不时给老丁买些散酒回来，父子两坐桌对面，边吹牛边喝酒。好不快活！老丁一生嗜烟嗜酒，可谓至死不逾。
老丁去世后，小龙才三十出头，大姑娘是不可能找到的。有好心人给介绍了一个比他大十多岁的寡妇，这寡妇的男人年前外出打工出意外去世了，留给女人10几万赔款，还有一个儿子，寡妇那天来相面，没领儿子来，一人过来的。
进门一看，扫视了下周围环境，心里打了退堂鼓。问小龙：“今年多大岁数了？”
小龙本来就口吃，平时最怕跟女人说话。见问，脸先红了，越发口吃。
“今……今……今……”
“年”还没说出来，寡妇扭身就跑了。
自此，再也没人给小龙介绍女人了。后来，队不叫队了，叫村。村里有人拿小龙开玩笑：小龙你也不小了吧，今年几岁了？
小龙口吃半天：五……五十五了。
可不，一晃，小龙五十五了！猪也杀不动了，成了村里的五保户。过去他和父亲、哥哥住的那三间土房子也被掀了，国家出钱，村里出面，给他盖了两间红砖瓦房。
小龙现在每天都是孤身一人坐在村里的一棵槐树底下，似乎在回忆什么。据村里的老人说，这棵槐树就是老丁娶小龙妈时候种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