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第六瓶的时候，脸色酡红的何大壮手滑了两次，他放下起子，选择信赖自己的后槽牙，腾出的左手抓起面前方铁盘里橙色半固体羊油上的一把串举过头顶，大声吆喝小哥让他给加热一下。右手抓着酒瓶搭在青小伟的杯沿让啤酒沿着杯壁下流，杯沿上挂着一粒孜然，三秒前它在大壮的两个门牙缝中间。

大排档的人间烟火气吹不散小伟满脸愁云叆叇，他单手搭着面前的杯聊表礼节。大壮把满杯的酒平推过来对撞一下一饮而尽，抹掉嘴角的沫宽慰：“不用闹心，你这点儿事哥给你安排明白儿的，不是刚考下A1本儿吗，保证给你安排进公交公司上班去。”

听闻这话，小伟像象牙山赵四，嘴角抽搐了一下。

开公交？虽然有本事的人瞧不上，但没门路的还真进不去。青小伟的亲爹就是公交公司的老驾驶员，找了领导多少回，每次答复都一样，单位负担重，编制紧，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有空缺优先安排。

话说回来，把大壮约到自己家楼下烧烤摊喝酒也不是为了叫他来帮自己解决就业的，把情绪价值提供到位，已经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酒搭子。想到这，小伟端杯，看见一只蚊子循着麦芽香气失足跌入大壮的杯里，奋力挣扎却诱发出一堆绵密的泡沫把自己裹严。刚想伸手帮他捞出来，大壮早已抄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拄着那个杯子摇晃起身，问小伟撒尿一起去不？

看见老板娘鱿鱼游戏里一二三木头人一样的眼珠子，小伟说你先去吧。然后独自嚼了几个蚕蛹，掏出手机刷视频，正看着因近日太阳风爆发，地磁紊乱，导致世界多地空难增加的新闻，突然觉得肩膀被一只冰凉的手一拍，吓得一激灵，手机差点掉地上。

收到预期效果的撒尿凯旋的大壮哈哈大笑。

好像哪里不对劲，小风一吹，肩膀持续凉飕飕。

伸手摸一下，湿的。

我勒个去，这货该不是尿手上了！

小伟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手，除了带着一股河腥味儿似乎还夹杂着汽油味，好在确信没有尿臊气。

等看清对面的大壮时，小伟眼都直了，大壮整个人从头到脚湿漉漉，头发还在滴着水。问他咋弄成这德行，喝到两眼露白的大壮一会儿说是被沿街商铺的妇女泼的，一会儿又说是被路过的洒水车喷的。看他也差不多到量，再喝自己就得把他背回去，小伟把帐结了，问他。

能自己回家不？

没，没问题，猴屁股脸的大壮扬了扬手里的钥匙串，路边的电驴适时吱吱响了两声。小伟见他并无异状，把桌上没用完的纸巾从盒里薅出来塞后屁股兜里起身撤了。

路边的电驴吱吱响完后，正给旁边桌上串的小哥心满意足的把钥匙塞进兜里。

那是他从老家来这个城市打工上个月刚全款提的第一个座驾。

第二天的晚上，间歇性踌躇满志的小伟，在自己房间里听音乐打游戏，怎奈客厅老爸看电视的声音属实太大，就算自己能忍，过会儿邻居也得来敲门抗议。自从老爸去年神经性耳聋以后，只有下班回到家里才敢把迷你助听器摘下来放松一下，要不然就得砸了公交司机的饭碗。

刚站起身，小伟就听见大壮含混不清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听起来还没醒酒。他三两步窜到电视跟前，原来是交通警示栏目播放的昨晚查酒驾的现场报道。画面上，两名交通警察正把大壮从撞得面目全非的红色轿车驾驶室里架出来，面对记者的镜头，大壮嘴里奇怪地反复咕哝着：“救命啊！快救人……有人掉江里去了……”。

回放的道路监控视频显示，昨晚的大壮相当能耐，开着辆玫红色的小轿车摇摇晃晃上了跨江大桥后发现前方临时设卡，慢吞吞到了跟前，出其不意来了个油门到底的急加速，愣是左冲右突钻出拦截绝尘而去。

要是就这样成功逃脱，那将成为大壮下半辈子酒桌上吹牛逼的资本。蹊跷的是，摆脱围追堵截的大壮往前冲了不到三百米，突然对着面前空荡荡的大马路猛打了一把方向撞在水泥疙瘩桥墩上，束手就擒。

接下来就是开头看到的画面了。

小伟指着电视刚说俩字：“哎我去，这不是——”

小伟他爸就端着大茶缸子点评上了：“这孩子脑子多少有点毛病，喝酒开车就不说了，还得开个玫红色的娘炮车。跟他一起喝酒的不能是什么好鳖犊子……哎，你刚说这不是啥？”

“不是好瘪犊子。”

中间青小伟去看守所见了倒霉的何大壮一面，给他带点吃的和衣服。何大壮两眼放光，在玻璃另一侧给小伟讲了那天的经过：那天两人散场后，自己确实酒驾闯卡而且已经成功了，偏偏看见一辆514路公交车凭空出现并向自己撞来，公交车也发现了他，两边都猛打方向，这时有个穿一身蓝衣服拎黑皮包的人从桥上掉进江里，自己撞上隔离墩被抓获。

但他也确实没想明白，之前在交通队里民警同志给他看的监控，除了电视播的主摄，还有其它点位的辅助，都是高清，画面里只有他驾驶的玫红色小轿车，压根儿没有他描述的公交和人。何大壮本想对民警说，自己还看清了公交车右前角有刮擦痕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小伟回去晚上把这事跟他爸一讲，老青嘎嘣嘎嘣嚼着花生米说，幸好我开的是517，514倒是和我们一个车队，一个院发车。

何大壮在里边墙上画着正字数日子，外边人日复一日倒是觉得飞快。一晃俩月，何大壮终于被放出来，领回自己的手机，电亏得吱吱作响。

扫了个共享充电宝，充着电的工夫，哔哔哔收了一堆过时消息，让何大壮知道与世隔绝的这两个月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的颠覆：一是三节两寿一个不落追了半年即将到手的妹子另寻了新欢，二是在物业公司当维修工的工作丢了。

心如死灰的何大壮像只受伤的骆驼，打算回住处再做打算，哔的一声，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到了——房东发来的微信图片：陈旧昏暗的地下室里一堆各式纸箱纸壳易拉罐饮料瓶，旁边就是自己的铺盖卷与日常杂物，备注留言三天内取走，否则给扔垃圾桶。也难怪，房租逾期一个多月了，房东又联系不上自己。

路过的大妈往他手里塞了张宣传单，何大壮随手丢地上，一阵小风吹过，单页往回飘起敷在何大壮的小腿，何大壮捞起来，余光瞥见是个私人加油站开业单。

这次，他把单页对折两次，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青小伟他爸发现，不知道从哪天起，车队场站门口的始发站总蹲着个戴棒球帽的人，一呆就是大半天，常能看见他，却没见他上过哪辆车。

现在社会压力大，猜不透那守门员的来历。跟在野生动物园直面群虎怒吼的男人相比，这也不算啥。

老青有时候也失眠，这天天放亮时刚打个盹，领导电话来了，因为当天体育中心举办大规模赛事，临时接通知需增加关联线路的公交班次以缓解交通压力，领导让老青临时跑一天514线路，还开自己车，车头电子屏数字换成514即可。

老青本来打算这天休假的，领导在最后讲完三百块额外补贴的事儿以后问他，没困难吧青师傅，实在有困难我再找别人。

老青当然没有困难，不就是车子的后门轴承开裂，再多撑一天绝对没问题，何况上边还贴着禁止手扶字样。本来打算今天修车顺道休假，干脆等明儿再处理，也把前天被卖菜大爷三轮车刮花的右前翼子板喷喷漆，车队有专人管这事。

在得到劳模老青确切的答复后，领导说，那就熟悉一下线路准备准备吧。

这一句提醒了老青，离发车时间不多了，得抓紧忙活，不能出错。

乍一打乱节奏，谨慎了一辈子的老青，最后出门的时候，还是出了错，当他发现这个错误的时候，已经坐在驾驶位上，已然没机会纠正，只能加倍小心。

车刚开出场站，就上来一位乘客，戴着帽子帽檐很低，老青一眼认出这不是守门员么，不自觉多看两眼，又觉得好像还在哪见过他。

守门员拎着个黑包，上车后便径直坐到最靠近后门的位子，那里有块电视广告屏遮挡，老青从后视镜看不到他。

之后三站，车上就没了空座，老青这辈子都从没像今天开车这么专注过，有乘客向他打听事儿，他也不像以前不厌其烦地答复，而是摆手指指驾驶舱的玻璃门，那上面有一行字——“请勿与司机攀谈”。

那些乘客不知道嘟囔些什么，反正是不好听，悻悻地找地方坐下。

车子行驶在跨江大桥上时，车上早已没了下脚的地方，每个人都低头刷着手机。直到一个女人感到脚面凉飕飕似乎被淋上不明液体，她刚想破口大骂，但当她看清液体的来源时，先是噤若寒蝉了两秒，之后便放声尖叫起来。

站在后门处戴棒球帽的男子慢慢直起身，他身上的蓝色工服，上面印着“火鸟物业”，那是他的前单位，他手里的黑色手提包其实是个创意造型的塑料桶，里面的汽油已经开始在车里地板上四处蜿蜒了。

他醉驾坐牢，丢了工作跑了妹纸以及被房东扫地出门后不知痛改前非，偏认为天意捉弄让他倒霉。凭什么只有他倒霉，他不想活了，只想报复他认为的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现在，何大壮直起身，按下手里的打火机。他身边的乘客惊恐地自动后退闪开了个扇形空地，突然的推搡让不少人失衡倒地，有人惊恐地嚷嚷起来。

“有汽油有汽油，后门有人要放火！”

话音刚落。

车子陡然向左急转弯，在巨大离心力的作用下所有人齐刷刷倒向右侧，当然，也包括手里举着小火苗的何大壮。那扇轴承断裂的后门支撑不住他的撞击，瞬间洞开，冲破桎梏的何大壮在惯性的作用下又顺利翻越了桥栏杆坠入江中。

该说不说，芝宝的防风性能真的不错，不止一个人看见何大壮手里的火苗从未熄灭。

只是没人知道，此刻他心里的火熄了没有。

公交车终于拖着长而渐黑的刹车痕迹站住，车里的人除了那些有座的，苦了其余的那些就像冰雹过后倒伏的麦子，但当他们呻吟着爬起后，顾不上检查身上零件受损，命在就已知足，不约而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而跟汽车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青国生师傅知道，危险并未解除，此刻汽油蒸汽已遍布整个车厢，只要一个微不足道的静电火花，后果即不堪设想。缓了缓情绪，他赶紧一遍遍大声指挥着乘客互相帮扶着尽快远离车辆，千万不要接打电话，千万不要穿脱衣物。

不多时工夫，警车与救护车相继赶到的时候，乘客们沿着桥栏杆一字排开像电线上的麻雀，只有少数几个人轻微挫伤，专业人士第一时间上车化学处理流满车里的汽油。这场原本惨绝人寰的重大恶性公共安全事故，由于青师傅机智果断的处置，成功化险为夷。负责搜救纵火嫌疑人的消防救援队，在水上警察的协助下第一时间开展沿江下游拉网式搜索，寻找纵火者的踪迹。

面对警察同志的询问，青师傅有些精神恍惚语无伦次。经现场医生初步检查，青师傅身体无碍，但可能有应激性精神创伤，建议回家休息一天后再配合调查工作。于是警察便跳过他，先做目击乘客的笔录。

之后几天，搜救的这头，把附近水域筛了好几遍，始终一无所获，找不到纵火犯何大壮的遗体，只能将其列入失踪人员名单。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青国生的名字与英雄事迹，快速响彻了整个城市的每个角落。籍籍无名大半辈子的青师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到老居然还能火一把。来自天南海北的网友不远千里坐着飞机来到这个城市，聚集在公交场站的起点，翘首以盼还不一定挤得上去，就为了坐坐自己开的公交车，跟自己合拍个视频，他还挺感动。

可儿子小伟说，那些前来打卡的粉丝都是为了蹭流量的，给自己的账号增加热度。老青不懂这些年轻人的花活儿，小伟玩的贼6，第一时间给老青建了个官方号，三天的工夫粉丝量就破五百万了。小伟向老青炫耀，老青说那玩意儿当吃还是当喝，换成钱再给老子看。

没几天，换成钱了。喝着儿子买的好酒，老青服了气，只是叮嘱他，这种外财今天有明天无，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一直以来悬而未决的青小伟的工作，在他老子成为英雄以后，没用老青再张嘴，甭管市公交公司是拔了其它萝卜还是现刨了新坑，总之是热情洋溢地把青萝卜，不，青小伟给插坑里了，开7路观光车，最好的公交线路。

面对媒体采访的时候，领导还特意强调了这点。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清明节。何大壮的墓前，青小伟打开一瓶好酒，回忆起往事，眼圈有些微红。

“大壮，还记得去年咱俩最后一次喝酒的时候，你说帮我安排公交公司的工作，当时我以为你吹牛逼，哪里知道阴差阳错，你还真办到了……”

美酒落地，山间泥土的气息里瞬间氤氲起勾魂的醇香，小伟给自己满上一杯。

“只是没想到，那顿饭就是咱俩最后一顿饭，要是当时咱都醉得爬不起来就好了，要不哪至于到现在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汽修厂的人联系不上你打到我这儿，我把你那辆玫红小车开回来了。”

清冽的美酒汩汩注入，随着成团的酒花浮上杯口，一只遍布老茧的手托住瓶颈，这只手摸了大半辈子公交车方向盘，喝完这顿酒算是圆满画上句号。人声鼎沸的饭店大厅挂着大红条幅“欢送青国生师傅光荣退休”，觥筹交错吆五喝六的这帮男女老少，都是公交公司的职工。

本车队队长老张端着酒杯过来时，已经喝得面色酡红的老青把他拉到一边，嘟嘟囔囔说：“张哥，有个事我不该瞒着您……”

听了这话，老张往左右瞟一眼，做了个嘘的手势，笑了笑，指指自己耳朵。

老青下意识抬手捂了一下脸。

“张哥，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之前我一直没敢和您说。”

“嗨，上有老下有小的，都不容易，那时候小伟还没工作，哪能让你——对了，立功那天你是不是忘了戴助听器，大桥上我就站你身后，喊了你好几声都没回头。”

“哎，好像也不对，要不行车记录仪里乘客嚷嚷的后门有人放火那句你怎么听见的，车里塞了七十多号人屁都看不见，你是吓懵了对不对？”

“是是是，我那天就是吓得脑子一团浆糊，腿都软了没尿裤子就不错。”

“搁谁也都一样，七十多条人命呢……”

一个穿着玫红色旗袍的服务员端着菜从两人跟前一晃而过，吓得老青一激灵，这让他又回忆起了自己当英雄的那一刻。

毕竟，只要结果是人们想要的，谁还会去深究过程和原因呢。